积云稠密，天色沉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斐天街头，当各家店铺还沉浸在安谧中时，一阵敲门声“咚咚咚”叫嚷春夜，是周府两位小厮在拍打随意花坊的木门。
高个子看眼天色：“再晚雨可就下起来了！”
矮个子眉心一蹙，手上加重力度：“那些花若折了，我瞧咱俩脑袋也可以搬家了。”
木门砰砰作响，一院之隔的主人此刻正被梦魇缠绕，不得安宁。
梦中，颜息被困在一艘三层高战船的甲板上。她半个身子陷在冰冷的湖水中，自发丝到每寸皮肤，如同被冰封般无法动弹。
船舱内，微弱的烛火照亮两个身影。男子身型高大威猛，帽盔的尾羽高翘。旁边之人身穿长衫，长着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她两腮囊鼓，歪头缠着男子：“老头～你女儿就这么好打发吗！”
男人常年严肃的面容上，藏不住笑意：“这只木簪可是我亲自雕刻磨尖的。”
他对着烛火仔细解释：“簪花是时兴的玉兰，簪尾磨成银针般细，平日带在发间还能当件武器，岂不妙哉！”
她不禁翻个白眼，夺过簪子瞄准木桩，两指一挥，正中趴在木桩上结网的一只水蜘蛛：“是啊，往头上一戴，还有哪家良婿敢接近你女儿呀！”
“喻弗唯！我给你的礼物，你拿去杀虫？”喻将军抬手锤女儿一记脑门，没成想，顿时天空一道惊雷劈下，十分应景。
喻弗唯得意地挑眉：“你瞧，遭雷劈了吧！”
“呸！”屋外一纤瘦的中年女子，托着壶温酒和糕点而进：“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阿娘～”她搂过人，顺手给自己倒了杯热酒。
别喝！喻弗唯！
颜息死死盯住她嘴边的杯盏，用尽全身力气，想伸手打翻壶身。可每到此时，大雨倾盆，湖水下魑魅魍魉横行，牢牢缠住她的双脚，想将她拉入阿鼻地狱。
酒过喉咙，喻弗唯又斟一杯，递到父亲面前：“老头，明日生辰不如让我做一次主帅如何？”
喻将军知道她心思，接过杯盏指着她正要开口，就被截断：“老头你信我，我一定把那罗刹打得落花流水！”
“打完这场仗，我想…”喻弗唯面色一红，露出少有的女孩娇羞：“我想…”
话没说完，她突然感觉一阵气血翻涌，周身血液逆流直冲神庭穴。
来势汹汹，她来不及用内力封住，就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直直跪倒在地上。把喻氏夫妇吓得面色苍白。
“弗儿。”她阿娘摔了手中酒盏，伸手去扶她。
喻将军出手极快，用内力在她体内游走一遍，出掌推脊，又是一口鲜血吐出口。
他脸色沉沉：“是毒。”
喻弗唯强忍着疼痛，掀眼往地上碎片看去，虚弱道：“这酒有毒。”
喻将军点住她身上穴位，尝试用自己的内力给她祛毒，却发现此毒十分霸道。
喻家内功属阴至柔，而此毒烈阳摧枯，不断吸收真气深入肺腑，反噬其主。喻将军不过打入一分真气，弗唯就感觉胸腔撕裂，脸颊烧痛。
“居然是嗜血红丝绕。”他及时撤手，封住女儿的七经八脉，瞪着的双眼中充满了震惊：“…是罗刹巫毒。”
突然，船舱外烛火明亮，一将士提着长剑，浑身染血得撞进屋内：“将军，罗刹早就做好了埋伏，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一切来得太快，弗唯模糊的神思还来不及思考，就被母亲生拉硬拽的拖到了甲板上。视线里，火烧船舱，箭如雨发。到处都是将士的惨叫声。
喻夫人身重数箭，护女至最后一刻。
晚秋的湖水冰冷，她被推入河中，像一块石头一直往下沉。
瞬间世间颠倒、怨灵呼啸。
颜息猛得惊醒，吓出一身冷汗。
她恍恍惚惚地从床塌坐起身，回忆起梦中种种，紧闭的双眼挤出两滴泪珠，无声喃喃：“阿娘…”
片刻后，神丝变得清明了些，院外雨声、敲门声从门窗缝隙传进嗡嗡作响的耳膜，听不真切。
她手掌轻拍几下耳朵，打散可恶的耳鸣，一切才变得真切起来。
颜息穿戴好，撑着油纸伞出门时，雨势已有磅礴之势。
她瞧两个小厮浑身淋湿，抱歉地将伞递与二人：“二位为何深夜来访啊？”
高个子阴阳怪气道：“颜娘子真是心大啊，雨这么大也不担心一下自己种的花。”
矮个子急匆匆解释：“颜娘子，你临走时千叮万嘱，说鲜花一定要放在外头吸收日月精华，可下大雨了，再不收进来可就都折了！我们不敢自作主张，所以赶紧来问问你啊！”
颜息杵愣住了，她临走时分明叮嘱吴娘子，今夜下雨，要把花都放进暖房中去。
“吴娘子呢？”她一边往外走一边问。
“吴娘子她家中婆母生病，傍晚就回去了。”
可真巧啊！颜息倾斜油纸伞察看天空，雨势凶猛，看来这些花是保不住了。
大梁有簪花之风，宴席更缺少不了鲜花装点。
周围将军生辰宴，她自荐包揽宴席的鲜花，放下豪言，称能种出罕见的“红月”。
周将军欢喜，于是广下帖子，到时候恐怕整个上京的达官贵人都会来赴宴，若种不出来，她随意花坊的招牌算是彻彻底底砸了。
颜息不敢耽搁，一身素衣前行，鞋袜衣摆湿淋淋的垂坠着，发丝被风吹散。唯有常年带着的半块玄铁面具，在电闪雷鸣时发出几道银白色光。
她身型纤瘦，行走起来几乎没有声音，不像尘世里的女子，像是地狱修罗在雨夜游荡。
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厮对了个眼神，二人同时打了个寒颤。
高个子的撑着伞弯下腰，小声说：“也不知能不能种出什么“红月”，害得全屋上下的人陪她折腾。”
矮个子捂嘴低声道：“城北王家你知道吧，他们家院子里那棵梨树原本都枯了，颜娘子一去，没过几天就起死回生。还有石街黄掌柜的水仙，米巷唐娘子的牡丹，不是一个季节的花，她都能给养出来，真是花神转世，神奇的很！”
高个子不信谣言，斜眼揶揄：“花神？瞧她那样子，常年带个面具，用鲜血养花的花妖还差不多。”
矮个子一哆嗦：“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上京近日不太平，你嘴巴别没个把门。”
颜息耳力过人，隔着雨声将二人谈话尽收耳中，心道：承蒙厚爱，什么花神花妖，她不过一普通百姓，不幸中毒毁了容颜而已。
突然，巷子里传来声尖叫，一身穿盔甲，发丝披散的身影随雨幕而降，犹如鬼魅疾驰而过。
两个小厮刚反应过来，鬼影子就直逼到他们眼前，定眼一瞧，发丝后的那张脸左半边窟窿右半边人皮，哪里是个人啊！
还没等二人叫出声，鬼影从身边飘过，便双双晕倒在地。
颜息撑伞独立，不慌不忙地退到一边，面具下眼眸镇静，紧盯来者的一招一式。脚下无痕，轻如鸿毛，分明是轻功流沙步。
而让她更在意的，是他穿的那身盔甲，玄铁胸甲、银肩吞。
那是喻梁水师的盔甲，就算对方招式再快，颜息也断不会看错。她从暗处走上前一步，想看更清楚些。
对方也注意到了颜息，脚下一旋向她扑过来。但当他将那副可怖的嘴脸怼到颜息面前时，突然便停住了脚步。
四目相对，鬼影愣在原地。
他望着颜息的双眼，感觉十分像一个故人，一个早该葬身于五年前的故人。
他难以置信得唤了声：“少帅…”
一出口，又立刻后知后觉地摇头，想：此人分明是个女子，怎么可能是当年的那位天纵奇才。
鬼影后退一步，耳听八方，远处的夜巡兵已闻声赶来。他脚下一滑，目光最后在女子身上逗留片刻，随即如阵风般消失在黑夜中。
颜息身形未动，玄铁面具下勾勒出一张自嘲的笑脸。
少帅一词，对她已经太过陌生。
当年众人皆知，喻家独子喻弗唯，是一位天纵奇才，五岁熟兵法，九岁可舞湖上剑，踏水不湿鞋。
所以年仅十岁，就已同喻将军四处征战。赫赫战功下，众将士尊称他一声“少帅”。
可没人知道，其实那位年少成名的少帅，其实是一名女子。
说来也是遗憾，喻弗唯如此优良的武学基因，却偏偏是个女儿身。
女子存于世，很多事上本就容易吃亏。
比如喻弗唯自小拿着木剑挥来挥去时，总会被同龄的男孩嘲笑针对。扮成男子就方便多了，舞得手好剑，还能顺便当个老大做做。
于是一扮就扮了十多年。
正当她少女春心萌动，想着如何该名正言顺恢复女儿身时，老天爷还真跟她开了个玩笑。
庆中十一年，漠河战役。
邵家军兵败，喻梁水师全军覆没。她一身长衫布裙，亲眼看着母亲死于箭下，三万水师的血染红漠河。
她侥幸捡回一命，却身中奇毒，武功几乎被废，醒来时就像被扒了层皮，纤瘦柔弱，堪比病中女郎。
哪还有当年挥剑破万里的样子。
经此一役，世上再无少帅弗唯，只有花农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