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虫鸣中,突然哗啦一串声响,灌木丛剧烈晃动,那只野物被什么惊动,朝着东边的田野去了。
看身形,是只野猪?
仓木毫不犹豫放箭,射空,上前去,再射。
跛足限制了他的速度,但没关系,他弓法向来很稳,于是耐心瞄准,追溯猎物的痕迹,放箭。
扑哧一声闷响,是箭入血肉的声音。
猎物倒地,继而爬起接着仓皇逃命,仓木再次拉弓——这次一定能结果它!
这时后面突然传来脚步的声音,他转头,一个人背着一对翅膀从门里跑出,窜入灌木丛。
小偷?
怒气让仓木眉心的两道皱眉倏然深刻——作为县里最勇敢最受尊敬的猎人,居然有人想来偷他的东西?!他发疯似的往前射箭,又快又狠,小偷四处躲闪,但仍有几只箭射到他身上,仓木仍然不满意——小偷跑得太远,箭的力量只够穿透他身上背的翅膀,小偷本人却可能只受了皮外伤。
“杂鱼!”
确定追不上了,仓木朝小偷的方向望了许久,第一次觉得那只跛足比受伤时还要疼痛,他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进屋的背影有些佝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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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也!”
月光下,冶太望着跌跌撞撞朝他汇合的影子,心里涌过一阵不详的预感。
他冲上去,完也倒在他怀里。
手里一片湿漉漉。
树影幢幢遮蔽了月光,黑暗中,隔着完也微弱局促的呼吸,冶太摸到一根冰冷的箭,再往下,又是两根。
“完也……”
少年摸到丝毫未损的翅膀,哽咽着卸下来背到自己的肩上,他不顾后背撕裂般的疼痛,抱起虚弱的朋友,在如海的夜色中奔跑,一直奔跑。
绫乃已经……所以你不要……千万不要!!!
他咬着牙向前,海边如豆的灯火在摇曳,那里是硫石医生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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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智子家的三个孩子不约而同病倒,等完也和冶太康复时,树叶已经渐渐转黄了。
完也失去了一只眼睛。
冶太醒来后被他爸爸狠狠抽了一顿鞭子,他不肯回灯塔,从此住在了完也家。
绫乃依旧在床上,翅膀被砍断的地方不再流血,也无法愈合,硫石医生在伤口上敷了厚厚的草药,再包扎起来,鼓着两个小包,就像小时候肩上的两个小肉芽一样。
她时常昏睡,醒来时也常常望着窗外,一言不发,然后再接着昏睡。
完也和冶太把她的翅膀埋在了山林深处,一个不会有其他人知道的地方。
他们用厚厚的落叶覆盖那片被翻起的的黑色新土,掩藏泥土湿润的气息,也埋藏伤痛再被人挖起展览的任何可能。
两个少年在那里站了许久,谁也不说话。
远处一双悲伤的眼睛缓缓移走目光,继而仰首展翼。
四处蝉鸣似一场急雨坠落,沾湿了翅膀让她飞得沉重又仓皇。
那是花音。她再也没有来找过绫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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冶太连着好几天都鼻青脸肿地回家,嘴角还残留着血迹。
妈妈和完也问他出了什么事,他擦擦嘴角的血,满不在乎地说:“不小心摔倒了。”
直到那天,完也在路边看他和别人打架,冶太疯狂地举着拳头,落在拓真身上比冰雹还重还急。
拓真不停求饶,完也用力拉开冶太:“怎么了?”
冶太侧头恨恨盯着脚下的地,许久许久,才咬牙说:“他们说你把妖精养在家里才……”后面的话被他吞进肚子,但是完也听懂了。
他愣了一会儿,笑着伸手拍拍自己的朋友:“冶太,没事的。”
冶太不说话。
“我们都知道不是的,所以,”完也用独眼望着面前这个从来散漫,如今却愤恨受挫的少年,轻笑着继续:“冶太,没事的。”
“去找天画师吧。”冶太望着地,低声说。
“什么?”完也没听清。
冶太握紧拳头,猛地抬起头:“去找天画师吧!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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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小的时候,完也听过天画师的传说。
他住在很高很高的山上,手中有只无所不能的画笔,能画天地,能画众生。
但他居住的山到底在哪儿,谁也不知道。
冶太也不知道。
“六年前,我和爸爸救起来一艘小船,上面有个很老很老的人。”
六年前的细雨打在那张衰败地让人心悸的脸上,老人闭着眼,嘴里一直喃喃“让我回去……”
冶太不知道老人的故事,只知道天画师用一只小船放逐了他。
老人被救活后,不吃也不喝,每天坐在海边发呆。
“为什么想回去呢?”冶太问。
“为什么?”老人出神地望着天空,喃喃:“你看到他,就知道为什么了……”
“那么,天画师到底住在哪儿?”
“在哪儿?”
老人转过头望着他,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古怪的光,他伸出一只手指着大海,喋喋笑着:“看!他就在那儿!“他疯狂地大笑着:“就在那儿呀!一直在那儿!”
那天晚上,老人走进大海,溺死在了里面。
……
冶太说,老人指着大海的时候,正是风暴呼啸肆虐的时候。
他说,坐着小船朝风暴走,总会找到天画师。
妈妈不同意,绫乃也不同意。
但完也坚持,他在海岸边休整自己的小船,默不作声的打包航海的东西。
然后,他轻吻绫乃的额头,与她告别。
衣角被人紧紧攥住,扯了扯,扯不开。
完也回头。
短短几个月,面前的女孩却像遭遇了秋霜的玫瑰,急速枯萎下来。头发,眼睛,皮肤,连同声音,都失去了那股勃勃生机。
她低着头,几个月来第一次开口,声音又轻又低:“妈妈已经很伤心很伤心了。”
完也沉默,许久,抓着她的手紧紧一握,再松开:“我们一定会回来!”
窗外似乎有长长的叹气声。
完也走出绫乃的卧室,却没有看到妈妈。
整洁的居间空空荡荡,傍晚滂沱的雨声长驱直入,携来山百合微苦的气息。
半开的窗下,平时吃饭的矮木桌上,放着两个巨大的包裹。
里面是装在盒子里,摆得整整齐齐的饭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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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去和爸爸告别的冶太湿漉漉地站在门口,半边脸肿的老高。
他擦了把脸上的雨,看见包裹后愣了愣,然后小心抱起它们,对完也说:“走吧!”
瘦削的女孩从里屋冲出,紧紧抓住他:“你们听我说,其实我——”
冶太打断她,一把揉乱她的头发,大大咧咧道“我们很快就会回来,好好吃饭等着我们啊!”
完也点头:“走了!”
绫乃怔怔站在那里,看着两个少年一前一后走进枪戟般的秋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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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上,完也去解开小船的纤绳,却发现冶太站在岸边,一动不动。
“怎么了?”完也问。
冶太摇头,帮着完也把小船推出码头,然后突然说:“你等我一下!”
……
滴水成溪的屋檐下,妈妈望向远方,又急又密的秋雨阻断了视线,远方的大海怎么也看不真切。
突然,身后传来微响,她转头。
头发乱糟糟的少年站在身后,浑身湿透,满脸是雨,看上去那么狼狈。
“美智子夫人,”他轻声说:“谢谢您这么久的照顾。”
大雨爆裂在屋檐,回声急促又空旷。
“……如果我有妈妈的话,一定是您这个样子!”
来不及她回答,哒哒的木屐声已急急响着,消失在沉沉的小路尽头。
妈妈一愣,许久。
傻儿子……
美丽的女子突然就那么微微笑了,像极了被雨水打湿的山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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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暴烈,震耳欲聋的涛声中,小船斜斜攀上黑色的海浪,又被高高抛下,在海面砸出巨大的水花,来不及喘息,又再次被汹涌而来的巨浪托起。
“抓紧船舷!别放手!”耳边传来冶太的大喊。
完也用全身力气抱着船舷,满脸水和雨让他睁不开眼睛,只能凭本能朝着冶太的方向,随即巨浪迎面拍来,咸腥的海水瞬间灌入喉咙和鼻腔,不给呼吸留下任何余地。
完也在水下拼命抓紧船舷,嘴中满是海水咸到发苦的味道,剧烈的摇晃中,巨浪的余波如淘金一般迅猛地冲刷小船,肋骨传来一阵钝痛,随后,他感觉身体再次被高高托起,于是本能地拼了命扬起脖子,在海水离开面部的瞬间,胸口连着喉咙一起剧烈抽搐,攫取满夹水汽的空气,下一刻,又被按回深不见底的海中。
一浪又一浪,仿佛永不停歇的噩梦,只有这艘小船,还有不远处的冶太是唯一的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巨大的涛声中,传来细小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船要碎了!”耳边传来冶太的大喊,随后身体被恐怖的力量抛起,完也一直赖以遮挡的东西倏然不见,风浪如冰霜巨人的拳头,毫无怜悯地砸到全身,剧痛之中,他感觉手中的船舷已变成了小小的一块木板。
冶太呢?
完也不顾眼睛浸在海水中的刺痛,努力睁开眼四处找寻,终于发现十几米外那个抱紧另一块木板的身影,正随着永无止息的海浪,离他越来越远。
怎么办?完也绝望地想,不要说风暴中心,现在他们连彼此也无法接近。
“放开木板,跳!”
远处传来冶太的嘶吼。
完也咬牙,拼命吸了最后满满一大口空气,放开木板,一头扎入水中。在黑色的大海中用力下潜。
他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也在奋力朝他靠近。
傍晚的海水冰冷入骨,要狠狠咬紧牙关,才能不让牙齿发出打架的声音,每一次划水,身体深入都传来咯吱咯吱的□□,那是浑身散架的骨头在拼命抵御海流的冲击,过了很久很久,体内空气消耗殆尽,海水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就像几十吨石头压在胸口,让他忍不住想要张嘴大喊,这时,他的手终于划过一片熟悉的衣角。
是冶太。
他的朋友一手死死抓紧他,一手奋力从海流中抓到一片浮木塞到完也怀中,两个人抱紧它,一起潜出海面。
无尽的空气携水汽灌满鼻孔,嘴巴和胸腔,胸口因为剧烈的抽搐而传来刺痛。
借着下一波风浪的高度,完也看清他们在一片巨大的海流边缘,纵然是在暴风雨的夜晚,仍然能看到不远处的海面似乎被剪了一个洞,巨浪在那里消弭无踪,只有黑色的海水疯狂地旋转着朝里面倒灌。
简直像末日一样,完也想。
冶太伸手朝他大喊:“我们要去那!”
完也点头,大声回应:“我们在漩涡边上!”
只要朝着那边划几十米,就可以被卷进去!
两个少年相视一笑,再一次用力吸气,一头扎入雨夜的怒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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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也从梦中醒来,看见满目的白。
他躺在一片白雪之上,但并不觉得冷。
雪花从白色的天空浩浩荡荡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是哪里呢?
他只记得最后的记忆是从海底被吸入那个巨大的漩涡之中,让他挣扎片刻后瞬间失去意识。
想到这里,一呼吸,胸腔又传来剧痛,但他咬咬牙,用尽全身力气爬了起来,背上的骨头里似乎长出了无数根刺,顶开血肉,不停地摩擦最后那层薄薄的皮肤,又疼又痒,让他忍不住要叫了出来。
“你醒了?”
身后传来声音。
完也转头,白衣服的年轻男子坐在很高很高的悬崖边,脚下永无止尽的白色雾气在缓慢翻滚。
男子手中拿着笔,并没有看他。
完也往前走了几步,这才看清男子是在画画,他用很细很细的笔在纸上画出一个又一个细小的雪花,轻轻一吹,雪就从纸上飞到空中,再悠悠落下。
完也惊讶:“你就是天画师?”
“你们是这么叫我的,”天画师细长的眼睛里有股极淡的笑意:“我的名字叫秀。”
完也想,秀长得也像幅画,像最好的画师寥寥几笔勾勒,干净地没有任何多余的线条和颜色。
“请问,您看见我朋友了吗?”
“他在房子里。”
房子?完也环顾四周,放眼望去只有一望无际的莽莽白原,并没有任何建筑。
正这样想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在一座干净整洁的居屋里,半开的窗内飘来微雪,他虚弱的朋友盖着白色床单昏睡在榻榻米上,瘦逍的脸上有十几处青紫或结痂的伤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让少年看起来格外憔悴。
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背着你爬这座山,爬了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