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十五年,海风传来父亲去世的消息。
妈妈牵着四岁的完也站在海岸边,她将自己站立成礁石的姿态,黑色的深衣上露着洁白的颈,留了几夜的泪全部敛进凝固的目光,那目光随着父亲的骨灰飘得很远很远。
黄昏的海岸,一浪高过一浪的涛声,遥远的灯塔闪着微弱的光芒,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婴儿的啼哭。
那是个花布里包的小娃娃,白白胖胖,看见妈妈就笑了起来。
妈妈抱起她,娃娃的肩胛骨上有两个小小的肉芽。
“是蝴蝶姬呀。”妈妈轻声说着。
蝴蝶姬是山里的妖精,在山林里长大,十六岁的月见之夜会飞到遥远的琉璃海去。
月影婆娑,妈妈带着完也,要把小娃娃放到山里。
可是完也不愿意——那么软软的小娃娃,多好玩呀。
他扯着妈妈的袖子:“我们把她带回家吧。”
妈妈责备地看着完也:“山林的孩子,怎么能养在人世呢?”
“她会被野兽吃掉的!”
“妖精怎么会被野兽吃掉。”
完也想不出理由了,把嘴一撇:“反正我就要她!”
妈妈看着完也,突然想到死去的丈夫——真山,也许这个孩子是你带给我的呢。
他俩抱着蝴蝶姬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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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也给蝴蝶姬起名叫绫乃。
绫乃从小就是个爱笑的孩子,笑起来眼睛弯弯,像月牙一样,大家都说,绫乃长大后一定是个美人。
那时大家还不知道她是蝴蝶姬,可是一天天,绫乃的翅膀长大了,从小肉芽长成了巴掌大,再长成脚掌大,到绫乃九岁的时候,已经有她的背那么长,完全藏不住,一看就知道是翅膀了。
于是村里人看完也一家的目光也变了,他们说,把妖精养在家里会招致灾祸,完也一家迟早要倒霉的。
健太这么说,完也和健太打了一架;拓真这么说,完也和拓真打了一架;太一这么说,完也又和太一打了一架。
于是同村的孩子们都不说了,可是完也也没有朋友了。
绫乃笑嘻嘻对完也说:“现在大家连架都不愿意和你打了。”
完也想,这有什么。
绫乃歪着头:“完也,去交个朋友吧。不然以后我走了,你该怎么办?”
完也愣了愣,又愣了愣,他想绫乃还小呢,飞去琉璃海是十六岁的事情呀。为什么要这么早考虑她要走的问题?
绫乃看懂了他的想法,站起来和他比比个子:“我早就不是小女孩了,你看,都和你一样高了。”
完也突然想起来,绫乃已经十三岁了,原本矮小的身体抽芽般长起来,稚嫩的高挑,散发着春日花朵般迷人且美好的气息——是从什么时候有的变化呢?他竟然到现在才发现。
他悄悄红了脸,却突然不能自已地悲伤起来——十三岁,只剩下三年。
失去朋友的他已经习惯跟她相依为命,却突然忘了,从一开始,这便是一场注定失去的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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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也走了很长的路,来到那座海岸尽头的灯塔。
灯塔很旧,多年的海风将它的外表洗礼衰败,里面散发着陈年建筑特有的阴湿气息。
完也气喘吁吁跑上去,守灯塔的人裹着毛毯睡在巨大的涛声里,完也趴在小小的窗口上望向黑色的大海。
“你在干什么?”
完也转过头,发现身后有个头发乱糟糟的少年——这么小的空间,天知道刚才怎么没有看到他!
他挠挠头:“我来看看大海的远方有什么。”
少年大口嚼着鱼干:“有什么?”
完也沮丧:“还是大海。”
少年哈哈大笑起来:“你是笨蛋吗?大海的那边是陆地,陆地的那边又是大海,世界上只有三样东西——天空,陆地,大海!”他把鱼干递给完也:“喏,吃!”
少年叫冶太,守灯人的儿子。他知道关于大海的所有事情,他也知道琉璃海。
冶太说,那是明月之东的海域,有着最富饶的月光和最平静的海水,但是海水之下是一片荒芜,什么都没有。
说这些的时候,恰逢疾风掠过,云散长空,时所未见的巨大明月高高升起,天地霜白,黑色的海浪四散飞溅。
有人在月空飞舞,剪影优美如翩飞的蝶。
完也的心脏被紧紧揪住,他知道那是绫乃,从第一眼就知道。
冶太打了个呵欠:“正在练习飞翔的蝴蝶姬嘛,我这里经常看到,有好多个。”他扭头看着完也,惊讶:“咦?你怎么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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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也把冶太带到家里,冶太毫不客气地吃了十一个饭团。妈妈笑眯眯看着冶太,对有人赏识她的厨艺很是欣慰。
过了一会,绫乃回来了,搂着妈妈的腰看她做饭,冶太再一次扭头看完也:“你这会儿更蔫了。”
绫乃听见冶太的话,转头看完也:“你怎么啦?”
完也觉得所有的饭团都堵在喉咙里,挣扎许久,终于还是问:“你干什么去了? ”
“去找花音,你知道的嘛。”
花音是山里的蝴蝶姬,绫乃的朋友。
完也扔下饭团,一言不发回了屋。
冶太看着绫乃:“他看到了,你在飞。”
绫乃一怔。
妈妈惊讶地停下捏饭团的手:“绫乃会飞了?什么时候的事?”
绫乃吐吐舌头:“三个月前就会了呀,花音教我的。”
冶太满嘴饭团,说话含混不清:“那你骗他干嘛?”
绫乃垂眼,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她轻声说:“完也这个笨蛋,他知道了一定会难过,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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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也不愿意和绫乃说话,绫乃就缠着跟他说,三天后,两人和好了。
日子一天天过,冶太依旧风雨无阻来家里蹭饭,他被妈妈喂胖了许多,妈妈对此很是满意。
晴朗的夜里,完也和冶太坐在灯塔脚下看绫乃练习飞翔,这时完也总是沉默;下雨的时候,完也和绫乃一起挤在灯塔,在雨声和涛声里听冶太讲无数关于大海的异闻,一起守护那点微弱的灯光,盼望它照亮远方的归人,私心无人再像爸爸那样葬身怒海。
就这样,绫乃十五岁了。
她现在已经飞得很好很好,足够承受长期艰苦的飞行,最终飞达那片遥远的海域。
那时,她们会唱着古老的歌谣在月光下起舞,祭奠新生。
绫乃微笑着说,山林的孩子,最终归宿却是大海。
听着这些,完也突然就觉得慌了,就像第一次看到她飞的时候一样——她走了,那他该怎么办?
是四岁的他求妈妈把她从海边捡回来,一点点养大的呀。
“绫乃!”完也再也忍不住:“你可以不走的!”
绫乃沉默了,少女的脸隐没在深林的迷雾中,许久,才笑着敲他的头:“笨蛋完也,”她轻叹:“那是蝴蝶姬的归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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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冶太照例来蹭饭时,看见完也正在门前呼哧呼哧锯木头。
妈妈从屋里走出来:“完也要做船呢。真是,说了也不听。”她给冶太递上饭团,看了看他的头发:“还有你这孩子,怎么总是这么乱糟糟的。”
妈妈走进屋里,过一会,拿了梳子出来,给冶太梳头发。
她梳得很轻,但冶太的头发实在太乱,所以端着饭团在那里疼得呲牙咧嘴,绫乃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妈妈!”绫乃责怪地看着她:“冶太本来就喜欢乱糟糟的风格啦!”
冶太慌忙摆手以示澄清,指指完也:“这家伙在做船,要以后去找你呢。”
完也纠正:“不是以后,你一走我就去。”
妈妈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绫乃拿着饭团塞到完也嘴里:“你还是先吃饭比较好。”
完也咬着饭团,认真地看着绫乃:“我一定会去的!”
绫乃狠狠敲他一记:“真是个笨蛋!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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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绫乃去找花音,完也和冶太躺在草地上看星星。清风吹过山林,远处传来海浪的声音。
完也枕着自己的胳膊,看着高空里蝴蝶姬的影子,那些未满十六岁的少女竞相飞舞,他分不清哪个才是绫乃。
“冶太,做船是认真的。”
冶太叼着草:“嗯。”
“我想好了,如果她不能为我留下,那只好由我去陪她。”
“嗯。”
“我很穷,买不起船。”
“嗯。”
“我和绫乃呆段时间再回来陪妈妈,以后我很多日子都会在海上——妈妈肯定会生气,因为她不想我出海,像爸爸一样……所以,”完也笑了:“我出海的时候,你要记得为我点亮回家的灯。”
许久,冶太轻轻说:“……嗯。”
顿了顿,冶太又说“其实……”
“什么?”
冶太不说话了,等了很久,完也听到他低低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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绫乃不同意完也做船,可是反对了三个月,完也却实实在在做了三个月,于是绫乃没办法了:“完也,你出海的时候,我在天上给你引路。”
完也笑了:“好。”
他笑得很开心。
船做好的那天,暮光把天地都染成了桔色,完也一点一点把小船推进码头系好,想象着绫乃看到小船的样子,一回头,却看见僵直的冶太——他眼睛发红,头发比任何时候都要糟,一扫以前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看上去如此狼狈而憔悴。
完也匆匆赶回家,看到裹着冶太衣服的绫乃,她昏迷不醒,浑身是血。
冶太在灯塔看到绫乃被人射中,在海岸边找到被剪去翅膀的她。
她的天空崩塌了。
“完也,”绫乃醒来后抓着完也的手,虚弱地笑:“我可以陪着你,不用去琉璃海了。”
完也摸了摸她的头:“小船已经做好了,月见之夜,我用小船载你去。”
其实他知道,蝴蝶姬失去翅膀,就是要死了。
绫乃摇头,她拉着他的手,什么也不说,月光照在少女脸上,有种奇异的安宁,一会儿,她闭上眼睛,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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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也和冶太走了很长的路,去看县里那个珍物展。
他俩买了门票,夹杂在很多人中间,看獭狸的爪子,雪女的头颅,关在瓶子里的烟烟罗 ,骨女的画皮,再往里走,他们看到了那对色彩斑斓却失去光辉的羽翅——那是绫乃的翅膀。
仓木是个成功的猎人,他曾与在极北处捕捉雪熊,曾为了守候雪女冻了十个寒夜,也曾因抓河童而跛了一只足——那只跛足成了他荣耀的象征。
现在,人群散尽,黑夜来临,仓木拄着拐,借着月光,满意地审阅今年最大的收获——一对蝴蝶姬的翅膀。
这种妖精喜欢成群,一有人来就跟鸟群一样呼啦飞起,飞得又高又快,总是不能轻易捕捉。
好在,他是智慧坚韧的猎人,他有耐心,最有耐心。
屋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像野兽的脚步,仓木拿着弓轻步走出,去寻找猎物的踪影。
今晚的月亮很亮,像是下了一场厚厚的霜。仓木被月光刺得微眯了双眼,然后目光锁定在十步外的灌木丛中——没有风的晚上,到底是什么让马醉木的叶和矮紫杉的花晃动?
正是狐狸和野兔出没的季节啊。
他冷冷举起弓,拉弓,瞄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