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说这里是“家”,有些许牵强,姜满在这里只住过一年左右。

    九年前,余白十六岁,姜满十五岁,她和路霜作为闯入者,突兀入侵余白的生活,占据他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家的一部分。

    她的房间在二楼,在余白房间的斜对面,在她们搬来以前是余白的书房,因为两间房挨得近,路霜怕余白不方便,曾经让姜满主动提出住在地下室的客房,但没等余岳同意,余白先表示了拒绝。

    那时他性格远没有现在温和,语气冷冰冰的,话语也尖锐。

    “我也不至于要虐待后妈的女儿,让她住在地下室。”

    姜满没有因他的话而产生情绪,但“后妈”一词还是让余岳发了火,路霜只能在一旁露出尴尬的神情,然后满腔歉疚地劝说余岳谅解余白,姜满不知道当时的路霜是什么心情,又是否为余白的话感到难堪或受伤,或者也不过是在扮演一种合理的情绪,为引起怜惜,亦或弥补明面的亏欠。

    但从她们搬入这里,称这里为家的一刻起,姜满的身份似乎就只能是“后妈的女儿”,这是余白无意间下的定义。

    房间保持九年前的样子,即便期间无人居住,被套床单还是定期换新,书桌上还堆着从前的书本,其他装饰物也有种脱离时代审美的陈旧。

    姜满坐在临窗的沙发上,回想九年前的自己,也常常坐在这,思考着如何离这里更远,如何离昔城更远,如何抛开这一切,再也不要回来,不要再时刻想起自己是他人平静生活的入侵者。

    高二时,她去了北城,如愿考入出名难考的舞蹈附中,不顾路霜的反对,执意走上职业舞蹈演员的路途,再后来,她没有止步于北城,而是去了更远的德国,在远距离的,横亘时差的异国,将昔城的一切彻底抛弃。

    她终究是达成了自己年少时的梦想,逃离眼前这一切,越远越好。

    但此刻自己坐在这里,并没有为梦想的达成而觉得喜悦,而这一切就像这个房间,并未因为自己一人的逃离有任何改变。

    敲门声响起,门没有关紧,透过门缝可见余白的身影。

    “进来吧。”姜满对余白说。

    余白推开门,无奈笑,“让你进屋,也没叫你躲在自己的房间。”

    “你知道的,我跟我妈说不到一起,也许说几句就要吵。”

    “这么久没见也会吗。”

    “也没多久,她前两年也去德国看过我。”

    “不一样,在昔城见面,和在德国不一样。”

    余白边说边走近姜满,然后坐在她对面的沙发椅上。

    “你在德国见我,也和现在在昔城见到我,不一样吗?”

    余白顿了顿后说:“不一样。”

    然后又说:“这里是家乡啊,总归是不一样的。”

    “不是所有人都会思念故里。”

    “我知道。”余白说,“你给自己太多负担了,昔城是你的家,这里也是你的家。”

    这里,这栋房子,这间房间。

    姜满并没有被余白的话语安慰到,但她还是说:“我明天搬回来。”

    “我明天帮你。”余白说。

    “你现在住在哪?”姜满问。

    “我妈家附近,毕业的时候我爸给我的房。”

    “婚房?”姜满笑着问。

    余白也笑,“大概吧,反正是我爸和别人一起开发的,当时就留了一套给我。”

    “那个沈老师…你的约会对象,你和她还顺利吗?”

    “还没空约第二次见面。”余白说,“说起来,你应该认识她,跟我们高中同校,叫沈诗宜。”

    姜满听到名字觉得熟悉,“我记得她,学校舞蹈队的,也是学芭蕾的,不过是业余爱好不走专业,以前和她一起表演过几次。”

    “那难怪,她第一次见面时跟我说认识你,不过我对她没什么印象了。”

    “我印象也不深,但记得她长得漂亮。”

    余白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所以…”姜满故意追问道:“她漂亮吗?”

    余白很认真想了想后说:“样貌很端正。”

    “什么老气横秋的形容。”姜满笑起来。

    “审美本来就是主观的。”

    “她现在是老师吗?听我妈喊她沈老师。”

    “是,就在我们从前的中学教初中政治。”

    “回到自己的学校当老师,肯定很有感触。”

    “她好像梦想就是做老师,一开始就打算回昔城。”

    “真特别。”姜满说,“昔城大多数的人,尤其我们那时候,不都梦想离开这里,去更大的城市,更远的地方。”

    余白还没有回应,姜满又说:“不过你也一样,明明都去了更远的地方,最后反而选择回到这里。”

    或许就像余白说的,这里是家乡,就总归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梦想离开家乡,却也有人无法离开。想离开也罢,无法离开也罢,家乡终究是某一种牵羁。

    晚饭后,余白开车送姜满离开,路霜还是站在门口目送他们。

    “妈,进去吧。”姜满停顿后又说,“外面冷。”

    “你明天什么时候过来?”

    “午饭前吧,早饭我就在酒店吃了。”

    路霜点头后,对余白说:“那明天就麻烦你了余白,本来我想就让小林去接小满好了。”

    “没事,阿姨,反正我最近暂时不回博县,在昔城也没什么事。”

    余白上了车,将车启动,姜满站在车前催路霜进屋。

    “明天中午想吃什么?”路霜又问。

    “都行。”

    “你现在也太瘦了,不能为了跳舞,什么都不管了。”

    姜满迎合她:“知道了,那你明天多做点好吃的。”

    姜满边说边上了车,直到看见路霜进了院里才关上窗。

    天色只是微暗,但沉色里泛着枯黄,格外阴郁。

    车开了一段路,姜满想到刚才余白的话,问:“你最近都不去博县吗?”

    “那边项目要停几天,就不用去了。”

    “遇到麻烦了?”

    “有点,不过在解决了,就是一些手续上的问题,要耽误几天。”

    余白又问:“你哪天走?”

    “其实还没决定。”

    “那也许有空可以在开业前去看一看。”

    姜满含糊地说:“也许呢。”

    车驶入主路,与拥堵的车流汇合,伴随此起彼伏的不耐烦的喇叭声,车与车在狭窄的缝隙间穿梭。

    “昔城现在也会堵车啊。”

    余白说:“这样的小城市,没有地铁,反而更堵。”

    “如果是上下班高峰期岂不是更堵。”

    “是啊,尤其河滨广场附近,因为连接了新老城区。”

    话刚说完,姜满就发现余白的车已然困在了一条冗长的看不见头的车流里,许久都没移动一下。

    余白打开收音机,调试到特定的频道,然后聆听里面播报的昔城交通路况,正播报到附近的路段有交通事故导致了拥堵。

    这个频道姜满也熟悉,小时候她爸爸开车时就常听,而昔城的出租车司机也总是开着这个频道来获取最新的交通路况,甚至主持人也许多年没换过,依然是熟悉的带着乡音的不够标准的普通话。

    “可能还要堵一段时间。”余白无奈说。

    “没事。”姜满说,“没想到这个广播台还在。”

    “是啊,连节目都没什么变化。”

    这座小城,看起来好像在不断变化,又好像一直停滞在自己的时间里。

    这种矛盾,好像是独属于家乡的。你期待它有新的生机,又希望它保留熟悉的陈旧。

    在枯燥的漫长的堵车中,天色明明暗下来了,却又好像迟迟不入黑夜。

    窗上落下什么,一瞬间变成水滴缓慢垂落。过一会,车窗上生出雾气,从下往上蔓延,将窗外的灯火融成一片模糊。

    然后密密麻麻,从稀疏到连绵,雪花无声散落下,一点点绽开在玻璃上。

    “下雪了。”

    “下雪了。”

    姜满和余白同时开口,然后相视而笑,又一齐转头继续看窗外的雪。

    天气预报很准确,今天的昔城有雪,是今年的初雪。

    “我记得你很喜欢雪天。”余白说。

    姜满“嗯”一声,然后说:“所幸至今为止我生活过的城市冬天都下雪。”

    姜满这些年看了许多雪,北城的雪,法兰克福的雪,柏林的雪,纽约的雪,伦敦的雪。随演出去往的这些地方,雪天里都有各自的美,但哪里的雪都和昔城不一样。

    昔城的冬日常见尘雾天气,整座城市灰霾蒙尘,而落雪后,雪也并不纯澈,伴着尘落地,与地上的泥相融,朦胧不清,黑白灰相交,直到雪大起来,层层的白覆盖灰尘,遮蔽光秃的树木,整座城被霜白笼罩。

    之后,这座城市可以短暂地维持几日被余雪落满的白,直到天放晴朗,稍显漫长的日照将冰雪融化,泥泞的尘土和干秃的树枝也被一一披露,昔城又回归那浑浊的黑灰的底色。

    但此刻,姜满还可以期待这场雪,可以短暂地把昔城变一个样子,变成和此刻不同,和记忆相似的样子,不管多少高楼耸立,又或者多少平地变迁,雪都会扎实地覆盖整座城市。

    车流开始缓行,但因为下雪,拥堵的道路越来越多,远远望去全是红黄闪烁的车灯,一直蔓延到看不见的地方。

    雪越来越大,姜满拿出手机,对着车窗外录下视频——路灯下,在昏黄的灯光里,雪像被时间慢放,簌簌地,随风转着圈,然后轻飘飘落地。

    黄昏的雪天里,车窗反照着她和余白的身影,和镜头里落雪的画面一起被记录。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