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和之前一样,姜满下车后,余白也下了车,然后和昨晚一样站在车前看她走进酒店。

    姜满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余白,余白也看她,等她说些什么。

    雪还在下,在微风里徐徐地,落在两人的头发,肩头,和他们之间的路,没一会,姜满脚步留下的印子就又浅了一些。

    但姜满只是看着余白什么也没说,又转身走了。

    余白看着她一直走进电梯间里,才又上了车,他落座时,低头间看见车座上落下了姜满的围巾,没什么特别的样式,纯黑色的长围巾,在黑色的座椅上很容易被忽视。

    犹豫后,他拿出手机发信息给姜满。

    姜满的微信多年里一直是一样的头像,现在看显得有些模糊的照片里,姜满头发扎得光洁盘着头,穿着芭蕾舞服做着阿蒂丢德舞姿,左臂抬起,左腿后抬,身躯纤长挺立,头微侧昂起。

    那时她应当不过十七岁,是在北城读书时拍下的照片,背景还是学校练习室里的镜子和把杆。

    姜满信息回得很快:“没事,你明天再带给我吧。”

    “好,早点休息,明天见。”

    姜满站在房间的落地窗前,看见余白的车停了许久后才离开,车过的积雪上留下一行车辙,很快又被雪覆盖。

    刚才莫名停下脚步,想转身跟余白说些什么,姜满自己也不知道。

    想说的话有很多,但似乎都不是最想说的那句,而真正想说的话,却永远不合时宜。

    手机突然嗡嗡作响,令失神的姜满回过神来,她低头看手机屏幕,显示“冉与”。

    “现在的时间,应该早就吃过晚饭了吧。”冉与说。

    姜满回答:“吃过了。”

    莫名沉默了片刻后,冉与问:“你现在一个人?”

    “是,在酒店。”

    对面安静了一下,“昨天你没回复我的时候,我打去了酒店,那边说没有你的入住信息,我本来以为是因为隐私原因不能透露…”

    姜满打断他,干脆坦白:“我现在在昔城。”

    电话对面的冉与过了许久才说话。

    “余白呢。”冉与问,“他还好吗?”

    “他还好,在博县忙民宿项目,你应该也看了他朋友圈。”

    “嗯。”

    姜满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你在工作时间打给我啊,今天不忙吗?”

    “不忙。”

    虽然这么回答,但姜满还是从冉与的声音里听出疲惫。

    “没休息好吗?你听起来有点累。”

    冉与没有回答,而是提起另外的话题,“我以为你会先在北城待几天再回昔城。”

    “那天我妈催我赶回来给余白爸爸过生日。”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北城。”

    姜满沉默一瞬后说:“没想好。”

    “我记得舞团面试应该没有几天了。”

    冉与的话还没说完,又被姜满打断:“你对我的事也太过关心了。”

    尽管姜满的语气已经刻意掩饰情绪,但冉与还是听出了她的异样,而姜满说完,也有些后悔自己的反应,毕竟冉与的关心并无恶意。

    她又说:“我的意思是,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去北城,所以还在犹豫。”

    冉与没有追问,但也知道姜满的这一句找补并不是她没有去北城的真实原因。

    “抱歉,是我追问了你太多。”

    他态度真诚地致歉,倒让姜满更加歉疚起来,“没有,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有点烦心。”

    “那你就休息几天,散散心。”冉与说完又问:“我也好几年没有回昔城了,昔城变化大吗?”

    冉与大学时全家就搬离了昔城去了北城,后来他父母移民了欧洲,常年在世界各地旅游,而冉与硕士毕业后也留在了德国工作,他们家里在昔城也没有了亲人,渐渐就不再回昔城。

    “有些地方变得不认识了,有些地方又还是从前的样子。”

    冉与说:“其实从前在那么小的城市生活还是挺有幸福感的,屈指可数的学校,随处可遇见熟人,大部分人常去的商场和餐厅就那么几家,走到哪里都不会有陌生感。”

    所以,生活里发生的好的、坏的、大的、小的事情,也都能很快被周围人知道,根本无法抹除过往在这座小城里重新生活,六人关系定律在这座小城格外应验,能让生活在昔城里的人,错觉觉得认识这个城市里的每一个人。

    冉与感觉到电话这边的姜满有些愣神,也没打扰她,只是跟她一起对着电话沉默。

    “冉与,你有想过回昔城生活吗?如果抛开工作事业的选择。”

    “我想象不到。”冉与说,“从小我就知道,我不会永远停留在这座城市,你知道的,我不是出生在昔城,我父母也是因为生意才去了那,对我们来说,那里是家,却不算家乡,而作为我出生地的家乡又太陌生了,所以我想,我习惯接受新的地方,并一次次适应它们成为我的家。”

    冉与又说:“我以为你跟我一样,从没想过要留在昔城。”

    “是一样。”姜满说,“但是我和你的原因并不一样。”

    昔城太小了,小到所有美好的不堪的过往都挤在一起。

    “你去忙工作吧。”姜满说,“别担心我。”

    “好。”冉与说,“你早点休息。”

    电话挂断后,姜满却不想再待在酒店房间里,窗外雪很大,一直不见停,白茫茫的城市像在夜里反光。

    她穿起外套后,下了楼,去了酒店门外,不知道目的地是哪,她一直沿着河滨广场往老城区走。

    老城区沿街有许多生意很好且开了多年的餐厅,酒吧也不少,初雪的日子又好像格外热闹,街边往来熙攘人群,甚至有些吵闹。

    但姜满没有想停留,而是不知不觉地往昔日学校的方向走。

    经过熟悉又陌生的风景,直到看见写了行书“昔城市第一中学”的门牌石。

    记忆里学校的教学楼没有眼前这么老旧,而它身后又不知什么时候新盖了一栋教学楼,外墙的颜色和设计都与旧楼毫不相融。

    新旧教学楼里都是灯火通明,还能透过窗看见里面排排坐着的学生,和层叠起伏的书本。

    正临近晚自习下课的时间,没多久,下课铃准时响起,随后灯明的楼中一阵热闹,然后是鱼贯而出的学生。

    下雪天的校园应当比平时更吵嚷,操场里停留着打起雪仗的学生,有的挤成一团,然后互相抓着摔倒在地。

    姜满驻足站在校门口看了许久,直到校园里外都逐渐冷清起来。

    这里是她从前的学校,也是余白的,初中部和高中部被半露天的长廊连接,远看像一栋楼,就是此刻已经显得有些颓旧的老楼。

    姜满还记得学校的布局,在教学楼背后的左侧是操场,右侧是实验楼,再往后是图书馆和食堂,图书馆和食堂间夹着一栋三层楼,里面是社团活动室和学校礼堂。

    只是不知道,现在除了那栋新盖的教学楼,里面是否又有其他变化。

    而学校门外已然有了显然的变化,周遭店铺都换了统一大小的店招,店铺类别和从前没什么区别,却都换了名字,而那些从前充当过第二食堂的餐厅也大都消失,甚至包括那家她最常去的面馆。

    姜满离开学校附近,走从前回家的路,不是余白所在的那个家,而是她跟路霜之前所住的地方。

    往反方向走,转个弯,过一个马路,再穿过一个旧广场,就是姜满从前的家。

    那里挨着昔城一个老旧的宾馆,冠以昔城的名字,叫昔城酒店,此刻宾馆被层层围挡包围了起来,看起来是要被拆掉重建,但姜满没找到新建筑的信息,不知道这里会变成什么样。

    记忆里,家里厨房的窗隔着一条巷子正对着宾馆厨房的窗,从半敞的窗户,常常能看见里面锅铲摆动炉火缭绕的画面。

    小时候的姜满,总是和路霜一起在厨房里,路霜在厨房做饭,姜满则趴在窗边看对面酒店厨房的忙碌,而姜满的父亲姜盛总是晚归,三个人很少在同一个时段吃晚饭。

    路霜和姜盛的婚姻是从什么时候出现裂痕的,姜满也不知道,也许习惯了幼时两人总是争吵,一人夺门而出,一人捂面泪流,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姜盛越来越少归家,而路霜却频繁地外出,直到流言蜚语漫天,直到姜盛和路霜在家里剧烈地争吵,谩骂着难听的话语,最后还砸坏了客厅的电视。

    姜盛和路霜离婚后,路霜把房子留给了姜盛,听闻那时姜盛遇见工厂改制裁员,除了少得可怜的存款只剩下这套房子。路霜和余岳再婚两年后,姜盛开了商店,做起了小生意,经济有了好转,也结了婚,还生了一个女儿名叫姜园,姜满见过她的照片,但没有见过本人,她们长得有几分相像,但她比自己更像姜盛一点,甚至连笑起来的表情都一样。

    姜满不确定姜盛是不是还住在这里,他有了自己的家庭,姜满对他来说已经成了关系逐渐疏远的女儿,更何况,姜满总觉得姜盛对跟路霜一起住进余岳家里的自己,也有某一种迁怒。在这段婚姻破裂的故事里,他是那个被背叛,被戏弄,只落得一身狼狈的角色。

    透过厨房的窗户看了许久,姜满还是没有看到有人的迹象。纱窗没有换,窗帘也没有换,漆黑的屋内就再也没有可探究的了。

    雪开始小了,几乎不再感觉有落雪,只在昏黄的路灯下还可见尘粒一般的雪花飘散洒落。

    姜满离开这一路旧景,往回路走,后知后觉地,她开始为独自走夜路感到有些慌张,尽管这里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但她已经很久不曾在夜里独自外出,在国外时,这个时间几乎不再有营业的商铺和餐厅,而住所在荒凉的郊区,开车也要开大灯才看得清路况。

    她往人群处走,那一片都是正营业的餐厅,离她最近处,有三四个看起来和她年龄相仿的人正站在路边说话,随走近而听见熟悉的浓重的乡音,令姜满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

    里面有一个身影,正背对她,在她走到跟前时,巧合地转过身来。

    姜满看清后,脚步顿在原地,这时她才仔细看那些人,包括转过身来的余白,才发现刚才那浓重的乡音都是熟悉的声音。

    没等余白开口,他身旁的人都看见了姜满。

    “姜满——”

    “你怎么在这。”

    “余白你怎么都不说姜满回来了。”

    声音重叠热闹,姜满瞬间被人半围起来,然后讪笑着跟他们一一打招呼。

    先开口的是韩烁,之后的是付清晨,最后激动地上前抱住她的是李晴,他们都是余白和姜满的同学,其中李晴与姜满初中和高一同班。

    余白在一旁解释:“她才回来,我还没来得及说呢。”

    他说完又转头对姜满说:“我也是临时被叫出来,才跟他们碰面。”

    姜满也为自己解释起来:“我是实在无聊,就出来散步,路过学校看了一眼。”

    韩烁说:“那也是碰巧了,跟我们一起吧。”

    李晴挽过姜满,也说:“是啊,跟我们一起吧,虽然知道舞蹈演员应该不能跟我们一样乱吃东西,但是就破一次戒没什么吧。”

    姜满抬头看余白,余白也正看她,他浅笑着说:“一起吧,我本来想过要不要叫你,但现在这个点说是夜宵又早了点,还怕你要倒时差。”

    “我们主要是为了一起喝点酒。”李晴笑着说道。

    付清晨匆忙跑进餐厅后又跑出来,朝他们喊:“有座了,加姜满刚好坐下。”

    姜满点头答应下来,然后随他们一起往餐厅里走。

    余白留在人群最后,和姜满并肩走在一起,进门以前,他停下脚步,轻声跟姜满说:“你等会如果想走了,跟我发信息。”

    姜满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好,你别担心,我没有勉强自己留下来。”

    余白见她笑起来后,像是放心下来,“你以前好像不太喜欢这些事。”

    姜满先一步走进餐厅,然后转头对余白说:“现在的我可能也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余白笑起来,“希望现在的你,会比以前更喜欢昔城一点。”

    姜满也笑起来,没有说话。

    她一直都喜欢昔城,也一直都厌恶昔城,小小的城,挤满了她所有的情感,好的,坏的,都挤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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