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九雨水这天,天气正好对上节气,整个宜城被蒙蒙细雨笼罩。
等在楼下的中年男人笑得满脸褶子,完全看不出是第一次见面,他伸手去拿林矜的行李箱, “来矜矜,叔叔先帮你把箱子放车上。”
“谢谢李叔叔。”林矜松开捏着的拉杆,空出来的左手搭到撑伞的右手上。
不擅长应付这样饱满的热情,她只能礼貌地笑笑回应李国林释放出的善意。并不习惯这样拿伞,林矜笑完,左手再次捏起,垂在身侧。
“下着雨呢也不撑把伞。”秦女士嘴上数落,脚步却加快跟上着急放行李的李国林,抬高胳膊把伞举过男人头顶。
男人从见到林矜母女两人就没落下的嘴角直接咧开,他放慢步子,侧头看着林母回话, “小雨,不碍事。”
秦珍女士站在副驾这一侧,弯下腰挨个叮嘱车上的两人,雨水顺着伞骨汇成,沉重到挂不住伞沿时,大滴大滴地砸下去,顺着她腰部的大衣表面洇出一道道短线。
“下雨天车开慢一点,注意安全。”
“矜矜,到学校了记得给妈妈发个短信,快把车窗关上吧,雨都飘进去了。”
林矜坐在副驾驶点头答应,听妈妈的话关上车窗,刚关上却又降下车窗,林矜朝秦女士喊话, “妈,上去吧,外面冷。”
李国林闻言也在林矜身后伸长脖子,露出半张脸附和, “孩子说得对,小珍,快回去吧。”
秦女士没应,反而斥责李国林, “你快开车吧,别让孩子淋着雨。”
最终,汽车在秦女士的催促声中开动,李国林没有直接从主驾驶的控制台关上车窗,林矜知道他是不想给自己留下不好的印象,她主动关上窗户。
李国林和秦女士是去年认识的,林矜上了大学,好闺蜜沈容见她一个人在家孤单,就把隔壁单位的李国林介绍给秦女士认识。
两人见面后都对对方生出好感,很快确定恋爱关系。
三天前秦珍女士跟女儿透露出想把李国林叫来家里吃饭的意思,当晚林矜就收到辅导员的消息。
参加合唱的同学要提前一周返校,之前定的那个女生刚好流感发着烧,来不了,于是辅导员又来找林矜。
江城大学今年45周年校庆,这个合唱是专门为校庆晚会准备的压轴节目,有着作为校庆完美收尾的重要意义。
学校要求每个专业都要选出一到两个人参加,最后的结果就是,每个专业的辅导员都卯足力气,光成绩好不行,光长得好也不行,得形象气质成绩哪哪儿都好才行。那推举出来的学生,都是专业的门面。
林矜他们辅导员也一样,只想把门面选上去。
这一次,林矜没有拒绝。
李国林得知林矜今天要走,坚持要来送她。秦女士对此乐见其成,既能给李国林表现的机会,又能让两人见一面。林矜看着妈妈兴致勃勃地提议,终究没有拒绝。
雨刮器忙碌地左右摆动,雨势渐大。
汽车一出小区就碰到红灯,李国林停下车,开口和林矜搭话, “矜矜,我听你妈妈说,你在江城大学读法律。”
“嗯。”
一路上李国林扯东扯西,即使林矜愈发惜字如金,也丝毫没有影响到李国林的兴致。
他知道林矜性格比较文静,来之前早有准备,到火车站的时候只觉得时间过得太快,还没能和林矜处熟就要分开。
火车吭哧吭哧开动,沿着铁轨加速向前,林矜看着雨滴不要命似地砸在车窗上,无声无息间被风吹成长条,新的覆盖旧的。
车厢的震颤摇晃、附近乘客的高声交谈,都和窗外的雨一样,被一层玻璃隔开。仿佛石子投入水中激起的涟漪,透过这层玻璃被林矜捕捉到时,只剩下最外一圈浅浅波纹。
原来妈妈喜欢的人是这样的。
这些年来,妈妈独自一个人守着自己,该有多孤单啊。
有晶莹的水珠摇摇欲坠,少女极力挽留,倔强地憋红了眼尾。
一路往北,宜城的雨一直下到江城。
林矜翻了翻桌上装订整齐的一册词曲线谱,杂乱的音符毫无规律地插在五线谱上,林矜久违地感到头痛。
江大的校歌,听都没听过。四重唱曲谱,看也看不懂。
正当林矜想着合唱,前边艺术团的胡老师开始发言。
“大家好,我是这次校庆合唱的胡老师,平时咱们学校的大艺团也是我在带,我姓胡,大家叫我胡老师就行。
“辛苦大家提前返校,学校非常重视今年的四十五周年校庆,我也不多说,时间宝贵,我就直接进入正题,先点个名确认一下到场人数。”
一百来号人,点名都点了好半天。
点完名,胡老师就像她说的那样,没有任何废话,直接带着艺术团的成员分组挨个给大家测试声部。
林矜虽然没接触过合唱,但胜在平时除了学习,唯一的爱好就是听歌,音准即使没那么准,却也不算差,毕竟在座的多得是让老师面露难色的学生,于是林矜很顺利得分在了女高。
所有同学测完一遍之后,老师让已经分好声部的同学先坐在一侧,没分好的坐在另一侧。
林矜看着胡老师手一挥的方向,默默拿起桌上的谱子起身,去对面。
刚走没两步,肩膀突然就被人从后拍了一下,林矜回过头,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
“林矜!我刚刚听到你的名字就在猜是不是你,没想到真是你!”说话的女生满脸兴奋,却又努力地克制着激动。
林矜飞速在脑中搜索女生的身影,无果。幸好对方主动递过台阶, “我是张莹啊,高中坐你后后后一排。”
她说完,林矜终于回忆起这位高中同学,不熟,但有点印象。
“是你啊,不好意思,刚刚没认出来。”林矜向张莹道歉。
张莹似乎完全不在意,她笑得露出十五颗牙齿,又赶紧把十五颗牙齿收回去,好像这样就能变得含蓄, “没事没事,你要过去吗?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可以啊。”
两人一起去对面,找到两个相邻的椅子坐下。
“林矜,你高中的时候从来不参加这些活动,这次怎么会来参加合唱?也是被辅导员特地叫过来的吗?”
不想解释其中波折,林矜只点点头回应, “算是吧。”
她的态度并不热络,这也在张莹的意料之中。张莹又看了几眼林矜,干巴巴的几个问题抛出去后,最终沉默下来。
林矜没什么事做,把记住的校歌歌词在脑子里过了几遍。余光里张莹往自己这边看了好几次,却又什么话都不说。
林矜不解,再次看到张莹看过来时,直接偏过头,一下撞进张莹的眼睛里。
猝不及防对上林矜玻璃珠子一样的茶色瞳孔,张莹哗啦一下捏皱了手里本来就装模作样在看的谱子。
林矜那双眼睛,琉璃池子似的,美则美矣,终究是缺少几分鲜活的情绪。她表情少,外露的情绪更少,平静无波的眼里似乎永远盛满疏离,让人不敢靠近。
张莹高中同班时都没怎么和林矜接触过,许久不见,再次对上这双眼更是紧张万分,愣了一下才尴尬地扯出笑容。
“怎么了吗?”林矜问她。
“没有没有”,张莹脸上尴尬的笑此时也再挂不住,松开捏着的纸慌张地连连摆手。
林矜见她否认完却一脸有事又不敢开口的样子,想不到自己有什么事,能让这个突然碰上的高中同学如此好奇却欲言又止。
于是林矜安抚道, “说吧,没事的。”
张莹闻言,又捏住那可怜的谱子,深深呼吸,像是舒了一口气,又像是鼓起勇气。
“就是,林矜,你怎么会来江大啊?”
江大虽好,可终究比不过无数理科生的梦校、国内最顶尖的学府——清光大学。
张莹和林矜之前都是宜城一中的学生,宜城一中是宜城最好的高中,林矜的成绩一直稳定在理科年级前五,也是前五里唯一一个女生,大家都默认她是会去清大的。
去年学校出高考录取结果的光荣榜后,大家才知道林矜去的竟然是江城大学。
可惜私下同学之间再怎么讨论,也没人敢舞到林矜本人面前。
高中三年里林矜一直都专心学习,聪明刻苦话少,是老师像爱护眼珠子一样爱护着的好苗子。班里多得是像张莹这样,三年都和她没什么交集的人。一个班五十来人,硬是找不出一个跟林矜熟的。
而对于张莹来说,她对林矜,一直都是抱着敬畏之心的。
两人都被江大录取,张莹虽然想关注林矜的消息,可不在一个专业,她心有余而力不足。今天在这里碰到林矜,她才真正对林矜来江大这件事有了实感。
林矜没想到这件事会让张莹这么好奇,到现在都还耿耿于怀又不敢开口。
放弃清大选择江大,看起来确实有些离经叛道。不过林矜不是离经叛道的人,她做出的选择永远经过理智的判断,果断、坚定。
“我读的法学,江大法学专业排名全国第一,我就来了。”
林矜怎么想就怎么答,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啊?哦。可是,你为什么会读法啊?”
张莹一问出这个问题就开始后悔,读法当然是因为想读法啊。她赶紧找补,表达清楚自己的问题。
“我是说”,她整理措辞, “我的意思是,你理科那么好,怎么想到要读法律呢?”
说完又发现有歧义,再次慌忙开口, “我没有说文科专业不好的意思,我就是,我就是很疑惑你怎么没选理科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