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华甚至还没看清举枪的那人是什么模样。
子弹蹦出枪膛,只听到“砰”得一声,礼堂里所有人开始高声尖叫起来。
她下意识地抱头蹲在台上,耳膜被擦肩而过的子弹爆裂声音刺激着,一瞬间仿佛失聪一般。
有反应过来的学生跑上台拉着她要往屋外跑,隔着纷乱离散的人群,她看到凶手又一次对自己举起了枪。
砰砰,接连的两枪,子弹射在了初华身后的墙壁上。
初华护着那位拉着自己的学生趴倒在台上,礼堂内又响起了新一轮的叫喊。
“初华小姐!初华小姐!”
一句句声嘶力竭的喊声将初华从惊吓中拉回,她抬头看去,有个少年正抓着凶手的手臂,拼力去抢夺他手中的枪。
是……消失了两天的大庭治子!
他死死抱着凶手,口中大声喊着:“岩石陡峭下充满药草花香的河谷,一切都在那里!”
同时又有几个精壮的男人冲了进来,将凶手抵在角落里。
来不及细想,初华被学生们拉出了礼堂。
身后不断传来大庭治子的声音:“岩石陡峭下充满药草花香的河谷,一定要去那里!”
大批的学生在礼堂门口逃窜,之前听到风声而来的外国记者用相机记录着这一切。
他们一直跑到学校门口安全的地方才停下来,这里站满了逃出来的学生,以及一些刚刚到来的警察。
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让初华先去哪里躲一下。
“回书屋吧。”有人提议。
“那里一定更危险!”
“去我们的编辑部。”
“编辑部太偏僻,万一出什么事没人能顾得上。”
正当他们焦头烂额之时,一辆汽车停在了他们面前。
车门被打开,一位身着长袍马褂的司机走下来,他径直走到了初华的面前,用中文说道:“孟小姐,余先生让我来接您。”
孟小姐,是她寄给余维先生的信中所留的名字。
“要去哪里?”她问。
“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初华犹豫了一会,然后说:“我需要先去一个地方。”
岩石陡峭下充满药草花香的河谷,她得到哪里去。
她不知道大庭治子为何会突然消失又出现,但他今天全然不顾生命危险在枪口下说出话,她想一定不会是假话。
初华坐上余先生派来的车,很快到了她曾与大庭治子去过的那涧河谷。
因为地势较低,这里很难有阳光能照进来,之前的冰雪还未消去,前几日的大雪又使得积雪厚了几分。
她下了车,快步向河谷底下的溪水潺潺处跑去。
“孟小姐,你要去哪里?”司机朝她喊着。
“您在车上等我就好,我很快回来。”
从河谷中吹来的寒风刮过脸颊,像刀子一寸一寸地在割着皮肤。
初华提着裙摆,脚踩在没过小腿的雪地里,一步一步艰难地向溪水初走去。
刺骨的冰雪很快沿着衣料渗到皮肤,即使鞋袜湿透,她也不敢停下半步。
她很快走到了溪水边上,脚下忽然踩上了一块坚硬的东西,她俯下身在雪中摸索着,在那厚厚的积雪下竟埋藏着一个铁盒子。
初华将铁盒子拿了出来,用袖口扫尽上面的积雪,那铁盒上正刻着大庭信玄先生专用的印章。
而铁盒的里面,是一个厚厚的记事簿。
她翻开记事簿,每一页都是大庭信玄先生的笔迹,他有健忘症,从很早就开始就写这本记事簿了。
这才是大庭治子那天在电话中说的证据!
记事簿上大庭信玄先生清楚地写着,1920年春,美籍华人章长清曾来拜访过他,并咨询了将他的书翻译成中文版本相关事宜,大庭信玄还在记事簿中说自己很高兴,这本书中关于儒家的东西本来就是中国的,翻译成中文,也算得上是让那些儒学思想完璧归赵。
初华带着大庭信玄的记事簿回到了车中。
她问司机:“请问现在几点了?”
“刚过一点。”
“我们去法院吧。”章先生的终审刚开始不久,还能赶得上。
司机顿了顿:“余先生吩咐过我要先将你带到别的地方。”
“我没有时间去别的地方了!”她恳求他,“请您一定用最快的速度将我送到法院!”
司机回头看着被冻得双唇发紫的初华,沉默了片刻,然后对她说:“您坐稳了。”
下午两时多,初华终于赶到了法院。
庭审已经开始一个多小时,他们到达门口时那里已经有警察在门外守着了。
隔着一道紧闭起来的大门,她听到里面的日方律师在大声斥责章长清背信弃义,法官亦在询问安德烈律师,是否有充足的证据证明章长清从未做过泄露日本教育机密的事。
“1922年,大庭信玄先生曾在报纸上发表过关于自己的书被译成中文的看法,这份报纸我已经带来,请法官过目。”
“这并不能直接证明,章长清是在有作者本人允许的情况下进行翻译。”
“日方律师,我方认为你是在强词夺理!”
里面的辩论越来越激烈,日方咬死了他们手上没有直接证据。
初华想推开门进去,被警察拦了下来。
“里面正在开庭,你不能进去。”
“我手上有关键的证据!”
“这不符合规定!”
管不了那么多了,在司机的帮助下,她挣脱开那些警察的束缚,咬牙撞开了门。
咚得一声巨响后,法庭上所有人都盯向门口,三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她。
初华深吸了一口气,她高举着手上大庭信玄先生的记事簿,慢慢走进法庭中。
“我是为章长清先生翻译大庭信玄书籍的译者。”她大声说道,“我的手里,是大庭信玄先生生前的记事簿,上面有他亲手写下的笔记。”
她一字一句背诵着大庭信玄的笔记:“1920年春,曾经在大阪市立高等商业学校共事过的章先生找到我,说愿意花高价买下我在旅美期间写下的《经业论》一书版权……”
她的脸色因为在寒冷中奔波而失了血色,她的头发因为在礼堂的逃命中而变得凌乱,她的裙角因为涉雪去拿证据而湿透……但她那双灰色的眸子却无比坚定,她的声音响彻在法庭中央。
安德烈惊讶地从原告席上走了下来,初华上前将手中的记事簿交给他,郑重地说:“全都在这里了。”
程鹤清与渡边凉因它而入狱,自己也因它差点丧命,如今终于一切归于原位。
把记事簿交给安德烈时,初华突然有一种圆满的感觉,好像能回到中国的不只是章先生,还有她自己一样。
安德烈接过记事簿,他看着她,突然瞳孔瞬间放大。
“look out!”他叫喊着。
随着他话音落下的,是一枚从背后射入初华体内的子弹。
疼痛猛烈地袭来,后背似乎正在被大火灼烧。初华倒在了安德烈的怀中,她努力张着嘴,想告诉他自己刚刚说的那些话在记事簿上的哪一页,可从喉咙里翻涌上来的鲜血不肯给她半点机会。
咸湿的味道充满了整个口腔,她半抬着手,视线变的模糊起来,最后只能看到指上的那枚翠玉戒指。
有阳光从屋顶最上面的窗户里洒下来,落在戒指上,折出碧色的光。
那光印在她灰白的眸子里,像夏日山林雾霭中若隐若现的绿枝。
她突然觉得太冷了。
她想自己还是喜欢夏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