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华拿了件外套,等不及穿上就跟着徐殊音去了警察局。
深夜的大阪警局的走道里,安德烈还在和警察们交涉着,那些警察明显已经没了耐性,不仅大声用日语让他“滚”,还动手推搡。
“简直不可理喻!”被推得连连后退的安德烈想上前理论,徐殊音忙抓住了他的胳膊让他先冷静下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初华焦急地问他,一路跑来冷风灌在喉咙里,让她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
“有人报警,说程先生与渡边先生私闯民宅,企图行凶。”安德烈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这些狂妄的日本人眼中根本没有法律!随便编造一个罪名就能让人陷进牢狱中。”
私闯民宅,企图行凶……她努力消化着这两个词,但还是无法理解。
她推开那几个拿着警棍挡在面前的巡捕,压着怒气走到了接待台前:“那个中国人与朝鲜人,是谁报的警?”
值班的日本警察认得她,也知道那个被抓的朝鲜人与她关系匪浅,他打着马虎眼说道:“工藤小姐请放心,那两位先生正在接受询问,如果是他们是无辜的,一定会放了他们。”
“我是在问你,是谁报警的,是大庭先生吗?”
值班警察眼神闪躲着,他支支吾吾地说:“是大庭先生的邻居,他们听到了隔壁家里的响动。”
初华亲自拜访过大庭府邸,她知道那是一幢独栋建筑,与邻居的洋房隔了至少有八百米的距离。
正如安德烈所说,他们是在随便编造子虚乌有的罪名,但她仍是抱着一丝希望地说:“他们是在接到了大庭治子的电话后才会在深夜去往大庭家,接到大庭治子那通电话的人是我,我可以作证。”
“工藤小姐,就算你能出面作证也要等几天后了,大庭先生的儿子治子受了伤,现在都还在医院昏迷不醒。”
初华并不相信他所说的,明明四个小时前自己与大庭治子刚通过电话。
她问:“大庭先生的儿子在哪家医院?”
“很抱歉,这个我们得保密。”
大庭治子昏迷不醒,程鹤清与渡边凉被控告私闯民宅企图行凶……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太过魔幻,像是一场精心编制的骗局。
今日中国的外交官刚来日本,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很难让人不把这一切与章先生回国的案子联系到一起。
想到这里,她不再意气用事,语气也软了下来:“那你能让我见见他们吗?先生。”
“审问还没结束,现在禁止探访。”
“只让我远远看他们一眼,确保他们是安全的就行。”
警察仍是坚持说:“工藤小姐请放心,日本警察不会伤害任何无辜的人。”
徐殊音将初华拉到了一旁,同她用中文小声说道:“他们今天晚上为什么会突然去大庭先生家?”
“七点多的时候,我接到一通电话,是大庭治子打过来的,他说有证据能为章先生翻案。”
“两天后就要庭审,现在将人抓起来,一定是有人在故意阻止我们开庭,不过,”徐殊音推测道,“这恰好也从侧面证明了,大庭治子手中确实有证据。”
初华亦赞同她的看法,她低头深吸了一口气,藏住满心的慌乱:“今晚的事太过蹊跷,等明天白天我去一趟大庭家看看。”
“这太危险了!他们已经被抓起来了,你不能再有事。”徐殊音握住了她的肩膀,“我们先送你回去,其余的事明天我们找余先生商量后再做决定。”
现在程鹤清和渡边凉都因为她接的那通电话被关在监狱里,她放心不下,借口说:“你和安德烈先生先回去,我留在这里,等会要用警局的电话打去东京。”
“你一个人留在这?”
“没关系,我有分寸。”初华握住了徐殊音的手,胸有成竹地说:“你和安德烈先生只管把精力放在章先生的案子上,这里的事交给我就好,我在日本生活了这么多年,总有些门路。”
徐殊音这才放下心来,临走前不忘她叮嘱她千万不要一个人去找大庭先生。
凌晨时分的大阪警察局,人渐渐少了起来。
初华抱着双臂坐在等待区的长椅上,眼睛不时看向墙上的时钟。
值班的警察过来劝她:“您就算坐在这里等到明天早上也无济于事,在审讯期间无法探监是有明确的规定。”
“我不用非要见他们。”她招了招手,示意那位警察凑近一些,小声说道:“我想借你们警局的电话用一用。”
“这……”
“凌晨三点左右没有人的时候,我不会让您为难的。”
初华一边说着,一边将藏在手中的纸币塞进了那位警察的口袋里。
有了金钱铺路,凌晨三点多,初华如愿以偿用到了电话。
她打给了东京的工藤府,如她所料,这个时间那边根本不会有人接电话。
她一共打了三次,然后挂断。
她的祖父因为要与美国人做生意,对电话犹为敏感,特别是在凌晨时分打过来的电话。所以她才用了警察局的电话打过去,她虽不确定她的祖父这次会不会帮她,但无论如何,她都要赌一把。
后面的时间,她就一直在警察局里等着,一直到早上七点钟,电话铃声将值班的警察吵醒,他接了电话,然后马上冲初华喊道:“工藤小姐,有你的电话。”
她马上从座椅上站起身,跑过去接了电话。
“我还以为是你出什么事了。”她的祖父在那头说道。
“我需要您的帮忙。”
初华开门见山说道,她不能使用过长时间的电话,只能将事情简短复述于他。
她的祖父听后并没有表达出明确的态度,只不紧不慢地说:“这似乎是你第一次求我。你这样的性格,越来越像你的曾祖母了。”
“只要你能让他们毫发无损地走出监狱,我可以听从您的一切安排,即使……即使是成为曾祖母的影子。”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说道,“回去等着吧,我会给你回电话的。”
直到那头传来嘟嘟的忙线声,初华才忐忑不安地挂了电话。
她谢过值班的警察,走出了警局。
又一个朝阳正在照常升起,阳光照抚在脸上,她却好像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形形色色的路人步履匆匆地与她擦肩而过,她分不清这些日本人与她在中国时见过的日本人有什么区别。
她突然想到,也许冈川先生也曾分不清自己与那些日本人的区别。
那天下午,初华等到了祖父的电话。
他说可以帮她救那个中国人和朝鲜人出来,但前提是必须让章长清的案子败诉。
“这是上面的计划,你最好不要试图与他们对抗。”她的祖父说。
她问:“他们是谁?”
“一些——政治家。”
“如果您没有办法救他们出狱,我会用自己的办法。”
这件事的一切都始于大庭治子电话里所说的证据,那些人既然将大庭治子藏了起来,她就要用自己的方法让藏在黑暗中的凶手现身。
初华将之前投给报社的稿子拿了出来,修改了措辞,让稿件中的“工藤初华”变成章先生的狂热粉丝,并声称已经有了能让章长清翻案的证据,将会在案前审理前两个小时亲自将证据公布在商科大学最大的礼堂中。
她将稿件的内容印刷成传单,然后找到报社的学生,请求他们一起分发。
“这样真的能救出程先生吗?”学生中有人觉得这样做太冒险。
初华让他们放心:“那天上午凶手一定会出现,只要能抓住凶手,就能还程先生与渡边君的清白。”
“可是你会有危险!”
“所有我需要你们把认识的欧洲和美洲同学都带到礼堂中,凶手不敢在这种地方动手。”她给他们打气,“只要我们配合好,一定会没事的!”
其实说实话,她不敢保证能百分之百成功,她不知道即使自己抓住凶手了,那些警察是否与凶手会沆瀣一气。
所以她的目的其实并非找到凶手。
她让礼堂里有尽可能多的有除“中”“日”“韩”外的第四国人,是怕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这件事也会迅速变成一桩国际事件。
这个计划初华没有告诉任何人,只在章先生的案件审理前夜,她将这件事写在信中交给了未曾蒙面的中国外交官余维先生。信中她说,如果自己不幸丧身,请一定联合国际社会救程先生与渡边先生出狱。
章先生案子的终审开始于一月二十三日下午一时。
那天初华特地换上了在中国时穿的衣服,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恍惚像是回到了在上海读书的样子。
昨天晚上徐殊音还特地跟她通了电话,让她不要担心今天的庭审,安德烈有信心会赢。
“等章先生的案子解决了,我们再一起想办法救他们出来,余先生现在在日本,一切都会简单很多。”
“好,我等你们好消息。”
徐殊音不知道眼下日本社会的情况,她也不打算告诉她,反正明天就都会解决了。
要么,她抓到凶手,要么,她在众目睽睽下死于凶手之手。
无论是哪一种,都能将他们从牢中救出来。
章先生案件开审前两小时,初华出现在了商科大学的礼堂中,此时台下早已乌泱泱地坐满了学生。
她站在台上,环视着众人,用英语自我介绍说:“我叫工藤初华,在商科大学附近经营一家书店,你们或多或少都听过我的故事。被东京华族扫地出门的落魄贵族,在中国留学期间做过间谍,霸占冈川先生生前的居所,为一个美国人生过孩子……但我今天要告诉你们,这些都是假的。我的父亲是贵族,母亲是他在中国的情人;我在中国时被日本人囚禁,被迫以间谍身份来到日本;我曾做过冈川先生书童,开那间书屋也是经过冈川夫人允许的;我从未给美国人生过孩子,我的爱人,正被日本人以子虚乌有的罪名关在监狱中,而他们想要的,是这本书。”
初华拿着自己的译本,告诉台下的众人:“这本书中有决定章长清先生能否胜诉的重要证据,马上等法院开庭,我就会将这本书送到律师手上。”
话音落下,她看到台下有人对着自己举起了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