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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缘合(二八)

    夜风挟雨,铁匠铺湿漉漉的招幌不住拍打墙面。

    已近打烊时候,店里大门半掩,柜上的阿耀将账本摊在台烛底下,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室外雨鞭的挥甩声时远时近,他只凝神对账,却忽听近地里一响,抬眼一看,竟是一块石头骨碌碌滚过前方,溅出一溜细密水斑,摇摇晃晃停在店堂正中。阿耀住了手,眼珠子瞥去那支起一缝的窗户,记起近日街市常有乞丐游荡,想是孩子又来作弄,便撸起袖管嘀咕:“好哇,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他抄来倚在墙边的扫帚,蹑手蹑脚挪近门边,果真瞄得窗沿下猫着一团人影,头戴斗笠,披着厚厚的蓑衣,正鬼鬼祟祟望里窥探。

    扫帚悄悄举过头顶,阿耀猛地跳出门,“喝”一声打在那人影脚边。对方唬得一跌,怀里咕咚咚滚下一包物件,又急忙忙爬坐起来,将东西捡回臂弯擦拭。阿耀瞅准时机,手一捞便将人一把揪住。

    “大晚上的,我看是哪来的耗……”

    瞧清两撇浓黑的卧蚕眉,阿耀话头一住,借着头顶羊角灯定睛而看,认出眼前这张熟悉的俊俏面孔。

    “欸——是你啊!”阿耀口内高呼,“许——许……”努嘴半天,他竟记不起那名字。

    地上的少年郎叹一口气,抹去脸边雨水道:“许双明。”

    “啊对,许双明!”阿耀一拍脑门,撇下扫帚拉他起身,“这大雨天的,你躲窗底下作甚?”一语未了,他又瞟向少年郎怀里,见方才掉下的是一团包得齐整的方正物什,便马上明白过来:“哦,又是来送谢礼的?”

    许双明脸上一臊,顺势将那包袱推到阿耀手边。

    “我……听说你们东家近来大喜,便备了两样贺礼。烦你转交她。”

    对方却不接,只情扯住他道:“转交甚么!我东家说了,上回没见着你,等你再来可定要请你吃茶的。正好今日东家在院里,你快去见见。”说着也不顾倒在地上的扫帚,脚一动便要拉他进门。

    闻得金晗伶也在,许双明恍惚一下,踉踉跄跄随他往前几步,烛光刺进眼里才打个激灵,忙不迭巴住门框:

    “等等——我还有事,不吃什么茶!”

    不料阿耀身量瘦小,气力却足,任他如何挣扎也只死拽那胳膊,不肯松手。

    “吃盏茶费什么工夫?”阿耀道,“东家交代了的,你可莫害我平白受一通埋怨!”

    两人正拉扯不下,冷不防却听柜里响起一道话音:

    “许小兄弟?”

    许双明僵在门槛前,脸转向柜台左旁的窄门,一簇鲜亮的红色即闯入眼里,竟是金晗伶打着帘子立在门中,略歪过头瞧他。

    巴在门框的手一缩,许双明好似让那门猛扎了一下。

    “……金姑娘。”他道。

    金晗伶回他一笑,见阿耀还抓住他手臂不放,视线便移过去。

    不等她开口,阿耀已挪到许双明身边,手还悄捏着他袖管,口里忙说:“东家,他又送了礼来,说是贺你大喜,却不肯进门吃茶。我正留他呢。”而后笑嘻嘻动了动手肘,隔着湿淋淋的蓑衣顶他胁下包袱。

    臂弯里登时发起烫来,许双明避开对面目光,低头见脚下甩出一地水迹,更觉窘迫难当,只恨不能变作那飞出去的雨滴,一头碰死地上。

    “既送了礼,哪有不进来坐一坐的道理。”金晗伶却笑说,“请进罢。”

    阿耀这才撒了手,摘下许双明头顶斗笠,推推搡搡趱他进门。

    这是许双明头一回从店堂入内。堂后的小院热气烘烘,虽在日入时候,铸炉上依旧灯火通明,铸锤挥舞的影子反复掠过墙间,叮叮当当,伴飞甩的大雨合奏不休。许双明躲在阿耀伞下,强迫自己专注这新鲜光景,却与上回前来取粮一般心神不属,想去瞧那在前领路的背影,又觉那红色火焰似的灼人,只得拉拢蓑衣,将隔了油纸的包袱紧紧护在怀里。

    入了二门,熟悉的石桥才落入眼帘。三人一径穿过大坪,到檐廊底下阿耀便打躬离开,留下金晗伶邀客进厅。

    正房前厅敞亮,两面窗棂俱展,墙围里点四角灯烛,照着雪白的内壁,阴雨之夜也明如白昼。许双明跨进门槛,立定厅侧。上一次进这院子他还不曾踏足室内,这会儿见屋里纤尘不染,一应陈设雅致齐整,愈发感到自己像只闯错门的落水狗,不由回头去看草鞋留下的一串湿印。

    金晗伶在板壁前回过身,原要请少年郎入座,不期瞧见他脸上神态,便停住伸出的手,转而自己坐下。“都是同辈,我便不拘礼了,许小兄弟莫见怪。”她斟上两杯热茶,“坐罢。方才在厅里看账,正就着茶吃点心,你也尝尝。”

    两把太师椅之间设一张四方小桌,确摆着两盘现成的点心和茶具。许双明贴着倚边坐下,将那烫手的包袱搁置腿上,道声“多谢”,却只端起茶杯:“才从地里上来,手脏,只怕弄污了姑娘的点心。我吃口茶便是。”

    语毕,他扬脖一饮,放下杯子才觉一气吃尽了茶水,顿时红了耳尖。

    金晗伶仿若未觉,又替他斟满一杯。“为着募捐之事,这几个月都在与官府周旋,我也未及去看望你们。”她道,“听阿耀说你送来了谢礼,我便嘱咐他下回再见到你,定要留你下来喝口茶。”

    许双明忙又站起来,包袱搁上椅子,俯身行礼。“救命大恩,原该当面道谢。但我怕我这样的人……在你家铺子来往,会坏了你的生意。”他拱手低头,“礼数不周,望金姑娘海涵。”

    金晗伶扶他一把:“平辈之间莫讲虚礼,倒弄得不自在。坐。”待他重新落座,她才再次启声:“客栈一别之后,我本应知会伙计去与你们报个信,奈何官府盯得紧,才教耽搁了。未想后来竟发生那样的事,也是我未能周全之过。”

    许双明顺下眼光。

    “与金姑娘不相干。”

    见他脸色灰败,金晗伶呷一口热茶。“你们伤可都养好了?”她转开话锋,“铸炉上的师傅们也时常磕磕碰碰,我铺子里还备着许多伤药。一会儿与你瞧瞧,若有可用的,先拿回去。”

    “都大好了,多谢金姑娘好心。”

    “你婶子是乡医,精通药理医道,想来也是有法子的。”金晗伶于是道,“若有旁的短缺,尽管与我说。往后我常在镇上,许多琐事还需烦你们帮忙,也要有来有往,将来才好张口。”

    “金姑娘客气了,你于我们有恩,往后若用得上,我们定当赴汤蹈火。”许双明略侧过脸,“不过……常在镇上是指经营这个铺面么?”

    金晗伶点头:“自然。”转念一想,她笑起来,“你可是已听说我要定亲之事?方才说我大喜,便是指这个?”

    “……是。”

    杯口送到唇边,金晗伶难掩笑意:“定是阿念告诉你的。”

    “便是听了一耳朵。”许双明转开目光。

    金晗伶落目他膝头。

    “还未谢你特来送贺礼。我能看看么?”

    这才记起贺礼还未送出手,许双明忙摆上包袱,揭开裹在外层的油纸,露出一大一小两只木匣,由草绳紧紧打拴在一处。金晗伶看过去,只见居下者宽大方正、毫无装饰,居上者却扁而长,四面镂空雕着松、柏、竹、莲,只空出两侧,虽未着色,倒也奇趣可爱。

    许双明解去缚绳,端下那坐上的匣子道:“一时想不到旁的样式,便雕了些本固枝荣的纹样。听说也很好。”言语间已将两只匣子并置一处,好让她一一看过。

    那木匣镂雕精巧,却难瞧清内里之物。金晗伶端近前,摸到空出的一端似有孔眼,拨开活扣,便见六枝墨菊静躺匣间,各个□□如掌,丝丝红瓣卷舒开合,柔美自在。她取一枝在手,只觉茎梗轻盈,花色不比寻常的绛紫沉暗,瓣上纹理纤软,细瞧竟似真非真。

    “这是……通草花?”她认出来。

    “花开富贵——图个好意头,通草花不会凋谢,那便是永享富贵。”许双明悄看她一眼,拧一拧左腕,“只可惜我左手不大灵便,不然还能做得更逼真些。”

    捻那花枝小心放回匣中,金晗伶又竖起匣子,果见一端扎有六眼小孔,指尖一搓,边缘俱各圆润光滑。

    “看来这匣子还可用作插瓶。”

    许双明点头:“只是搁匣子里就不免积灰了。”见她又打开另一只匣子,他赶忙解释:“那里头是块石头。我也不识得这些,只记得上回你说甚么近人且纯净,想它不同于旁的山石,又常年在溪涧给人踏脚,也算得上‘近人’,便挖了过来。若是用不上……我原复拿回山上便是。”

    匣中石块足有汤碗大,模样略扁,积年经流水冲刷,边边角角早已磨得圆滑,黑不溜秋沉在匣底,乍看确是平常。金晗伶只手拿起来,左右翻看一番,又对光瞧了瞧,嘴边浮出笑意。

    “你不通石头,却很是聪慧。单论石料,此石比不得你那柄石斧坚硬,但贵在确是近人,且又不曾人为打磨,久经天地滋养,更是纯净。”她道,“这样的原石不好找,打造上等兵器也用得上,实是珍贵。我承你情了。”

    许双明正细察她神色,见她不像是客气,才暗松一口气。

    “在山里头本也是一文不值的,姑娘用得上便了。”

    金晗伶却摇首。“这世上没有一文不值的石头,只看人如何使用。”她收那石头回匣,眼底笑意不减,“多谢你的贺礼。这些日子我也收了不少礼物,独你心思别致,一样祝我永享富贵,另一样也是给我生意送的原料。”

    “定亲是定亲,生意是生意,总不能定亲成婚便足不出户了。”许双明刮扯手中草绳,“我是给你送贺,自是祝你生意兴隆更实在。”

    金晗伶一面听着,一面已插上那六枝墨菊,轻轻拨看纤薄的花瓣。

    “此等品相的通草花,市面上也极少见。”她道,“上回那只木匣可也是你雕的?”

    “是。我想着那香丸也不值甚么……恰好往常也做些小玩意,便索性弄得精巧些,算是个心意。”

    “模样的确精巧,那样式也有趣。前些日子堂妹来玩,见我收在房里摆看,还问是哪家匠人雕的,闹着要打个相近样式的妆匣。”她看向方桌对面的少年郎,“也不知你得不得空,再替我做个妆匣?今日便可下了定金,工期长些也无妨,她今岁生辰已过,我只等着明年送她。”

    许双明忘了窘迫,扭头与她目光一碰,方知这不是顽笑。“金姑娘是我镇南恩人,打个妆匣罢了,不必算甚么定金工钱。”他想一想,“那匣子原是照着我小弟画的图样雕的,既是要相近的样式,我便让小弟再画一张,过几日与你看过再定下来。只是我这里没有合适的木材,还得金姑娘想想法子。”

    “既是找你定的,材料自是我出。过两日我便将东西备齐,只烦你再来取一趟。”金晗伶道,“但礼是礼,生意是生意,你也知我讲求买卖有信,工钱可万不能推辞。”

    瞧出她主意已定,许双明忖量一会儿,将头一点。

    “好,那我尽力将东西做得像样便是。”

    答完他便手扯草绳,脑中掠过一遍从前见过的妆匣。

    金晗伶将那插花摆上条案。

    “你手极巧,先前那柄石斧也比寻常斧器趁手。是喜欢做这些么?”

    许双明正想着妆匣样式,回得心不在焉:“也说不上喜欢。”

    “那为何往常也做?”

    “因为喜欢钱。”

    他脱口而出,说完才猛省过来,耳面飞红,急朝她看去。

    “呃,我是说——”

    “我明白。”金晗伶道,“镇南乡人过得艰难,总要想些法子度日。”

    她面不改色,却教许双明愈发尴尬,一只手掩在眉下,片晌才放下来,认命般垂下脑袋。“公奴没有私产,我们几个相熟的便拿竹条木块制些小玩意,攒上一年,花灯节时出给游商,也能换得几个铜板。”他说,“这主意原是我出的,虽是为贴补家用,但哪怕境况比如今好,我大约也还是爱钱,总要想些法子折腾。”

    顿了顿,他又望向别处。

    “……只是也不会为着钱财昧良心罢了。”

    听他出言坦直,金晗伶有些忍俊不禁。“你性子坦诚,不怪与阿念合得来。”她说道,“我原想着你若喜欢,得闲时倒可来我这里,同师傅们学些铸术。虽与雕刻不同,也算得上一门手艺。”

    少年郎双眼一亮,飞快转过脸来:“当真?”

    金晗伶颔首,却见他目中光彩又暗下去。

    “还是算了,多谢你好意。”

    “可是有什么顾虑?”

    握住茶杯闷饮一口,许双明道:“我毕竟是公奴,纵使学了手艺,也没法上工。”

    金晗伶启开唇,终是咽下口边的话。

    “莫灰心。”她道,“说不准将来一朝变了天,也有你们当家作主的时候。”

    “那怕是要指着枢苩显灵了。”许双明将草绳拴到腰间,“不过便是一辈子好不了,也得想法子好好过。”

    这话倒是开阔。金晗伶笑道:“瞧着你与阿念年岁相仿,不知生辰是什么时候?”

    两手扯紧绳结,许双明犹豫了下,只说:“我是家里婶子捡来的,只知生年与李明念一样,哪一日却不甚清楚。”为此他还同李明念争过几次长幼,至今没有定论,便较着劲儿互称大名。

    “那便是小我三岁了。”身侧传来金晗伶的笑语,“阿念叫我晗伶姐,你是她朋友,往后也这样叫我罢。”

    许双明一愣,不觉寻向她双目,随即又低下眼睛。

    “还是叫金姑娘罢。”他说。

    然后他起身礼辞。

    “多谢金姑娘管待。天色已晚,我便不叨扰了,过几日姑娘备好木料我再来取。”

    铺外招幌犹自飘摆。许双明披紧滴水的蓑衣,戴上笠帽走出店堂,正欲向阿耀告辞,转身却见金晗伶送出门来,手中多出一团油纸包的物件。“是方才那几样点心,小厨房里还多做了一些。”她递与许双明道,“尽是东南的小吃,这边难得见到,你与家里人也尝个新鲜。”

    雨水湿润的气息裹挟身躯,许双明立在檐下,看堂内烛光明灭,她火红的身影静伫其中,仿佛这如瀑暴雨里唯一真实的东西。他接过那温热的纸包。

    “……多谢。”

    捏着纸包纳入衣襟,许双明将笠帽一压,匆匆欠个身,钻进檐外大雨。

    夜风呼啸,层层雨帘甩打下来,头顶一片隆隆的震响。许双明一路小跑,穿过青石铺地的街市,在镇南遍地的烂泥里打个滑,方渐渐放慢了脚步。泥水没过脚踝,他磕磕绊绊前行,不住回想今晚情状,愈觉自己一举一动都幼稚可笑,于是一步一顿,最后忽地蹲下身,咬着牙乱抓鬓发,好似薅秃了脑袋才痛快。

    襟里的纸包还热着,暴雨在地里挞出轰鸣。许双明靠上近处一根底栏,仰头上看,四围里昏暗无光,两溜栅居有如漆黑的高墙夹在道旁。

    腔里冒出一声叹息,他抬起左手,用力搓一把淋湿的额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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