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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缘合(二七)

    许双明爬上粮仓前的砖地。

    瘟疫方平,今岁镇里未及播种,东边高地的粮仓空空如也,北面长坡亦无人驻守。他跨过灿亮旷地间几块落石,站在坡头眺望,只见大片灰黑的泥石横亘坡下,自东山而出,静止的利爪般伸向北山脚下。近日雨水连绵,这些滚落的泥石冲过山林,不少石块散落山麓间,余下的又一径西去,以致那搭建半月的神庙还露着骨架,东梁柱也教冲垮,不知何时才复重建。

    听闻那日泥石堆里掘出一具尸首,砸烂大半的脸还瞧得出额角刺字。官府详查镇南贱户,不过一日便确定那是外乡人。

    这时节纭规镇的外乡人……

    许双明转身,望向南山脚下的山门。那计时的沙钟远作黑点,他却能想见漏颈上方已渐见底的白沙。

    砖地上响起一阵异样的窸窣声。许双明醒过神,朝那声源处看去,正撞上一束锐利目光——粮仓拐角佝着一条人影,手绰一把锃亮的弯刀,破烂衣衫满是泥土和黑色污迹,尘垢结着几绺乱发垂挡脸前,依稀露出一角墨印。许双明虾起身,左脚旁撤,正面朝向那生人。他认出来,那一身深黑的污渍是血迹。

    脚边有石头嘎吱滚动,许双明飞快瞥上一眼,又目向转角那鬼影般的生人。对方仍紧盯住他,手里弯刀微抬,试探地逼近一步。左足几乎同时挪动一下,许双明屏住呼吸,感觉脚尖碰上近旁石块,僵在半空的左手动了动,要捏紧拳头,却碍于掌心旧伤,如何也使不上力。

    那绰刀的生人再近前一步。许双明绷紧双腿。

    “西南方向,”一个男声冷不防从耳后响起,“再行二十里才是南山山门。”

    后颈寒毛一竖,许双明僵住身子,见对面生人已急退数步,身躯紧作拉满的弓,眼光刀一般越过他肩头。一抹黑影走进许双明的余光,敛步他身侧。他听见方才那道声音响在耳旁:“莫错走了,倒误了入阁的时辰。”

    许双明略侧过眼,瞥得一片霜白袖摆,半遮着拴挂腰侧的长剑。他视线上移,瞧清这剑客面目。柳叶眼,飞燕眉,高高的眉弓和鼻梁,还有两片淡色的薄唇。许双明记得这张脸。

    对面生人依旧弓在原处,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上一圈,落向那面目含笑的剑客。

    “你还有三个时辰。”对方笑道,“或者一息。”

    一语未尽,那生人便猛然发足向南,奔过宽广的砖地,跃下坡去。

    许双明侧着耳朵,听得那噌噌的脚步声跑远,终于找回呼吸,又觉一阵晕眩抓住脑仁。他捺住涌上喉头的酸水,挪动两条僵腿,冲身旁剑客抱拳:“多谢李公子。”

    李景峰足尖一动,将少年郎脚边的石块稍稍拨开,方才对上他眼睛。“能从外乡赶到纭规镇的,大多是亡命之徒。”李景峰开口,“玄盾阁名试在即,这段日子镇里不太平,还是莫要乱走为好。”

    “听说泥石冲了神庙,这里地势高,我便是想上来看看。”许双明道。

    “那是中镇人的神庙。”

    “若是南荧人的,我自会大摇大摆去瞧。”他回头眺看南山,“……他们非要将神庙盖在北山脚下,倒好似玄盾阁才是我们南荧人的神庙。”

    循着他视线侧过身,李景峰也向南而眺,目落正对主道的山门。

    “想当影卫么?”他问。

    许双明摇头。“走投无路的才想当影卫。”他说,“我没有走投无路,也不想当那高墙里的瞎子。”

    “习武之人目聪耳明,如何论得上瞎?”

    “没良心是瞎,昧良心也瞎。”许双明答,“若非走投无路,明知要瞎还偏往里去,便是害人害己。”

    李景峰回首,细看他模样。

    “从前同窗时,竟不知你有这般高见。”

    那眼神教许双明有些不自在。

    “你认得我?”

    “同窗数载,自然识得。”李景峰回转向他,“我还记得你二弟姓张,你却姓许。学堂里的南荧同窗皆与你过从甚密,想必也是你家婶子乐于助人之故。”

    分明从未交谈,他竟这样留心?许双明抬起迟钝的左手,摸一摸鼻尖。“上回疫灾之事,听闻你帮了大忙。”他道,“在此谢过了。”说罢便跪下来,俯身行礼。

    一只手托住他肘弯,轻易将他扶起。“真正出力的非我玄盾阁,你不必记在心上。”李景峰轻轻揭过,“这几年你与阿念交好,时常去南山寻她?”

    许双明顿了顿,脑海掠过李明念那血肉模糊的膝伤,口里只道:“我是同子仁要好。”

    李景峰一笑,并未刨根究底。

    “从前在学堂,你们从不与中镇人为伍。如今却大不一样了。”他说。

    许双明低垂眼皮,揉搓一下左掌伤疤。印博汶那一刀刺穿了手掌,目下皮肉俱已长合,动起来却再不如从前灵便。或者世事便如这刀伤,纵有弥合的一日,也到底不同了。

    “我婶子说过,未经他人事,莫论他人非。这话我从前不懂,如今才有些明白。”

    侧旁人声默下来,不知想的什么。“无知方无畏。有些事,明白才是忧虑之始。”良久,他才终于听李景峰启声,“所谓昧心,亦不过知其不可而为之,便宁可强作不知,以拒胆怯罢了。”

    许双明拧着眉抬眼,只瞧见李景峰不显情绪的侧脸。

    “……你说明白些,我听不懂。”

    李景峰转脸与他对视,面上重又端出浅笑。“阿念性子执拗,真若撞了南墙,只怕已回头无路。”他告诉面前的少年郎,“你当她是朋友,还请劝她一劝。”

    许双明眉头挤得更紧,隐约明白对方话中所指,却倍感不解。正自沉思,却见李景峰已步下北坡,踏入满坡的乱石间。许双明忙追到坡边。

    “你是她大哥,为何不自己同她说?”他冲那背影高喊。

    坡下的霜衣青年驻足回头。大约午后烈日熏眼,许双明远远瞧着,竟觉他整个身子都仿佛陷在粼粼水光里,脸庞也模糊难辨。许双明抹去眼角汗水,使劲眨眨双目:怎的不仅头晕,眼睛也不好使了?

    “人若不得自救,便只得破毁。”他耳闻那波动的人影道,“毁己……亦毁人。”

    甚么乱七八糟的?许双明愈发糊涂,有意追问,却眨眼间已不见对方身影。

    他呆立在砖地边缘,只觉斑驳的坡地缓慢旋转,满目乱石堆叠,耳旁蝉鸣似也回荡其间。

    山间蝉喧更盛。

    许双明仰躺廊下,任刮擦山壁的热风灌过身子,满山虫噪充塞耳里,他却只盯着屋顶出神。雨后初晴日,大片碧蓝的天空探出屋檐,黏糊糊的空气却还压在胸口,以致风也格外窒闷。周子仁的脸突然闯进视野。

    “大哥,躺一会儿可会好些?”

    “……还是晕。”许双明揉一把额角,醒了醒神,侧转脑袋便瞥见搁放一旁的茶盘。他记起身在周子仁的住处,连忙伸出一只手,想要扶着小儿坐起身,却让对方轻轻按下肩膀:“大哥先躺着。”

    许双明只好躺回去,感觉小儿托起自己的脑勺,将一只温热的药枕挪进颈后。“张婶说体征无碍,大约是气脉之症。”他说道,“原要托夫子瞧瞧,夫子却让我先来寻你。”

    周子仁跽坐在侧,闻言略一颔首,小心拨开他额前碎发,查看那藏在发根里的伤处。

    “当时大哥是如何受伤的?”他问。

    “便是让官兵揪住脑袋,撞了下石板地。醒来之后开始头晕,后来……”话音一住,许双明望移门边瞟了一眼,“……后来又摔过一回,倒无甚外伤。所以应当还是那回撞出来的毛病。”

    “已过去近半年,外伤确已痊愈。”周子仁收回手,思量着道:“既是内气之症,便要疏通气脉。施针或者可行,只是须得阿姐帮忙,以内力击打大哥足心穴位。”一语已尽,他觉出身后毫无动静,便转头看向移门边上:李明念正箕坐门旁,脚边敞着从庖房领来的食盒,手捏半块绿豆糕,目不转睛睖住糕点上的咬痕。

    “阿姐?”周子仁唤她。

    那少年人终于看过来,鼻里哼出一声疑问:“嗯?”

    “你想什么呢?”许双明歪着脑袋瞧她。

    李明念撇下嘴角,将那绿豆糕扔进口中。

    “门人选拔之后的事。”她含混道。

    “之后还有什么事?”

    不等她回答,在旁的周子仁已醒悟过来:“啊,可是金姐姐与景峰哥哥定亲一事?”

    许双明一悚,只听李明念道:“你也听说了?”

    “是,那日我遇见金姐姐……”

    “定亲?”许双明猛地坐起身,“谁同谁?”

    这一个起身太急,他霎时便觉耳晕目眩,胃里涌上一股酸水。两手急忙将嘴掩住,许双明挣起身,爬到檐廊边上一阵干呕。身后响起焦急的脚步,是周子仁趱上前,轻拍他背脊道:“大哥还是靠墙坐下罢。”

    李明念曲起一条腿,手肘搭上膝盖,纳罕地看许双明任那小儿摆弄。好容易挪倚门旁,那病壳子气息还未喘匀,又急不可耐地转过脸问她:“方才你说定亲……是谁定亲?”

    “晗伶姐和李景峰。”

    “可李景峰不是贱籍么?”许双明迷惑,“他俩若结亲,那金姑娘岂不是……”

    “自然是待李景峰脱籍后再结亲。”李明念还盯着他,“你这样激动作甚?”

    对方浑然不觉。“便是有些惊讶。”他嘟嘟囔囔,“金家那样的人户……竟会与贱籍男子定亲。”

    “晗伶姐可不在乎甚么出身,何况李景峰将来要继任阁主,脱籍是早晚的事。”

    恰逢周子仁从屋内取出银针,听得二人谈话,也认真点头:“金姐姐是个有主意的,应当是与景峰哥哥两情相悦,才会许下这门亲事。”

    许双明狐疑地瞧他。

    “你小小年纪,还晓得什么叫两情相悦?”

    “确也不大明白。”小儿替他褪下草鞋、卷起裤管,拿浸过酒的帕子擦净脚掌,“不过那日见到金家姐姐,我向她道贺,倒觉着她是当真高兴,与巫姐姐成亲时很不一样。”

    侧旁传来李明念的冷哼。“晗伶姐那样的人,若非自愿,谁能逼她与李景峰结亲。”她又从食盒中拣出一块绿豆糕,“只可惜了鲜花插在牛粪上。”

    许双明原正出神,身上扎进银针也浑无知觉,却将她这话听了个清楚。

    “说起来,你说李景峰不是你阿兄,那你爹为何让他继任阁主?”

    “他是我大伯的儿子。”李明念道,“李景峰三岁那年,大伯的契主遇刺,他为护主命丧刺客之手。阿爹自此将李景峰过继膝下,交与阿娘照养,除去改不了籍簿,与亲子也无甚分别。”

    “由你阿娘照养?那你伯母呢?”

    “得知伯父出事后,便自尽了。听闻原是要带着李景峰一道服毒,是我阿爹及时发现,才救下了他。可伯母却不肯罢休,最终自刎而死。”

    周子仁捻转针柄的手略住。“我记得依照玄盾阁规矩,护主而死不同于旁的情形,应当不会牵累家人。”他语声迟疑,“为何伯母要……”

    “我也不甚清楚。从前只听易老说起,那年阳陵好几位重臣教人杀害,影卫护主不力,大半死在当场,活下来的被寓信楼押回地牢,数量竟与打仗造出的罪客不相上下。可见那一连的刺杀应当早有预谋。”李明念嚼着满口点心,“恐怕大伯死得惨烈,伯母便一时想不开罢。”

    “这样说……李景峰身世倒也坎坷。”许双明道,“你爹娘待他如何?”

    “还能如何。阿爹见他是男孩且资质上佳,便拿他当继人栽培。他又惯会卖乖,在阿娘那里自然也比我得脸。”李明念睨了眼脚上长靴,“除此之外也好不了多少。我那对爹娘……哪怕得了个天龙之子,也好像人家赖着他们似的。”

    “说的也是。”许双明想到她在家中受的冷待,“那你两个一块儿长大,究竟有甚么过节?”

    “无甚过节。”李明念拍净双手,又拉过茶盘吃一口冷茶。

    “可你为何这样烦他?”

    “烦他便是烦他。”

    “总得有个缘故罢?”许双明却拿住不放,“他似乎还挺关心你。”

    李明念乜向他。

    “你怎知他关心我?”

    许双明噎住声,不知何从说起李景峰那番奇谈怪论,索性只道:“便是一种感觉。”

    门边的李明念呷着茶,两眼眯缝起来,好一阵才放下膝盖,坐直了身子。

    “他很虚伪。”她道。

    周子仁回过头来,也现出几分好奇。

    “阿姐为何会觉得景峰哥哥虚伪?”

    “说不上来。”李明念道,“便是一种感觉。”

    这话分明是学舌。许双明嘴角一撇:“当真不是你待他有成见?”

    李明念冲他翻了下眼睛。

    一旁的周子仁合上针囊。“阿姐同景峰哥哥一道长大,应当是往日里觉出什么,才会作此论断。”他道,“只是阿姐一时还未理清头绪。”

    李明念便朝许双明投去一瞥,挑衅般挑高下巴:听见没有?

    那病包儿却兀自沉思。“从前在学堂,他从不与我们这些人打交道,倒不拒着印博汶和申相玉。”他喃喃自语,“我瞧他那副做派,原也以为他心里藏奸。可眼下看来……又不像那么回事。”

    “你同他说过几次话,怎就晓得不像那么回事?”

    “上回疫灾,他不是帮过我们么?”许双明不假思索,“再说……往前我也只当子仁同他一样,却是我想岔了。”

    “那里一样了?”李明念反问,“子仁心里有话,总是说得明白。从不会藏着九分只说一分,那一分还拐个十八弯去说。”

    倒也在理。许双明若有所思地颔首。

    “你便是烦他这个?”他又道,“可这至多算藏着掖着,也不定便是心存不良罢?”

    “都说还有旁的原因,只是我一时说不上来。”

    许双明不再追问,眉头已然拧作一团。

    “他若当真不是甚么好人……那金姑娘岂不要吃亏?”

    有甚么法子?李明念思之烦闷,没好气地搁下茶杯。

    “你与晗伶姐才见过几面,倒很上心。”

    “金姑娘也是我家恩人,我自然担心。”许双明心不在焉,“……上回我还去她那铺子送过谢礼。”

    “你给晗伶姐送了谢礼?”李明念竖起耳朵,“那怎么不送我谢礼?”

    许双明总算回过神来,转头便与她那双晶亮的眼睛相遇。

    “……你又不缺甚么。”

    “我缺银子。”李明念摊开手,“拿来。”

    病包儿往后一缩:“我没银子。”

    “我不信。”她一只手伸将过去。

    许双明见势不好,手脚挪踢便要躲,却那里躲得及?下一刻他便教她捉住脚踝,倒着身提溜起来,使劲抖了一抖,只差没抖出他胃里的茶水。“李、李明念!放我下去!”许双明唯恐摔断脖子,两手胡乱挣挫,“子仁你拦着她!”

    “阿姐,除了足心,还有第二三趾骨间。”近旁的周子仁却平静道。

    “知了。”李明念答得更是从容。

    两个巴掌随即拍上脚掌,许双明足底一痛,顿觉一股热气灌下来,直冲天灵盖。他哑了声,一时脑中嗡响、五内俱震,一口冷气堵塞胸腔,竟吐纳两难,近乎窒息。一双小手扶上他胳膊,拔出头顶和腿间的银针,那淤堵在胸的浊气才骤然一松。

    捉在他脚踝的手也自松开。许双明跌摔在地,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周子仁扶他坐起身:“大哥可觉着好些了?”

    许双明惊魂未定,摸了摸脖子,仿佛心仍跳在嗓子眼里。

    “你们治病……便不能温和些?”他口内呼哧不止。

    那罪魁祸首却扶刀在前,下巴微扬,满面得意。

    “公报私仇,还容得你舒坦?”

    许双明干瞪着眼,手还不肯从脖子上拿开。

    天地不再旋转,视界已复清明。他仔细感受许久,终于摊开双臂一倒,长长出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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