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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缘合(二六)

    烛身倾斜,蜡油滴落琉璃罩壁间,雀跃的火焰咬住灯芯。

    周子仁放下长明灯,自袖中取出一围青纱罩,仔细套上条案间的琉璃绣球灯。岁初他年满十一岁,李氏夫妇送与这灯笼作生辰礼,光火明亮、不怕风雨,外出最是便宜,他便常携在身,又缝制纱罩匹配,室内点上也不至刺眼。

    拉拢纱罩顶端的束口,周子仁仰起头,寻向藻井里双蛇衔尾的浮雕。正是初夏阴雨天,祠堂大门闭合,只上层洞开的门扇外传来雨声,淅淅沥沥回荡四壁之间,倒似这些浮雕不住呓语。他静听一阵,拣出背篓里一截细竹,弯下身,戳入神龛底缝。

    一阵沙沙闷响,层层叠叠的神龛从中缝张开,一股阴风涌出后墙洞口,摧得满室烛光摇晃不止。周子仁提稳灯笼,才踏进石阶前那一方光亮,便忽而停下脚步。

    “吴伯伯,你可觉得……”

    “这个时辰,周小公子来地牢有何贵干哪?”

    一道人声乍然闯入耳中,周子仁心尖一颤,回头即见黑影闪过,耳旁“锵”一声刺耳的撞响。吴克元高大的身形护挡他身后,手中白刃高举,刀锋紧抵一柄漆黑铁伞间。那铁伞横在一条五尺高的人影前,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抓着伞柄,腕子一转即拨开刀刃,人已悄无声息落至门洞外。

    吴克元后撤一步,将周子仁往背后一拨,看洞口那人轻拄铁伞,笑语道:

    “不差,看来边兄调教得当。”

    辨得那熟悉的喉音,周子仁探头瞧上一眼,连忙步出行礼:“巫伯伯。”

    青纱罩里透出荧微的火光,隐约照亮那人背光的脸庞。巫重阳含笑而立,丝毫不看持刀在前的影卫,只审视那提灯小儿。

    “你怎会知晓这地牢所在?”

    “是先前有物件落在神龛下,才偶然发现。”周子仁低着眼回答,“子仁有时会前来探望,今日也是想给地牢里的伯伯们读书解闷。”

    “读书解闷?”巫重阳重复,又朝昏暗的地牢张上一圈,仿佛头一回光顾此地。

    “想来阁主是不知此事了。”他若有所思道。

    周子仁颔首:“是。”

    目光仍落在地牢深处,巫重阳沉思片刻。“地牢虽非禁地,入口机关藏在隐蔽之处,也是不愿使人随意进出。”他道,“你是好心,也有影卫相护,可这样的地界还是少来为妙。”

    周子仁一顿,作礼道:“多谢巫伯伯关心。”他直起身子,“只是门人选拔之日在即,最后这段时日……子仁还是想略尽绵薄之力。”

    石地间的伞尖轻微移动一下,巫重阳看回小儿脸前。“罢了。你既有主意,巫某也不便阻拦。”他将伞一提,“莫离了影卫,当心些便是。”

    话音犹在,他却身形一闪,眨眼已不见踪迹。

    神龛轰隆隆闭合,打在阶前的烛光收作一线,咚地投入黑暗中。吴克元戢刃,回转向身旁,见小儿仍提灯默立,看住洞口思索。

    “方才巫长老出现之前,你想说什么?”吴克元问。

    “我觉出附近有人息,与地牢里伯伯们的气息不同。”

    “是巫长老?”

    周子仁摇头。

    “不止一人。”他道,“不过……从前地牢无人问津,巫伯伯却为何会在此地?”

    吴克元仰看漆黑穹顶,听得石壁间锁链躁鸣。从前每回前来,各个石窟俱是死气沉沉,今日却格外躁动。“每逢门人选拔,心试皆由暗阁长老主持。大约是特来查看罪客。”他弯下腰,将小儿抱上臂间,“李明念说的不错,这阁中有许多秘密,还是不知为好。我带你下去。”

    青灯照亮阶底土地,惊起周围一串哐啷响动。周子仁滑下吴克元的臂弯,只怕那灯笼伤眼,忙又以袖摆拢了一拢。

    “那是甚么玩意?”上方石窟里响起嘶哑的喉音,“萤火虫?”

    “是一盏琉璃灯笼,用薄纱罩着。”周子仁仰头答道。

    那声音干啐一口:“琉璃灯笼,这劳什子我只在那早死的契主家见过。”

    吴克元已隐身暗中,只余周子仁独立阶前,将灯笼搁置脚边,脱下背篓,取出几卷书册。灯火和人语搅乱黑暗,锁链撞击的声响愈发错杂,似有昏睡中的罪客醒过来,惟那正对石阶的洞窟安静如常,内里人影吊跪原地,依旧一动未动。

    视野里似有纤细的物件闪烁一下。周子仁转目寻看,争奈灯光昏暗,什么也瞧不见。瞥一眼前方石窟里那蓬乱的脑袋,他握住书册环顾四周。

    “前些日子病了一场,所以不曾过来看望伯伯们,实在对不住。”

    “我说呢,仿佛好长一段时日不见,还当是着了你这小儿的道,倒让这洞里一天比一天难熬起来。”左旁石室的老翁笑侃,“什么病拖了这许多日子呀?”

    “其实……是山下镇里发了瘟,我也小病了一回。”

    “怪道这阵子山石冒汗,我寻思外头早该入了夏,咱们这些脑袋竟还都在脖子上。”上方那嘶哑的声音插嘴,“莫不是因着镇里发瘟,门人选拔的日子也推迟了?”

    周子仁踌躇一瞬。

    “……是。”

    那声音便咳嗽般笑起来。

    “既是你能出来,这脑袋怕也是留不久啦。”

    周子仁微微启口,却难答出话音。他只好席地而坐,挪近灯笼,翻开书页。“今日我带了些元朝古记来,想读与众位伯伯听。”他说道,“一则是始帝南巡遇霜妃,还有一则是元朝灭国。伯伯们想先听哪个?”

    “有男女情爱的故事,哪个还要听甚么灭国呀?”有声音回道。

    “先读霜妃的罢。”左旁老翁应和,“这地方有人一世都未碰过女人,听听也罢了。”

    四面响起稀稀落落的低笑。

    “好,那便先读南巡的故事。”周子仁垂下眼,辨看书中字迹,“那是元朝七年春,人界南境暴雨连绵,洪灾肆虐……”

    露水爬过山壁,嗒嗒滴落漆黑的岩石间。孩童清朗的喉音时顿时续,润得铁索浮躁的撞响也渐平息。

    两则杂记将尽时,青纱罩里只余残灯微明。

    “……城破那日,朝臣与近卫军杀出重围,拥至城外的通天塔下,高呼神灵和始帝之名。狂风呼啸,黄沙漫天,郊外电闪雷鸣,却阻挡不了从城中追来的敌军。始帝没有出现,神灵也未曾回应那呼唤。众大臣被尽数剿灭塔外,元朝自此倾覆。”

    指尖滑过最末一字,周子仁歇住声,手捧书册出神。

    “这当口竟还逃去那郊外的破塔。”头顶上传来嘶哑的嘲讽,“一座荒废的塔,既不能守又不能攻,有啥用处?便是那燕行当真还躲里头,也保不住这么多颗脑袋。”

    周子仁醒过来,合起书册。“说起通天塔,子仁倒记起一个筑塔的传说。”他上看那幽黑的石室,“伯伯既晓得塔未建成,可知其中缘由?”

    “左不过银钱不足,要么便是百姓不堪其苦,反了他燕行的天罢。”答他的却是左边老翁,“横竖筑那破塔便是劳民伤财,百害而无一利的事。”

    “伯伯推论的是,不过这当中也有许多不同。”

    寻出背篓里一卷画册,周子仁将其摊开膝头。

    “元朝元年,始帝燕行一统人界,两年后便下令在神封城外建造一座高塔,为祭祀所用。从后世流传的匠人图样来看,那塔基广五百丈,各层高俱为九丈,统共当建九九八十一层,外方内圆,壁外设有螺旋状塔梯,直通塔顶。这样高的塔楼……古往今来,前所未有。”

    翻书的手略住,周子仁借着朦胧灯光,瞧清书页上一座半成的高塔。塔底门额依稀可见几个题字,却形状古怪,如同图画。那是北辰族文字。

    “不过,那时候这座塔还不叫通天塔。燕行为它题名‘拉安尼容’——据传这是北辰族土语的发音,在北辰语言里,便是‘众生’之意。”周子仁轻声说,“只因塔为祭祀而建,当朝的大祭司净池又有呼风唤雨、移山倒海这等凡人不及之力,百姓间便流传那高塔实为通天成神之塔,是以叫它‘通天塔’。”

    上方的人声嗤笑:“我看是记不住那拉甚么安的名儿,才管它叫通天塔。”

    周围一片哄笑,坐在阶前的小儿也不觉翘起嘴角。

    “为节省开支,始帝下令从神封城附近调发民夫,最初筑塔的便多为西太人和中镇人。直到元朝十五年修订《刑典》,塔内才渐涌入各地的奴籍贱民。”他继续道,“当年贱民并非某一族人,而是因犯重罪被剥去庶籍的平民。可那时元朝初立,始帝一统文字也不过十年,五族语言不通,下等的贱民无法入学,自也瞧不懂元文。因此自那时起,塔中人种各异,故乡天南地北……大家说着不同的土语,却日复一日合力修建同一座塔,以手比划,艰难沟通。

    “一个月后,为方便筑塔,始帝令宫中学士入塔,开设识字的夜课。塔内役民自此白日做工,入夜便上夜课,习元文,学元语。然而苦役繁重,监吏暴烈,役民们白日已耗尽心力,再难就学。因而即便每夜课读,五年下来,塔内役民大多也只习得几个简单字句,且多是些村言俚语。”

    近处立时有人打诨:“脏字不必学,生来便听得明白。”

    又是一片笑声。周子仁停了停,却并不接话。

    “因族群间难以交流,役民们惯于与同族协作,即便是在人员错杂的通天塔中,也多凭族群生息。”他顾自讲述,“直到某个烈日炎炎的午后,在通天塔最高层,两个役民发生争执,各自族群大打出手,致使二十名役民摔死,百余人被踩伤。通天塔为祭祀而筑,发生如此不吉之事,自然引得朝野震动,神封城内外议论纷纷。为平物议,始帝下令彻查此事。塔中监吏很快呈报,说事发时正向役民分发饭食,是两个贱民为争抢食物私相斗殴,才致事故发生。”

    “倒一概扣到贱民头上。”老翁的冷笑横进来,“庖房偷油,监工克减,饭食落到这些个贱民手上,便早对不上数。要想填饱肚子,自然是一帮人从另一帮嘴里抢,闹出事来便是底下的挨鞭子。自古以来哪里不是这路数?”

    周子仁看过去,越过封挡窟口的铁链,只见得一道模糊佝偻的身影。

    “伯伯料得不错。”他道,“争抢食物的役民当中,有一位来自东岁族,曾因盗窃获罪,已摔下高塔丧命。始帝要处决余下那位役民,大祭司净池却谏言再行彻查,不使一人含冤。因此那役民被带上皇宫大殿,由始帝亲自审问。那是个西太人,本因杀人而被判死罪,又逢大赦免死,这才成了通天塔役夫。他不通元语,始帝便令他以西太族土语自述,再由译官转述。

    “那西太人说,塔中每日午时发放饭食,最顶层总是晚些,是以众人饥饿难动,只在各自族群里分出班来,轮流前去领粮。他便是其中一班的领头。

    “塔里原有八十个泥水匠,除去他与五十二个西太族役民,还有二十七个东岁族役民。当日新人入塔,监吏又从中拨了二十人给顶层,两族泥水匠都新增了人手,饭食也该较从前更多。可到领粮之时,那西太人却发现分与他们的并不足数。他去询问粮官,得知粮食已如数送上来,若有短缺,定是旁人多领了一些。”

    地牢深处有人冷笑一声,周子仁仿若不察。

    “那西太人领着同班去寻东岁人理论,可对方领头却不认。两个领班动起手来,那西太人生得健壮,自然占了上风。他原只想出出气,却听那挨打的东岁人死不改口,且屡以手势相辱,于是一时恼怒,将那东岁人扔下了塔。余下的东岁人群情激愤,两个族群胡乱相殴,引得下一层役民也骚乱起来……有人失足,有人被推下高塔,有人惊慌奔逃,又被人流冲倒,踩在脚下。

    “始帝听毕,问那阶下的西太役民:你们每人一日可分得多少粮食?西太人答出一个数来,译官便转述:一人三张馕饼,两个馒头。这时大祭司却突然出班,声称译官欺君,奏请始帝将其捉拿治罪。始帝准奏,立时便拿下译官。

    “原来大祭司净池熟通各族土语,而元朝定都神封城以来,始帝也早已习得西太族语言。二人在殿上听得明白,译官说的粮食数目恰合额数,而那西太人答的却分明是每人两张馕饼。译官情知无可辩驳,只得交代实情:早在两日前,通天塔监吏便与其私会,送上白银千两,只求殿审当日若问及供粮之事,那西太人有答得不妥的,译官定要设法掩盖过去。”

    适才发言的老翁重重一哼,难掩得意:“官官相卫,串通一气。”

    铁响间掀起一阵嘈乱的低语。

    “说下去,说下去。”有人催促。

    “行贿一事已明了,译官与监吏被一并押入天牢,大殿阶下只剩那一头雾水的西太人。”周子仁因而继续,“始帝用西太族土语问他:那被你扔下塔的东岁人可说得元语?西太人回答,那人也不通元语。始帝又问:既然你二人都不通元语,你又如何知道他抵死不认?西太人回答,他们虽说不得元语,却还知道几个数字,因为数字总是最常用的。始帝便令他详述那日去寻东岁人理论的情形。

    “西太人说,他寻到那东岁人领班,指着自己比出一个‘六十’来,又用元语喊了一遍。那便是他们族群在这一层的人数。可那东岁人却指着新来的泥水匠,一面比划,一面喊着‘十七’。‘他当我们不晓得他们只有十三个新人,以为只要说十七,便能多骗去几张馕饼。’那西太人道,‘我不上他的当,反复告诉他我们有六十个人,他还咬定那十七不放,我便一脚踢上去。’”

    手中画册合紧,周子仁不再看那工细勾勒的高塔。

    “‘他说十七,并非指他们新来的泥水匠。’朝班中的大祭司却以西太语道,‘那东岁人是想告诉你,当日新增泥水匠二十人,粮食却只多出十七人份。’”他道,“那西太人呆在阶下,仿佛听不明白。‘大祭司已分别审问过那些东岁族泥水匠,’始帝告诉他,‘他们众口一词,皆说那日只多出十七个人的粮食,他们领走的是自己那份。’

    “‘那定是他们帮着自己人撒谎!’西太人争辩,‘且若非他用那手势侮辱我,我也不会扔下楼去!我认得那手势——整个人界都认得那手势,那便是在侮辱我!’他说着便做出那手势来,爬进朝臣队列里,举着手让众人辨看。”

    周子仁挪动五指,轻触书脊侧面磨损近断的蜡线。

    “他说的不错,于北方三族而言那确是挑衅和侮辱。只是西南没有那手势,而在东南……那是求饶的动作。”他不觉低下话音,“‘他在恳请你收手。’始帝道,‘若你住了手,而非将他扔下高塔,那日塔中也不会有这许多伤亡。’”

    他语声略顿。

    “可那西太人不信。他坚称是对方挑起争端,有意侮辱自己。直到被押下大殿,关入天牢……他仍在大声喊冤。”

    最末一个字音落下,周子仁停住声,忽觉寂静倾轧过来,微弱的火光外仿佛只剩黑暗。

    下一刻,剧烈的咳嗽打破沉寂,上方那嘶哑喉音喘起粗气。“不定还是真的呢……”他时断时续道,“如你所说,这两族人都在同一处筑塔,便是言语不通,难道还互相瞧不见么?见得多了……自然晓得那手势在北方是甚么意思。”

    阶前小儿挤出一个微笑,将画册收回背篓。“伯伯说的有理。可惜那东岁人已然身故,后人如何猜测,真相也无从还原。”他道,“不过……无论实情如何,想必那西太人都不会相信。”

    “为何呀?”近处有人好奇。

    周子仁默了片刻。“那日死伤的役民中,也有他的同伴。”他回答,“若只因一个误会便搭上这许多性命……于那西太人而言,定是难以承受的过失。即便逃脱死刑,他也会于心不安,生不如死。”

    “一个背过人命的重犯,还会于心不安?”那嘶哑声音不以为然,“何况纵是误会,也是那监吏起的头……若粮食一早便足数,那里还有这些糟烂事儿啊?”

    “背过人命,却未必没有人心。”阶前小儿轻轻说,“那心肠若是柔软,哪怕深知旁人有错,也会难以原谅自己。”

    “好啦,少扯些闲话。”左旁那老翁急不可耐,“那西太人最后究竟如何啦?还有那监吏和译官呢?”

    周子仁捧起膝畔灯笼。

    “那一夜,众大臣集聚御书房,商议如何处刑。有人以为这场骚乱便是渎神,凡参与动乱者皆有罪,应当社坛祭天,以渎神者之血告慰神灵;有人以为刑罚不宜过重,只须处决为首的役民和监吏,不应再祸及更多人;还有人则称祭塔见血已是不吉,应避免血光重现,只将罪人罚入塔中服苦役,待高塔筑成,再守塔终身。”他眼中映出灯辉,“始帝却说,‘我可征服五族,可一统文字,可令官道四通八达、让天下粮食满仓,可以律法明是非、以刑罚断生死,却难服人心,使万民如我所愿去活。天下人不信我,也不信任何一位君主。’然后他来到廊下,眺望神封城外尚未筑成的高塔。他告诉众大臣,‘我等是人族,生于大地,死于大地。我等无法通天。’”

    小心将青纱拨开一缝,周子仁看进灯罩。浅浅一层灯油漾开涟漪,金色的火光在琉璃灯壁间浮动。

    “第二日,始帝下令停止修筑通天塔,并赐死那西太人,以及中饱私囊的监吏和一众官员。”周子仁道,“那是元朝二十年,通天塔堪堪建成二十七层。五年之后,元朝覆灭,人界大乱。长达数百年的战乱里,通天塔图样流失,往后各朝又多定都东部沃土,便不曾有国君下令扩建那高塔,才致其荒废至今。”

    他重新拉紧纱罩。

    “这便是通天塔的故事,也是‘众生’塔的结局。”

    人语沉静下来,惟有滴滴答答的落水声清晰可闻。“方才你说,那通天塔各层九丈,统共九九八十一层——基台却只五百丈?”老翁开了腔,“那如何筑得成哪?”

    “如今看来,确是难以筑成。”阶前小儿还望着怀中温热的灯光,“只是……燕行统一五族以前,天下人也不信会有这一天。是以他要筑这通天塔,匠人们也只得埋头苦思,倾尽心力作出这图样来,以期塔成。”

    “所以啊,哪怕没有奴隶闹事,这塔也绝无法筑成。”

    “伯伯说的不错。”周子仁放下灯笼,“或许……这高塔本就无法筑成,塔中纷争和骚乱也不过一只手,推了一把这既定的结局。”

    “没意思。”头顶嘶哑的人声道,“往常我们说甚么,你小子总要顶撞几句……这会子倒一味顺从了。”

    周子仁一笑。

    “子仁并非有意顶撞,只是人各相异,想法也难免有不同之处。”

    “那这回怎的就不相异了?”

    “既有异,必有同。”周子仁道,“这件事上,我与众位伯伯想的一般,自然便无甚可说。”

    那声音却冷哼:“我瞧着却是病了这一场,劲头也消磨了。”

    眼睫低垂下去,周子仁不再辩驳。“从前我以为……始帝推行元文,使五族得以沟通,便是第一要举。现下想来,若人心不能互通,纵是语言相通,亦不过平添不解和苦痛。”他平静道,“始帝之后,人界再无统一之时。也许便如这通天塔……若连燕行也无法筑成,它便当真是筑不成的。”

    “这是天命,”正前方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人力不可违。”

    周子仁循声仰脸。石牢幽暗,那罪客还吊跪当中,耷在肩下的脑袋却抬起来,透过脸前乱发与他对视。发现这地牢两年有余,这是周子仁头一回听见他的声音。他记起早先瞧见的闪光,忽而明白过来,那或许是一根绣花针。

    “……或许罢。”周子仁立起身,“时辰已不早,子仁须得家去了。过两日我会再来看望伯伯们。”

    左旁石室里一串金属拖响,那老翁似是走近了些。

    “小娃娃,近前来。”

    抓住背篓的手一顿,周子仁瞧向脚旁近灭的灯笼,终自上前,停在一步之外。

    “再近些。”

    周子仁迈开脚,走到拦封洞口的锁链跟前,扶上那冰凉的金属。一只老手钻出缝隙,皱巴巴的腕子扣着铁铐,在铁索间刮擦出刺耳的声响。那老手张开五指,竭力前伸,摸索般寻向窟外人的脑袋。周子仁略低下头,任那手指划过前额,落在发顶。

    石室里响起低笑。

    “你胆子倒大。真以为有影卫护着,我便伤不了你?”那老翁道,“这些日子我可是攒了不少力气,便是拴在这里,要拧断你的脖子也轻而易举。”

    “伯伯不会。”周子仁犹立在前,“若要伤子仁,伯伯一早便动了手。”

    “门人选拔之日将近,你怎知我不会挟你出逃,或者杀你泄愤?”

    眼皮稍稍抬起,周子仁望进铁链空隙。那里有一双老人的眼睛,眼白浑黄,嵌着灰浊的瞳仁,浮肿的睑袋挂在眼下,褶纹堆叠眼角,条条粗大。

    “四下光线昏暗,我却瞧得清楚。”周子仁道,“伯伯眼中并无杀意。”

    老翁笑起来,腕间铁铐又刮出叮啷的细响。

    “小娃娃,你多大岁数了?”

    “今年已满十一周岁。”

    老翁不语,摩挲着小儿发顶,似在感触,又似丈量。

    “十一岁……我头一回上这南山,家中小儿还不过八岁。那年以后……我便再未见过他。”老翁笑了下,“也是怪了,十一岁竟生得这样高。他八岁时候还不及我腰身呢。”

    “是你垮啦……”上方那嘶哑声音道,“一把老骨头了,原便要皱巴几寸。何况关在这地牢许多年,腰早塌了……那里还似从前哪?”

    “也是。成日价吊着,连身子也不似自个儿的了。”老翁在石牢中笑叹,“我那契主死了整整一宿,寓信楼才来人查看。那会子我竟还守在一旁,只以为老老实实等他们来,便可求他们饶我妻子一命。要晓得是白费工夫,我便早走啦。好歹家去看上一眼,也不至记不起婆娘是何模样,不知我那儿子长了多高。”

    周子仁低下眼去,感觉那老手轻轻一拍。

    “小娃娃照过镜子没有?你这脸生得古怪,寻常时候瞧着精神,伤起心来却一副倒灶模样,好似干了甚么伤天害理之事,藏也藏不住。”老翁的笑语响在头顶,“既是旁人伤你的心,你又愧甚么?”

    抬袖揾一下眼角,周子仁依旧低垂着脑袋。

    “……是风迷了眼睛。”他说。

    覆在发顶的手掌停了许久,终于缩回窟内,带得铁链哐啷啷摇动。

    “这地界风大,让你那影卫带你出去罢。”

    周子仁颔首,转向后方石阶,见吴克元静伫灯畔,面具金纹映出微微跳动的火光。

    “小娃娃,往后莫来啦。”

    背后话音阻住脚步,周子仁扭头回望。那双眼睛已没入石窟深处,从阶前极目,铁链后边只余一片黑暗。

    “听他的罢。”上方那人开口,“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何况再过些时日……咱们当中大半也该入土啦。”

    周子仁默在那里,半晌才转过身,环看四方。“相识两年,还不知各位伯伯的姓名。”他道,“不知伯伯们可否告知,好让子仁一一记下。”

    那上方人声又咳嗽似的笑起来。

    “记这个作甚?难不成还想替咱们树碑立传?”

    不待周子仁回答,他便挣动锁链,一双惨白的手抓上窟口铁索。

    “罪客死在心试场上,尸首便尽埋在山脚的旷地。”他向着阶底道,“那下头可挤得很,人骨一层压着一层,也不知重掘过多少次。便是你给我们立了碑,再过个五年也要掘开,埋了新人进去,骑咱们头上作威作福。那时还不定我这头骨连着谁的身子呢。”

    阶前小儿一时没了声音。

    “……只是想记得,也不枉与伯伯们相识一场。”

    伏在窟口的罪客拽铁链一动。“小子,你可晓得影卫的名字都是自个儿起的?”他问,“与契主立契那日,你便要舍了真名,从签筒里抽出一根姓氏来,再自己拟个名儿。可那名字啊……起得再好听,也不过是记上一笔——我当了十年影卫,还从未听旁人叫过。所以从戴上那面具起,我便既没了脸,也没了名字。”

    他嗽了两声,喘息一阵。

    “眼下那面具是扔了,可你看看咱们过的什么日子?凡被关在这地方的……少说也已进来一年。往后便见不得天光,听不得地声……吃的是缝里虫,喝的是壁上水,拉撒尽在脚下,裤子湿了又干,干了再湿……要么便兜着一裆硬得像石头的屎,在这窟窿里吊了三五年。再久些的……便是屎尿也没有,身子也木了。长久困在这黑暗里……自己是死是活也分辨不清。”

    眼皮贴上冰冷的铁索,他极力从缝隙里张看,要看清清阶底青荧的灯光。

    “你以为咱们这样的……还算得上人么?”

    周子仁凝看那铁索间闪烁的眼眸。

    “于子仁而言,伯伯们也是人。”

    他听见那声音大笑。“这倒不假……往前也有外人进来蹓搭,却只你这小儿点着灯。不仅点灯,还带些奇奇怪怪的书,说甚么狗屁倒灶的故事。”那人巴着铁链笑道,“哪个脑瓜正常的人……隔三差五到这地界来,就为着干这些事?”

    而后那笑声歇下来。

    “有时候……听你讲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我竟也想议论几句。议论那些与吃喝拉撒睡……与这黑咕隆咚的地牢无关之事。那时候啊……”

    他没有说下去。

    “一个人若不自以为人,便是再多外人拿他当人,也毫无用处。何况在你之外,怕是已没有人将我们当人看了。”他松开手,“既连人都不是,还要名字做甚?”

    水声嘀嗒不止,微暗的灯火摇曳闪动。阶底小儿无言,转看周围。

    有人遇上他目光,主动启声:“我不识字,便是念得出来也不晓得怎么写。”

    周子仁便望向另一边。

    “莫看我,早忘了。”那里传出声音。

    “忘了才叫好呢,可不是谁都盼着被人记得。”又有人接口,“到了我们这田地,早与行尸走肉无异。甚么名啊姓的,便是这副身子也算不得什么。于外人倒还有个证心之用,于自身吗……一概是累赘。没了它,反倒自在些。”

    那话声投入一派寂静里。

    周子仁久立明灭的灯影间,眼看黑暗愈收愈拢,四面却再无回应。

    “子仁明白了。”他道,“这些时日以来……深谢众位伯伯的关照。今日就此别过。”

    他拱手胸前,长揖下去。

    黑暗里无人道别。周子仁直起腰,回到吴克元身旁,将石矶前的灯笼提握手心。

    “班焱。”一道话音盖过滴水声,“王旁班,三火焱。”

    灯笼摇晃一下,周子仁回首,望去正对长阶的石窟。那窟里昏暝一片,他瞧不清对方面庞,只辨得一双高吊的手臂,一副半跪的身躯。

    “好,子仁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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