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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缘合(二五)

    “定亲?”

    滂沱大雨吞没字音里的语气。李明念倚在支窗旁,侧转过脸便瞧见案头的雁鱼铜灯。灯芯上火焰飘摆,油烟丝丝缕缕钻入灯罩,拨得案上执笔的手忽明忽暗。“大约便在门人选拔之后。”那笔尖沙沙移动,“虽是正宴,来往也不过是些交好的亲友。你我兄妹,到时该你出席应个景。”

    “不去。”李明念想也不想道,“你定亲与我有甚么相干。”

    李景峰住了笔锋,望进窗外雨幕。夜雨脉脉,溪涧上一派雾蒙蒙的黛色,李明念半边背影露出窗棱,一把漆黑刀柄别在腰间,底端竹叶银纹闪闪烁烁,衬得下方那见锈的刀柄格外黯淡。

    “你也算收了她的见面礼,便是看在她面上,也应当出席。”

    “什么见面礼?”

    “那柄新刀,不是她给的么?”

    新刀?李明念挑眉,目光扫过腰侧,猛地竖直身子。

    “你是与晗伶姐定亲!”

    李景峰重又低下眼睫,审视笔下的宴客名单,“金雄斌”三字即映入眼帘。究竟只是定亲宴,金家晚辈俱在,长辈里却仅家主一人出席。可见短短数月,金家那几位叔伯俱已离开西南,纵是家主独女定亲,也难得齐聚。

    “李金两家结亲是大事,何况晗伶同你交好,也盼你在场。”李景峰合上那名单,“席上我会将你与子仁安排在一处,你们只管吃喝,不必应酬,见了长辈道声好便是。”

    这是让她吃孩儿席面?李明念暗自咬牙。眼下是说这个的时候?

    她捺着性子,手往窗口一伸:“津贴给我。”

    窗扇下飞出钱袋。李明念稳接在手,掂过重量便要走,却听窗里传来人声:

    “她今夜宿在玄盾阁,不必去镇上寻。”

    李明念顿了顿,抖去斗笠上的雨珠,向前飞身一纵。

    芳菲四月,山腰东侧矮树成林,盛放的紫荆花爬满枝头,一蓬紫雾般笼在绵绵细雨间。李明念踏一匝匝花枝而过,只看青苔遍布的栅居隐身林中,窗扇内烛光淡弱,依稀从那雾里现出一方轮廓。她落足屋顶,朝坠雨的檐下一翻,人便落上窗框,一把将斗笠扔去廊中。

    “晗伶姐!”

    满室烛影跳跃,席间矮几上的铜镜晃亮一片。金晗伶正独坐几前,头上发饰已尽褪去,只一条红绒绳还缠编发间。“阿念。”她自镜中瞧清来人面孔,放下手中银梳,起身上前,“这样夜了,可是有急事?”

    李明念跳下窗框,大步走近前。

    “你要与李景峰定亲?”

    她来得急,笠帽也不曾戴稳,夜雨里疾奔一遭,衣衫早已滴答落水,湿漉漉的鞋印追住脚后跟,留下一串杂着花瓣的水痕。金晗伶看在眼里,也不忙回答,拉上李明念手腕,领她落座席上道:“先坐,吃杯茶。”说着便移开铜镜,替她斟上一碗热茶。

    “为什么?”李明念却只急问,“是你爹逼你的?”

    “我已自立门户,纵使金家有意与玄盾阁联姻,也不会谋我的婚事。”

    “那是为何?”

    金晗伶笑了笑,绕去屏风后方,取出汗巾和一身干净衣裳回到李明念身旁。

    “散了头发,我替你擦擦罢。”

    “我自己擦。”李明念道。

    她抓过那汗巾,直往头顶一罩,便瞪着眼睛瞧住眼前人,显是非讨个答案不可。金晗伶只好将那衣裳搁置一旁,迎上她目光。“阿念,我和峰哥七岁上便已相识,此后也常有来往,不时一道玩耍。”金晗伶认真道,“我与他是两心相悦,你可明白?”

    “不明白。”李明念不假思索,“除了脸,他哪点配得上你?”

    见她一脸坦荡,金晗伶不觉好笑。

    “还要多谢你谬赞。”

    “我是说实话。”李明念蹙紧眉头,“他那人不成,你再好好想想,你们不是一路人。”

    金晗伶拿下她头顶的汗巾,替她解开发带。

    “世上夫妻也各有不同,未必得性情相近。”她梳开李明念湿淋淋的长发。

    “不是性情。”对方却道,“你为人坦荡,李景峰肚子里却不定装的甚么坏水。你同他结亲,定要吃亏。”

    梳齿停在微微蜷曲的发尾,金晗伶与她四目相对。“阿念,你有你的想法,我也自有我的判断。”她道,“我知你是为我好,但我也相信自己,相信峰哥。”

    李明念一时默住声。

    “当真想定了?”

    重新拾起那汗巾,金晗伶帮她揉干发尾。“是否成婚,与何人成婚——这世上有许多人都不能自己做主。”金晗伶口吻平和,“但我可以。既有如此气运,我必当好好珍惜,深思熟虑,从心所愿。”

    烛光闪闪,映得她那双秀目明澈如水。李明念低下头。

    “我知了。”

    窗外雨声浮动。金晗伶直起身子,擦拭李明念微湿的发顶。

    “新刀还未用过么?”

    李明念回过神,扶上腰侧冰凉的刀柄。

    “原想先给师……给教我刀法那人看看,但一直未曾见着。”

    她答得含糊,金晗伶也并未追问,转而又道:

    “你镇上那些朋友呢?如今可还好?”

    朋友?李明念瞥一眼上方,只瞧见额顶揉动的汗巾。

    “哪些?”

    “譬如那位许小兄弟。”

    李明念侧开眼睛。

    “也许久未见了。”

    “那这些日子你都是独个儿玩么?”

    “我一向是独个儿耍。”李明念道,“有时候也会去找子仁。”

    金晗伶拾起银梳,又替面前人理顺长发。“那夜在印府,我瞧你同那许小兄弟也算过命的交情。这样的情义很难得。”她说,“既是好友,偶有个甚么不对付的,还是当面说清更痛快。”

    李明念沉默片刻。

    “与他无甚干系。”她道,“是我脑子太乱,许多事一时想不明白。”

    一手绾住她堪堪及腰的头发,金晗伶想了想,忽而道:

    “今晚可要与我一道睡?”

    李明念一愣。

    “哈?”

    金晗伶弯了眼睛,从铜镜里寻见她双目。“我家也有几个妹妹,各人若有甚么烦心事,姊妹们便睡一块,心里总会好受些。”她说,“我们一道睡。明日晨起,我再陪你试试新刀。”

    李明念看看她,又看向镜里照出的屏风,想见后边便是一张拔步床。山中春末,床围边早已垂下葱绿的纱帐,内里透出燕草芬芳,约莫是那茱萸纹锦的香枕作祟。那样好的枕头,怕是她夜里枕着也要盘算能卖几个银子。

    好一会儿,李明念强撕开视线:“罢了,我习惯睡房梁。”换了床,反倒睡不安稳。

    金晗伶一笑:“你确是很不一样。”

    “甚么不一样?”寒酸人都这样。

    “与我家弟弟妹妹都相反。”金晗伶将手中青丝盘作圆髻,“他们与你年纪相仿,却多是长在人群中,才明白何谓孤单。”

    这话倒耳熟。李明念瞧住镜中的自己。

    “我不知什么叫孤单。”

    “是了,这便是你的不同。”金晗伶扎紧发带,“已过三更天,你换身干净衣裳,惯睡哪里便去罢。只记得一样,日后有甚么不痛快,只要我在,随时寻我。”

    李明念正摸着颈后碎发,闻言不由在镜里寻她,恰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李明念一顿。

    “好。”她道,“多谢晗伶姐。”

    细雨飘了整夜。

    时近黎明,南山西侧深林昏暝,竹丛里万千斜影衔翠,湿泥的气味格外清冽。李明念披蓑戴笠,一动不动踞在低矮的竹笋间,听雨践竹梢,林外蛙鸣伴流水声不住鼓噪。万物喧嚣,却唯独没有人声。她默候长久,目向竹林深处,直望到尽头,也只能望见母亲那所小院晦暗的烛光。夏竹音照旧不曾现身。

    雨脚渐疏,天际现出一弯清寒的晨曦。李明念竖出笋丛,身子来回一甩,脱去一身雨水。她纵上树顶,望山脚而去。

    山道上有嗒嗒的脚步声。李明念落身树杈间,猫着腰看进漫山薄雾里,张得一条高大人影顺石阶跑近。那人四肢修长、筋骨结实,眼瞧是一副练家子身板,吐息却乱七八糟,一双赤脚踩着积雨的山阶,每一步都哗哗作响。他喘着粗气奔向山顶,倏尔脚步一住,扭头眺向东面,看定刀阁耸立的灰影。下一刻,他竟跳下山梯,欲朝林中去。

    “错了。”李明念在树杈上启口,“上山只这一条道。”

    对方猛然立住身,仰头望过来。李明念隐在茂密的树冠中,视线穿过重重枝叶,恰与一双狼眼般发黄的眼珠相遇。那人形容狼狈,满面血污泥垢,一袭破衫烂布似的缠绕在身,堪堪蔽体。他深深瞧她一眼,回转向石梯,直奔峰顶。

    瞪我?李明念耸高眉毛,回忆才前那眼神,竟生出几分熟悉。她歪头思索,再抬眼时,那背影早已消失雾色之中。

    山下人径遍地泥泞。

    主道上一派湿亮,尽头两盏明瓦油灯亮在高墙缺处,照一座丈高的琉璃沙钟正坐山门里,上端细沙雪白,亮闪闪流向坍陷的中心,从漏颈间簌簌而落。核桃脸的守门人横卧钟前,口里叼一只黄澄澄的酒葫芦,耳尖一动,便听得远处履响渐近。他微张开眼,见一个半大男孩奔在道中,衣衫褴褛、瘦骨伶仃,踏一双破烂的草鞋,趔趔趄趄向山门而来。

    望清沙钟前边的人影,那男孩扎了脚步,弓似的绷紧身躯,两眼直勾勾钉住那老翁,胸脯起伏不止。

    守门人合上眼,只情饮酒。油灯飘摆,细沙流落,耳里嘈杂一片。他听见那男孩屏住气息,许久才霍地迈开脚,绕过他身侧,一径望石梯上冲。

    “就这样放他们进来,也不筛选一下?”一道女声响在高墙顶上。

    “筛甚么?”项易咂咂嘴,任背后步响噌噌跑远,“弱的横竖要死,强的吗,老头我也打不过。有那工夫倒不如多吃些好酒,睡个饱觉。”

    李明念翻落下地,一屁股坐到他侧旁。“也是。何况进了这山门,在阵里也闹不出甚么动静。”她撒开厚重的蓑衣,肘撑膝头,一手托住腮帮,“易老,你说李景峰是更像大伯母,还是大伯?”

    “丫头今日倒稀奇,怎的问起这个来?”

    “便是忽然想到,若阿爹当真不许我当影卫,将来我还得在李景峰手下讨生活。”

    老者瞪眼瞧她,两腿一伸便坐起来,腔里爆出大笑。

    “稀奇,稀奇!念丫头也开始有远见了!”

    李明念倥着脸,一边的颊肉几乎挤没眼睛。

    “你说他像哪个便是。”

    项易盘起腿,南眺山谷间苏醒的乡居,细呷一口美酒。

    “你阿兄啊……要说外貌和性情,自是像你大伯啦。”

    “那大伯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翁搔着颈窝,又想了一想,啜着葫芦嘴一笑。

    “阿群吗……是个寻常人。”

    “我是问性情。”李明念道,“他功夫远不如阿爹,我知道。”

    那酒葫芦往她脑门一碰。

    “说的便是性情。”项易道,“你可晓得老头我是如何当上这守门人的?”

    李明念摸一把额头,摇摇脑袋。她只知项易守门多年,于阿爹幼时之事也所知甚深,其余却一概不晓。

    老翁复又侧躺下身,老神在在地支住脑袋。“玄盾阁原先可不用人守门。”他抬高一条腿,将踝间铁索晃得哗哗作响,“在我之前,这铁链拴的是头虎妖。”

    双目立时一亮,李明念伸直了腰,身子也不觉斜近前。

    “妖?能化形成人的妖?”

    “大妖才化得人形。”项易却道,“那看门猫还小着呢,不过开了灵智,又比寻常大虫结实敏捷罢。”

    他言罢便饮一口酒,仿佛没瞧见少年人失望的脸色。

    “当年项氏一族据着璇玑山,连年打劫西南关隘。然谷县官兵抵敌不过,便来步廊搬救兵,调这南山的玄盾阁门人前去‘剿匪’,屠杀我大半族人,余下的多逃上灵墟岭避祸。我一家也教杀尽,为给一双儿女报仇,独个儿横跨西南,从那北边追到这极南之地,截杀阁主李镜世。”项易哼笑一声,“结果门人杀了无数,却连山门也未进得,便险教那李镜世取了首级。”

    又是那专杀女儿的李镜世。李明念阴下脸。

    “后来呢?那李镜世为何没有杀你?”

    “是你大伯拦在李镜世剑前,求他留我性命。”老翁道,“那是战场,我又一心寻仇,那里肯领他情?摸了剑便捅将上去。那李镜世有心要让他吃个教训,竟也不拦,哪晓得你大伯更犟,生吃我一剑也不肯让,还要求情。李镜世便让他杀了那看门兽,算作给我腾个位置。看门兽不死,玄盾阁便没理由留我这颗脑袋。”

    “所以他当真杀了那妖兽,李镜世便留下你当守门人。”

    项易摇动脑袋。“那是李显群,不是你阿爹李显裕。”他说,“这兄弟两个……差的可不仅是武功,更要紧还是心性。”

    “大伯自然不比阿爹。”李明念深以为然,“要换作阿爹,根本不会开口求情。”

    身旁人大笑起来。“念丫头这话不错!”他朗声附和,“你阿爹那会儿便杵在一旁,冷眼瞧着。莫说求情,便是见你大伯让我捅了一剑,也眉毛都不动。”

    动眉毛?阿爹那张脸大约也只嘴巴能动。李明念撇嘴,将手一挥,撇开满腹杂念。

    “不说他,你接着说大伯。”她道。

    “你那大伯呀,原就难敌那大虫,何况这么个你死我活的关口?他带伤上阵,好容易斗过那畜生,命也去了半条。可惜呀,只差一剑便结果那大虫,他竟又心软起来,只道那畜生已无还击之力,要李镜世也留它一命。”

    酒葫芦轻摇在手,老翁笑听酒水漾荡。

    “蠢哪,真是蠢。才吃了我一剑,也不长记性,战场上还敢心软犹豫。老头我活了数十年,便没见过那样蠢的人。”他长叹,“幸得那大虫力竭身慢,你大伯又剑在手里——否则只那一口,先掉脑袋的就是你大伯咯。”

    李明念弹开膝上甲虫,眼前浮现出一张错愕的脸。她还记得不容谷那夜,那人高举弯刀,浑身僵硬的模样。

    “我却也见过这样的蠢人。”

    项易擦擦嘴角:“你那白捡的弟弟不算。”

    李明念顿了下,知他只当她说的周子仁,却也懒于解释。

    “照这样说,大伯不还是杀了那看门虫么?”

    “他没杀,”看门老翁接口,“那大虫是老头我杀的。”

    他举起葫芦在嘴边比划。“阿群那一剑呀,本只为自保,自然未下狠手。”他说,“当时剑锋便架在那大虫口里,眼看那大虫还要扑,阿群却没了手抵抗。我便冲上去,绰起先前捅他那柄剑,剖开了那大虫的肚子——嗬,里头还滚出颗妖丹来!”

    话及那稀罕物什,项易瘪起嘴,往墙脚下一啐。

    “也怪老头我没见识,那会儿还不晓得妖丹的好处,倒让李镜世捡了便宜。可惜那十年内力哇——若教老头我吞了,还不把个李镜世摁回娘胎里?”

    一颗妖丹便抵得过内修十年?李明念好奇,开口却问:“为何要救他?”

    老翁皱一皱鼻子。“大老远来寻仇,反倒欠下一条命,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他道,“谁想逞那一个强,倒捡回一条老命。李镜世见我杀了那大虫,便留我在这山脚看门,又吃了数十年好酒。”

    那甲虫又摇摇晃晃飞回靴上。李明念细瞧它背上黯淡的花纹。

    “你就不恨他们么?”

    项易眯缝起眼,打量前方坑坑洼洼的主道。近些时日山门热闹,那地里人迹错杂,马掌印追着履印,足迹又盖过蹄迹。一场大雨过去,统统教雨水冲淡。

    “头几年恨得每日牙痒痒,夜里也要啃半宿链子才甘心。不过吗,日子久咯,身子会老,人心也会硬成石头。石头还有甚么恨哪?”老翁说着便笑起来,“再说啦,从前有阿群,如今有你念丫头,各个都来送酒,老头我也算心满意足啦。”

    他漫不经心举起手,拍拍那黄灿灿的酒葫芦。

    “大伯从前也给你送酒吗?”

    “自老头当上这守门人起,便日日都送。老头起先也不愿搭理,可惜不敌那酒香呀。”项易悠哉道,“后来说上话啦,我问他当初为何要救我,他却道他不是救我,而是救他自己。你说这是不是寻常人?”

    “救自己?”

    “这还不明白?救那个身为南荧人,还亲手屠杀同族的他自己呀。”项易笑道,“既走上不归路,又要问心难安——你说说,如何不是寻常人?”

    “大伯倒是有自知之明。”李明念在靴上一拂,“若他这样的人也能当影卫,阿爹凭甚么不许我当。”

    “许他去当影卫的可不是你阿爹。”项易道,“说不准你阿爹便是不满阿群的事,才不许你当影卫。”

    李明念冷哼。

    “他不过怕我阿娘罢了。”

    “当真只是惧内?”老翁灰黑的瞳仁滑向眼角,“老头我可听说,去岁你惹的祸不小呀。为着几个公奴硬闯印府,值得吗?”

    身旁的少年人乜他一眼。

    “你干每件事都考虑值不值么?”

    项易拊髀朗笑。“老头我心无挂碍,只好这一口好酒而已,那里还问甚么值不值?但你念丫头可是有所求呀。”他拿那酒葫芦搡她一把,“你求的是什么,究竟想清楚没有?”

    李明念安静下来,视线飘向前方,看日光渐盛,从泥地里蒸出潮闷黏腻的气息。

    “我不知道。”她说。

    项易痛饮一口,自眼缝里觑得她神色,便也顺着那目光南望。晨雾依依,细雨已自收歇,北山葱翠的绿意渗出来,也渗出那片焦黑的枯地。

    “那便慢慢想罢。”项易道,“横竖你还年轻,只要不似阿群那样短寿,便是想一辈子也成。”

    -

    雨后山林如洗。

    从北山脚下仰看,目之所及仍是大片光秃秃的枯木,一层浅绿拥在树根四周,是一丛丛地锦和牛筋破出焦土,沿着黑漆漆的山坡伸向山麓,钻过新竖的栅栏,爬进学舍脚下那方荫庇之处。许双明坐在紧挨檐廊的书案前,目越学堂一侧的小院,投向竹栅之外。

    五月将近,林丛里已隐约浮出蝉噪。远远听来,竟似幻觉。

    “大哥,回家了。”

    一声呼唤闯入耳里,许双明醒了神,记起已是散课时辰,忙提书匣起身,却教什么东西在肩头一撞。许双明歪了下身子,未及瞧清究竟,即听耳旁有人恼道:“做什么!”话音未落,一只手掌便推上后背。许双明打个趔趄,撞开书案,险些栽倒。

    近旁的同伴围上来,七手八脚将他扶稳。

    “你推人做甚!”司兴淇在一侧质问。

    许双明抬起头,只见一行同窗立在跟前,各个额上干干净净,不见刺字。为首的少年郎铁着一张脸,使劲拍几下袖摆,一脸厌憎。

    “是他不长眼睛,还推不得了!”

    “你——”

    眼见司兴淇要冲上前,许双明忙一把扯住。对面响起一道冷笑。

    “留神。当心人家记恨上了,又去你家墙根下放火。”

    众人齐望过去,正见郁有旭走出那为首的少年郎身后,眼瞅着许双明一干人,嘴边讥笑冰冷。“得亏那会儿我未在学舍,否则也早让他们烧作泥灰了。”郁有旭道。

    几双眼睛默瞪住他,那推人的脸色愈发难看。两拨人对峙一阵,终是那几个平民少年你拉我扯,交头接耳地离开。

    又有脚步声经过左右。许双明还杵在那里,从余光里瞥得那些人影投来的目光,脑仁震颤一下,便教晕眩感攥住。一双手搀上他胳膊,他好容易稳住脚,听清二弟的声音:“我们也走罢。”

    才过散课时候,学舍已空了大片。近处的书案歪歪斜斜,余下小半却齐整冷清,案头不见墨迹,席间软垫也未动分毫。许双明挨着二弟前行,目光顺那片井然的座位滑过去,在角落的书案停了停。邱凡骐从前便坐在那里。

    “这么多人春考也不考了,一下子空了一半。”前方有人悄声道,“听夫子说……今年也不分伍了。”

    “那些人光是见面便恨不能吃了我们,还分甚么伍。”另一个话音嘟哝,“这回春考又未通过,也不知还要熬几年。我看还是同夫子说说,改上夜课得了。”

    两腿已支在竹梯跟前,许双明提起脚,正要踏将下去,却又是一阵耳晕目眩。张祐齐紧紧搀住他,这才没教他跌下梯子。

    “好了,不说这些。”司兴淇的声音横进来。

    身前人语平息下去,只余一片低微的衣响。许双明随二弟挪下竹梯,甫一踩地,便听头顶上方一声轻唤:

    “双明大哥。”

    许双明住了脚,捺住胃里的翻腾,与同伴们一道回过头去。他晕头转向,依稀见得一个矮小身影立在梯上,旋转成一团模糊的天青颜色。那人朝梯底欠了欠身。几个少年郎乱糟糟还礼,只许双明懵着未动。有人轻碰一下他的手臂。

    “大哥,我们先走,你脚快,一会儿跟上罢。”

    许双明扭过头,遇上张祐齐的眼睛。

    “……好。”

    几个同伴冲竹梯上挥挥手,携手朝院门去。许双明留在梯底,只听背后嘎吱一串摇响,便知那人走下了竹梯。他回转向后,周子仁已然停在跟前。两人相对而立,许双明才觉出他长高了些,也瘦了些。那张白净的脸还是老样子,却又仿佛变了模样。

    许双明目光与他一碰,又飞快地撤开。他发现这小儿没有背上书匣,手里握的考卷还未曾捆紧,显是匆匆忙忙追上来。

    “有什么事吗?”

    “春考已过,我们也许久未曾温书。明日午后若是得空,大哥可否带上考卷来南山?”

    许双明瞪圆了眼睛,似要从小儿脸上瞧出个窟窿。

    “你……不生气了?”

    周子仁原瞧着他,闻得此言却顺下眼去,向许双明打个长揖。“上回我同大哥说,我本无立场生气。可前些日子……也确有郁气在心。”周子仁道,“是我没有坦诚以待,对不住大哥。”

    平白受他一礼,许双明浑身不自在。

    “我知道。”他攥紧书匣的背绳,“我是说你现下……可还生气。”

    没有回答。

    许双明竭力挣出那晕胀感,要看清那小儿神情。他站在那里,似乎正垂目沉思。“我想不明白,也说不清楚。”许双明听见他的回答,“可我很喜欢双明大哥,也还是想与双明大哥为友。”

    而后那小儿仰起脸,朝他望过来。

    “大哥呢?”

    鼻里一阵酸胀,许双明侧开眼,揉一把鼻尖。

    “……我也不想吵架。”

    四周安静了一会儿,周子仁平和的语声才再度传来。“爹爹说过,许多事情若一时想不明白,便先着眼当下最要紧的。我想……有大哥这句话,便是最要紧的了。”他轻轻说,“明日起,大哥继续来南山罢。阿姐也盼你来的。”

    那话音流入耳中,却似什么坚硬的物什梗在喉间。许双明说不出话,只垂下脑袋,点了下头。

    周子仁行过礼,扶着围栏拾上竹梯。

    嘎吱嘎吱的响声徐徐上攀。许双明垂首听着,忽而开了口。

    “子仁。”

    梯上小儿敛步,回望向他。粗糙的背绳陷入许双明掌心。

    “那一日……我也撒了谎。”

    他看到那小儿扬起唇角,疲累的眉眼间浮出一丝微笑。

    “我知道。”他道。

    北山渺远的蝉鸣飘动起来。许双明默在原处,待到竹梯不再响动,才回过身,步向院门。

    笔砚在书匣里豁啷啷滚动,他跟着同伴留下的鞋印,缓慢挪动脚步。不多时,他停下来,望向近在咫尺的院门。午时骄阳正烈,藩篱内外杂草丛生,油绿的车前草摇摇摆摆,亮得晃眼。许双明蹲下身,颤抖地捂住脸。

    连日骤雨时现,午后的山谷湿热异常。

    许双明踩着沟沟坎坎的主道南行,望见山门里那座巨大沙钟时,草鞋单薄的鞋底已隐隐发烫。地里水气不尽,空气湿巾般裹住脑袋,蒸得一张脸汗津津的,几乎喘不过气。他歇住脚,撑着膝盖吐气。去岁摔伤后的眩晕又发作起来,以致那不远处的山门也扭曲了形态。

    核桃脸的老翁如常横卧门前,待他磨磨蹭蹭走近,方才调笑:“又来寻小娃娃温书啦?”

    “易老。”许双明蹲下身,将手里那提新酒摆置他跟前,“这是我家新酿的,您尝尝。”

    一早便盯住他手里那酒坛,项易坐起身,踢开脚边的空葫芦,咧嘴笑道:“小子许久不来,倒还记得规矩。”他捞那新酒入怀,鼻尖凑近坛口,使劲一嗅,“不错,不错!还是咱们南荧人的酒够香!”

    许双明盘腿坐下:“您要喜欢,明日我还给您带。”

    而后他闭上嘴,摸着脚腕东瞧西看,最终望定老翁背后那座沙钟,仿佛这会儿才见得这丈高的巨物。

    “怎的多了个沙钟?”

    项易打个饱嗝儿,满口酒气。

    “门人选拔记时用的。”他道,“待那沙子漏光,便不许外人进山门咯。”

    “哦……”许双明应得心不在焉。他入神地抠弄着脚边的土棱,生生将它抠出一处缺口,方拿定主意般抬起头来。

    “那个……易老,近日您可见过李明念?她心情可好?”

    “你成日与念丫头他们厮混,还要向老头我打听?”

    许双明摸摸鼻子,又挠一挠耳朵。

    “在学堂倒还能见着子仁,但是李明念……”他答得含混,“我上回见她,还是岁底。”

    抱着酒坛的老翁眯起双目,伸头近前,戏谑道:“吵嘴了罢?”

    见他眼含促狭,许双明眼光不知该往哪儿放,一颗脑袋点也不是,摇也不是。他垮下肩膀,视线落回脚边,定在那土棱的缺处。“我犯了大错,也未尽朋友当尽的信任。”他道,“我怕她还生我气,又不好同子仁打听。”

    项易掏掏左耳:“还有这回事呀?那老头我替你问问。”他一手半握口前,冲上头扬高嗓音,“念丫头——你还气不气啊?”

    不待许双明反应过来,头顶便响起一句反问:

    “他自己没长嘴吗?”

    一道影子掠过脚边,许双明仰起脑袋,恰见少年人落定沙钟顶上,一身墨灰裋褐,两柄横刀在腰,冷淡的眼睛居高临下瞧向他。

    许双明打个冷战。

    “你、你怎的在这里?”

    项易揽酒畅笑。李明念轻飘飘跳下沙钟,斜睨一眼地上的少年郎。

    “门人选拔在即,阁内鱼龙混杂。你一个人上山必得教人吃了。”

    她说毕便转向山梯,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

    “还磨蹭甚么?”

    许双明一骨碌挣挫起身,忙不迭跟上。

    山梯间青苔半湿,滑溜溜一片。许双明起得急,难免头昏眼花,脚下数度打跌。所幸李明念步子慢,虽未掉头扶他,也始终只走在几步之外。他勉力跟着,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爬近山腰,才渐渐平复了呼吸。

    漫山虫噪充耳,静得形同死寂。前方人影兀自登阶,腰侧双刀晃了一路,竟也不见半点声响。许双明看上一眼,擦去颈间直往下灌的汗水。

    “你买新刀了?”

    “总不是偷来的。”

    “瞧着比那柄旧的好。”

    “你又没使过,知道甚么。”

    许双明默下来,一时看看她的脑勺,一时又看脚下石阶。

    “前阵子我去寻家祯。”他再次开口,“我问他还想不想当影卫,他说不想了。”

    “那很好。”李明念答语平淡,“横竖他也当不上。”

    斑驳的树影溜过脚底,许双明凝神瞧着,只觉石梯不住流动,他每一步都像踩在水里,分明将要踏空,却又稳稳落地。

    “李明念。”他叫她,“你还是莫当影卫了。”

    走在前方的少年人停住脚,侧转过身子。

    “什么?”

    许双明也停了脚步,仍旧低着头,盯住自己沾满泥垢的脚趾。

    “你不是那样的人。”他道。

    “你说为了当门人,你杀掉了那个罪客。但你还是救过我,救过祐齐,还帮着我们救张婶。镇南发瘟,你也帮了许多忙。”许双明停顿一下,“而且……你说那醉梦香让人看到的,都是自己最记挂的人。可你看到了那个小姑娘。那便是说……即使决心要当门人,你也还是想救她。”

    犹豫片刻,他抓住面前人的袖管,抬脸注视她。

    “所以你不要当影卫,李明念。你不是那样的人。”

    李明念默立在前,与之对视。

    “你这是想讲和?”

    “……那是另一码事。”许双明道,“我只是实话实说。”

    李明念不说话,只扭转身子,继续朝前走。许双明忙小跑着追上去,想要追到她身旁,却顿了一顿,如旧跟在她身后,目不转睛瞅准她背影。

    “上一回……我不该那样说你。”他说,“我那时候脑子很乱,自己也不知在想什么。”

    那背影头也不回。

    “我知道。”她道。

    听不出她话里情绪,许双明默默迂久,又望回脚下。

    “对不住。”他道,“如果我信你,或者便不会……”

    未尽之言止在嘴边,他张开口,却歇了声,脑中一片茫然的空白。

    “你没那么大能耐。”上方人声平静,“便是你信我,也左右不了旁人。”

    那声音唤回许双明神志,他张向她后背,记起原本要说的话,却觉出已毫无意义。

    “……那也比不信要好。”他低下眼睛,“起码心里知道,还有朋友与自己一道。”

    前方的脚步再度停下。许双明不防,险些一头撞上那背脊。

    “许明明,你怕什么?”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许双明身形一定,竟忘了纠正那诨名。

    “什么?”

    李明念转身面向他。

    “我问你有没有怕的东西。”

    眼瞧她神色端肃,倒不似胡乱岔开话题。许双明认真想了想。

    “倒也不怕什么。”他回答,“非要说的话,便是怕家里人和朋友遭祸。”

    穿过树荫的阳光落上他脸庞,轻柔摆晃。李明念看了许久,眺向山梯尽头。

    “我也有怕的东西。”她说。

    许双明将信将疑地看她。

    “你如今还有怕的?”

    李明念不答,犹自极目梯底。从山腰看去,玄盾阁的高墙仿佛只是一条粗皮绳。她凝望那皮绳间唯一一截细处,那巨大的沙钟不过一星灰点,项易的身影还横卧在前,拖着拴紧脚踝的锁链,与两旁墙影连作一线。

    “我怕这山外的天地,怕这墙外的人。”李明念道,“怕他们与我料的一样,也怕他们不一样。”

    若是一样,便无处可逃。她想。若不一样,便只能困在这墙里,一世艳羡。

    面前的少年郎细观她神情。

    “……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许双明搜索枯肠,半晌才道:“我听不懂。”

    李明念睃趁他一眼,反身拾级而上。

    “李明念,”许双明追上前,“那你……还当不当影卫?”

    “与你无干。”

    “我可是关心你才说的。”

    “那也与你无干。”

    在前的人声不咸不淡,实是难以捉摸。许双明甩一甩脑袋,索性迈开腿,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赶到她身畔。“罢了,”他喘着气道,“横竖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便是你还要当影卫,我们也还是朋友。”

    虫喧拥簇山道,林丛里刮出一阵凉爽山风。二人并肩而行,纵使李明念目向山顶,也能在眼角瞧见他身影。

    “随你。”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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