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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缘合(二四)

    暮春拂余寒,溪畔蛙鸣日渐盈耳。

    涧中细流涓涓,如同枝干伸展,绕过层层枯石,长出细细密密的槎桠。那生长声轻击石中竹竿,顺着栅居底栏上攀,振得案间烛火微微晃荡。李景峰跽坐居所席上,耳听墙外水流虫喧,口里话音舒徐。“……所以,”他稍歇了声,望向对面,“席韧?”

    对席的少年郎正自出神,经他一声呼唤,方才醒过来。

    “啊,师兄——”他连忙欠身,“抱歉,方才一时走神。”

    李景峰瞥向北面半敞的移门。轻风翦翦,朗月已上中天。

    “近来事忙,觉得疲累也是应当。”他替师弟斟满一碗温茶,“剑气之事,可还有旁的疑问?”

    “是,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师兄。”席韧忙道,“我的剑气,即便借物而凝,也至多离身一里。从前师父说过,此乃受制于内功基底……我便以为只得苦修内功。近来却忽而想到,若威压可绕人而施,那会否一切灵力外放,皆可更精细地控制?”

    “细说。”李景峰搁下茶壶。

    “剑气本是外放的灵力,所以须以剑客为源,向四方施展。从前我的剑气,往往依靠灵力瞬时粗放,再行凝聚——如此出招更慢,消耗也更大,上回我与……与人比试,正是输在这一点。”席韧顺下眼光,“我便记起来,师父和师兄释放威压,却可绕开不堪承受者。而威压与剑气同源,实为内气外放。因此我想……若能与操纵威压一般操纵剑气,仅以一丝灵力收放、牵引,所受内力约束或者便更少。”

    “你很聪明。”李景峰笑道,“据我所知,父亲的剑气便是如此。只是灵力外放,气脱于体,更需强大的神识牵引。愈精细,愈须深厚的内力支撑。是以我至今也仍然佩剑,无法与父亲一般,全然以气为剑。”

    席韧神采黯淡下来。“阁主根基深厚,天资卓越,才能达到如此境界。我辈望尘莫及。”他捧起茶碗,“看来……此法于我而言,还是不可行。”

    眼观他面上情绪,李景峰抿一口热茶。“其实也有便宜之法。”他启声,“你可听闻过剑阵?”

    “剑阵?”席韧略一思忖,“可是《元记》所载,大祭司净池曾用以守卫关元城的阵法?”

    李景峰颔首。“那剑阵布乱石于溪涧,占地不过一亩,不费一兵一卒,却可万剑齐鸣,御敌十万,非阵剑双修不能为。”他道,“我曾仔细钻研,此阵玄妙,只需注入一丝剑气于阵中,即可通过阵法凝练天地灵气,化而为剑。若巧加改进,亦可于实战中制敌。”

    席韧细细听来,不由疑惑:“可布阵须得倚仗阵器排布,是否还会受限于地界?”

    “阵法原为牵纵灵气运行之法门,多以阵器为引,却并不受缚于阵器。譬如于铸师而言,阵法皆可通过铸炼融入器物;而与大祭司一般精通阵道者,更可凭空作阵,不拘于物形。”李景峰回答,“剑客若熟通阵道,以气布阵未尝不可,较剑气也更为便宜。”

    对面人现出为难。

    “这些年我虽苦练剑术,却鲜少研习阵法,实在难及师兄悟性。”

    “这回门人选拔,是巫长老助父亲加固阁中阵法。他涉猎极广,不仅通晓机关暗器,待法阵之道也颇有研究。”李景峰却从容道,“巫长老素来待你青眼有加,应当愿意指点。”

    神色恍惚一瞬,席韧低下头去。“巫长老……从前优待于我,不过是因为采琼。”他低言,“如今采琼已是县令家的少夫人,我也不好再去叨扰。”

    李景峰默思少顷。“我随父亲修行阵法,这里也有许多入门的古籍书册。”他道,“待我明日整理一番,你可拿回去,与师兄弟们一同研习。”

    面前少年郎这才振作精神,抱拳俯首:“多谢师兄。”

    “我已听闻上回阿念与你比武之事。”李景峰只扶他手臂轻轻一抬,“想是得高人指点,这几年她确是长进不少。”

    席韧僵住身形。

    “……教她的,应当是阁主身边那位刀客。”他说。

    “夏竹音?”

    “是。当日我败得彻底,为挽回剑阁颜面,师父曾与小姐交手。危急之时,正是那位刀客救下了小姐。”席韧如实答道,“她既是阁主的影卫,想来教习小姐一事……也是阁主授意。”

    壁上烛影晃动一下,李景峰看去屏风内侧,凝目墙根下的衣箱。去岁他回阁,母亲又与他制了新靴。鞋底厚实,一如既往针脚匀密,哪怕成日里在山林蹓搭,亦难得破损。

    “也未必。”他自语。

    席韧不解,却见李景峰重整辞色,目光与他一碰。

    “有这等前情,疫灾之事还托你帮忙,难为你了。”

    他语态平和如常,仿佛方才那刹那的异样竟是错觉。席韧不觉避开眼,掩去面上疑惑。“师父说得对,比武之事不怪小姐,是我行事鲁莽,自不量力。”他自嘲,“况且张家人……也是采琼的朋友。”

    屋内一时没了人语,独余流水潺潺,不知淌在屋下,还是淌在屋中。

    “还惦念她吗?”许久,李景峰再度开口。

    席韧点一下头,想了想,继又摇头。

    “申公子家世好,人品才具也佳。我这等无靠无依……连自己生死也做不得主的公奴,自是比不得。可是采琼不愿意。我知道她的性子……平日里虽任性了些,也爱赌口齿,却是真心爱护家人。所以心中再失望、再委屈,她还是为免父母为难,许了这门亲事。”

    他低垂眼帘,目光向着杯中倒影。

    “我想……最令她寒心的,大约还是父母和我。”

    “你们原是为她想。”李景峰道,“她年纪尚小,往后自会明白。”

    席韧挤动嘴角,欲扯出个笑来,却徒劳无功。“先前我也这样想。可往事老在脑子里打转……我思来想去,倒有些不敢肯定了。”他道,“师兄不知,那年与小姐比武前,我曾在花灯节向采琼说起定亲,她发了很大的火,还气得哭出来,不许我再提。那时我只当她年纪小,不愿太早离开父母……却从未问过她要什么,又怕什么。现下回想,兴许她一早便瞧出来,我性子软弱,并非真正懂她,自也护不住她。她料得也极对。”

    一阵哽痛阻住声音,席韧停下来。

    “原先我多少还有些埋怨小姐,如今才想明白,这哪里是小姐之过,分明只怨得我自己。采琼说的……到底也不错。论真心为她,我确是连小姐也不如。”他叹息,“或者……这一切,当真都是我太懦弱,又太自以为是的下场罢。”

    李景峰默了片时。

    “各人处境相异,顾虑自也不同。莫太自责。”

    席韧摇摇头。“无论如何,究竟是我对不住采琼。”语毕,他俯身赔罪:“本是向师兄讨教,竟说了这许多不要紧的散话,耽搁师兄休息,实在惭愧。”

    “无碍。”李景峰道,“同门师兄弟,原该无话不谈。”

    他不计较,席韧却不敢再叨扰,饮尽杯中半冷的茶水即起身告辞。

    穹苍云纱半遮,月影胧胧一片。李景峰立于廊下,目送那一点背影消失夜幕中。涧流两侧深林密布,高大的翠木遮挡视野,夜里只觑得林地间月光斑驳,一抹深灰竖影远踞天端。那是剑阁的侧影。眼下这时候,长老车羽寒大约正端坐阁顶天窗间,头顶藻井那双蛇衔尾的浮雕,对月吐纳。

    李景峰静眺长久,正欲身动,却感左侧林中一阵异动,下一刻便有笑语入耳:

    “李公子好雅兴,这时辰会过同门,竟还有心赏月。”

    他转过脸,正见一条人影踱出林荫。那人腰侧挎剑,窄袖高揎肘上,肩后伸出两扎插在背篓的芦苇,跣足踏进溪边莹白的碎石地,一身火红衣衫便现在月下。李景峰微微一笑。

    “比不得金小姐,这时辰也有兴致上山走动。”

    金晗伶敛步溪畔,面上绽开笑来,拎高手中酒壶。

    “难得偷闲,可要尝尝我新得的竹叶青?”

    临水的檐廊支起风炉,架上小锅沸水滚动,一旋子热酒倾倒壶中。金晗伶闲坐侧旁上风处,手边背篓装满药草,将早先褪下的靴袜埋得严严实实。她两手撑在身后,双腿伸出廊外晃荡,不时踏过青石间溅起的水花。

    “到底是南境,四月天气竟似我们东汶盛暑,踩水也不觉寒凉。”金晗伶笑叹。

    李景峰跽坐在旁,双目迎着炉底热气,避开她那双白净的赤足。“夜间阴长阳消,莫贪凉。”他筛出两碗热酒,“听闻镇衙正向商户募捐,可是已忙完了?”

    眼中笑意浅了些,金晗伶摇首。“许多乡人原赖农耕为生,火灾过后家私尽毁,又因疫症错过春耕,确是再难留在镇里。”她道,“官府不愿流失劳力,只好想法子向商户募捐,恐怕到入冬前也还得打秋风,难得消停。我白日抽不开身,这才乘夜出来,采些铺子里用得上的药草。想着你大约也未歇下,便带上酒来寻你。”

    “辛苦了。”李景峰将酒碗推至她身旁,“只是你酒量不如我,本不该深夜与我对饮。”

    金晗伶早端起那碗热酒,一饮而尽。

    “无妨,我信峰哥为人。”她放下碗道,“何况即便吃醉,我也未必打不过你。”

    “若你带着那双铸锤,我确未必能赢你。”身旁人又与她筛上一碗,“可论剑,还是我更胜一筹。”

    瞧一眼他腰间那柄轻剑,金晗伶不由抚上自己的剑。两样都出自父亲之手,确也难论高低。

    “看来我应当带那双铸锤来,也好与你切磋一番。”她可惜道。

    李景峰笑而不答,只自低眉筛酒。“还记得当年头一回见你,便是在金家铸炉上。”他回忆,“你当我是甚么歹人,立时将手里的铸锤扔过来,只差一寸便教我脑袋开花。那情形……当真是比上战场还凶险。”

    金晗伶悠荡的双腿一住。“……我自小听父亲叮嘱,遇上盯着我瞧的男子,定要有所防备。”她眼看他将新筛的酒推近前,“那时你年纪虽小,内功底子却极好,在门前站了许久才教我发觉。我一时戒备,便先出了手。”

    “金伯父这话不错。”李景峰饮一口温酒,“不过那时我确无歹心,只是惊讶你那般年幼,竟独自上了铸炉,还抡得动那样大的巨锤。”

    金晗伶摸起酒碗,别开视线。

    “那铸锤很大么?”

    手里还端着酒碗,李景峰认真回忆。“那会儿我们身量一般,那铸锤足有你我半人大。”他拿另一只手比划一番,“后来还呼呼朝我飞过来,着实将我吓了一跳。”

    “……好在你躲得快。”金晗伶贴着碗沿道。

    她话音有些含混,李景峰却仿若未觉,眉眼盈笑,兀自思索。“知道那是你惯用的兵器,我便奇怪你平日为何只佩剑,却不带那双锤。莫非你也以为,它瞧着实在吓人,不够斯文?”他端出苦思的模样,“问过才知,倒无关什么斯文,只是你们东岁人崇剑,佩剑也是礼节罢了。”

    金晗伶躲在碗后,已带腮连耳红起来。

    “儿时之事,虽是我鲁莽,峰哥也不必记这样久。”

    “可如今想来,确是记忆犹新,难以忘怀。”

    “……峰哥。”

    “好了,我不提。”李景峰嘴角犹自含笑,“但既是你惯用的兵器,还是放在趁手之处为好。”

    饮尽碗中余酒,金晗伶露出脸,任轻风扫过微热的面颊。“我剑法虽不及峰哥,应付大多敌手也尽够了。”她抽出背篓里一把蒲苇折玩,“世间如你一般的高手,毕竟极少。且万事也不仅兵戎相见这一门解决之道。”

    “只怕遇上个冥顽不化的,一心要鱼死网破,令你防不胜防。”身侧的笑语淡下来,“似年末那场大火,谁人又能预料。”

    粗糙的穗柄缠顿指间,金晗伶瞧向他,又敛回目光。“那也是因官府未曾网开一面。”她说,“但凡公平些,也不会有这等惨剧。”

    李景峰舀出半旋冷酒,悬入翻滚的水泡里。“网开一面,原是为防背水一战。可反过来看,一旦有了退路,便难免心存侥幸,这不公也才因此代代相续,难有尽头。”他道,“全则必缺,极则必反。指望敌人公平,倒不如绝了退路,殊死一搏。”

    溪间青石击碎流水,清凉的水珠溅上足心。金晗伶默然北望。

    “近些日子四山不安宁,大约各地逃奴都已赶来纭规镇。”她忽而道。

    “门人选拔的消息已放出半月,是该有动静了。”李景峰轻晃旋中酒液,“兵部尚未来信,父亲令我先接手名试一事。若此后仍无战事,我怕是要待到心试结束。”

    剑阁狭长的黑影犹立,远远望去,便如剑指长空。金晗伶启口:

    “或者夏汛以后,东南便会向大贞借兵。”

    觉出身旁人投来目光,她也侧过眼,对上他双目。

    “因运河争端,汶国近来正预备与渝国开战。”她告诉他。

    那双柳叶般的眼睛似有闪烁。

    “汶国去春才为矿山征讨涞国,如今战事平息不过一年,竟又再起兵戈?”

    “峰哥聪慧,当知我意。”

    李景峰垂下眼,倒出烫熟的酒。

    “贞皇不会疑心么?”他问。

    “峰哥以为,东汶为何要向大贞借兵?”金晗伶答得平静,“何况大贞如今国库空虚,各地官吏贪腐成风,贞皇又沉迷长生之术。内忧未解,怕是已无暇顾及外患。”

    浑浊的酒水缓缓浇入筛箩。“金家嫡支乃东汶王室姻亲,消息自然来得快些。”李景峰仍垂着眼皮,话语间不露情绪,“这等机密,原不该透露与我。”

    视野一角有银亮的物件闪动,他知道那是金晗伶抬起手腕,将发辫挽到肩前。

    “我已去信父亲,要在你上战场前与你定亲。”

    李景峰手腕一颤,旋子里的热酒一股脑扑向滤布,沉甸甸兜了一箩。他抬起眼,恰遇上她明亮的眼目。“我知道,你要继任阁主,是因志在断绝这所谓退路的死路,颠覆世道不公。东南起事,便是最好的时机。”她看着他道,“我愿与你一道。”

    滤兜愈来愈浅,淋漓的滴水声不绝于耳。许久,李景峰才提起筛箩,又筛过一遍壶中浊酒。

    “你有你的路,不必与旁人一道。”他说。

    “与你一道,我也照样走自己的路。”金晗伶目不转睛瞧住他,“如今我已自立门户,有自己的铺面,有自己的铸师,更有经营之力。再过几年,便是不向金家求助,无论财力还是兵器……我也都能与你支援。”

    炉底热气熏眼,李景峰旋紧风门,熄去猩红、灼闪的火焰。

    “本应是个聪明人。”

    金晗伶轻轻一笑。

    “这话你从前也说过。”她道,“可我还是以为,世上聪明人太多,少的却是至情至性之人。”

    悬锅里滚水渐静,最后一个水泡极力挣出水面,闷声破裂。“至情至性,往往需要代价。”李景峰拿起酒碗,凝视漾开的涟漪,“决意亲近一人,便是给他伤害你的机会。若看错了人,从前有多少信任,往后便会有多少悔恨。”

    “人心隔肚皮,或许总会有看走眼的时候。但若因噎废食,活得也无甚滋味。”身畔话音却道,“我不想那样活。自己选,便自己担。”

    握碗的手落在膝头,李景峰终于转看她的脸。

    “晗伶。”他道,“你极好。或者我配不上你。”

    金晗伶望进他眼底,指间蒲草一晃,摇摆的穗柄伸向他手旁。

    “我从来不论什么配与不配,只问愿与不愿。”她道,“峰哥,你可愿意?”

    蟾光倾泻檐下,笼得她额心榴石灿亮,却远不及那双眼睛。李景峰与之对视,终觉疏风拨云,郎月复明。

    他伸出手,牵上那韧草,将穗柄上的余温紧握手心。

    “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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