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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缘合(二九)

    豪雨连月,午后的阳陵城闷若蒸笼。

    丹墀前雨点四溅,雾一般托起武英殿阴惨的巨影。赵世辰栖身宫人伞下,辿步踏过这一片沉沉水气,袍幅和袖摆均已沾湿大片。行经正殿檐下,遥遥可见门内帷幔飘荡,零星几点灯影忽明忽灭。他瞥过一眼,随宫人走向偏殿,甫一跨入门槛便觉凉意扑面,冻得喉管一阵裂痛。

    纵是阴雨天,偏殿在白日里也只亮起小半灯烛,偌大殿宇如同幽深的墓穴,黑暗从四面八方钻出来,不时无声扑动,摇晃玻璃罩子里荧微的火光。赵世辰敛步罗汉床边,见摇扇咯吱旋转,铜盆内冰块半化,屏风后方几道人影攒动,当中一个身形高大、双臂平展,任由簇拥两旁的影子忙忙碌碌,为他披上蝠翼似的外衫。

    一丝冷气掠过颈前,赵世辰掩口低嗽两声。夏日炎炎,他身上却一阵阵发冷,不免袖起手来,经过那窖子里起出的冰块,慢慢趋近屏风,伛身行礼:“参见陛下。”

    那高大的身影转出来,现出赵世方的脸。近年他时常往返皇陵,终日流连不见天日的墓穴,血肉底下竟也透出些死人颜色,只那双眼睛光彩如常,仿佛猫眼闪烁在屏风昏暗的投影间。他抖一抖袍袖,落座罗汉床上,慢条斯理地盘起腿道:“免了,坐。”

    赵世辰这才直起身子,扶着宫人挪步,与兄长隔桌而坐。见他面色惨白、举步维艰,赵世方从桌几上探出手,抓一把赵世辰冰凉的手背,挑高眉毛:“唷,怎的这样冷?不是说病已养好了么?”说着便招呼宫人,“快拿件披肩来。”

    窸窣的移步声响在左右,赵世辰又嗽了几下,听凭宫人围上披肩,湿凉的衣衫益发贴近身躯。“让皇兄挂心了。”他拢紧那披肩道,“开春后原已见好,谁知这两日入夏,臣弟一时贪凉,竟又染了风寒。”

    “回头再让御医给你瞧瞧。”赵世方却收了手,示意宫人摆起棋坪,“早朝上的事儿,可已听说了?”

    赵世辰正袖掩着口,闻言微微抬脸,一双桃花眼里溢出笑意。“臣弟巴巴儿赶来,还当皇兄是要下棋解闷,却原来是为东汶谴使团来京之事。”他轻叹,“这便是皇兄的不是了。听闻这回太子要代皇兄迎接使团,既已安排妥当,皇兄便该放手让小辈历练才是,怎的还劳这许多心神。”

    “那尽是小事。英儿性子顽劣,也早该寻个正经差事磋磨。”对面的赵世方道,“你可知东汶使团为何而来?”

    棋盒已安置手旁,赵世辰不忙回答,长指探入盒中,摩挲那触手生温的玉子,着意沉思起来。

    “依稀听大臣们议论,此次来京的东汶使团中有一位王女。”他说,“莫不是为着和亲?”

    赵世方抓一把黑子在手,鼻里哼笑。

    “你也是心眼小啦,净琢磨些内闱之事,盼着吃酒哪?”

    “臣弟这身子想也再难长久了,如今当个富贵闲人,无非盼些热闹凑趣儿。”赵世辰笑答。

    赵世方但笑不言,只将那攥着棋子的拳头往前一送。

    “双。”赵世辰道。

    那拳头于是展开,几颗棋子躺在掌心,却是单数。赵世方摇摇脑袋:“九弟这气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自是比不得皇兄的。”赵世辰含笑伸手,作势请弈。

    “东汶来使倒也是为一桩热闹,却不好凑趣儿。”赵世方便落子开局,“已探听清楚了,为着运河争端,东汶正预备与东渝开战,要来阳陵借兵。”

    “哦?”赵世辰面上微讶,也自落下一子,“确是想不到的热闹。前有矿山,后有运河……一向只听闻东岁族和气生财,如今竟好似穷兵黩武起来,也是怪事。”

    “物反常为妖。”赵世方托起下巴,审视面前的棋盘,“朕记得前两年你去过东汶,还寻那金雄斌打了一柄剑?”

    “金家嫡支乃汶王外戚,臣弟到访东汶时见那金雄斌恰也在金家,便请他铸了一柄好剑。”赵世辰复又捻起一颗棋子,“可惜了,臣弟这身子,名剑在手也是拿得起却挥不动,索性便赏了小子,敦促他好生习剑。”

    赵世方听毕一笑。“也是可惜你断了根基。”他懒洋洋道,“想当年十一个皇子里,当属你天资第一,见父皇演练过一回三式,竟立时便学会了。若非这剑法只传储君,你在兄弟几个里定是拔尖的。”

    棋盘一侧的赵世辰弯着唇角,眉眼低垂。

    “皇兄这是取笑臣弟呀。若臣弟当真有那天资,又如何会生出这样愚钝的儿子?那叶展鸿也是西北数一数二的剑客,教臣弟那小儿习武多年,却也实难扶上墙。前两年这庶子竟还输给臣弟府上一个守门人,大庭广众之下闹得人尽皆知,真是教臣弟丢尽脸面,不能卷了铺盖上西北岳丈那儿躲一躲才好。”他摇摇头,“这光景还提臣弟当年天资,怕是要人人笑话了。”

    赵世方却不以为意:“你是大贞唯一的亲王,朕的亲弟弟,谁人敢笑话你呀?何况你那下关王府不同于寻常府邸,守门人各个武功高绝,你那儿子还年轻,输了也是寻常。”他两指挟子,轻轻敲一敲棋盘,“好了,说正事。你去过东汶,可曾留意那地界的人物风貌?”

    “汶国物阜民丰,全民皆商,百姓大多都有正经营生,倒是十分安逸。”

    “那是平民。”赵世方道,“王室呢?”

    拨动棋子的指尖略住,赵世辰抬起眼睫。

    “皇兄是疑心……东汶有不臣之心?”

    敲在棋盘的黑子终于落向棋坪,赵世方面上不露情绪。“东南十三附属国,独汶国地缘广阔,又背靠太渊河,与大贞仅一水之隔。”他道,“如今汶王已吞并涞国,若再行扩张,恐成气候。”

    赵世辰捻着棋子思索。

    “矿山之事臣弟不甚明了,但若说运河之争,倒是由来已久。”他道,“东南水系颇丰,却多为太渊河支流,呈东西走势。是以当年为方便商船往来,十国特立契合挖运河,以内海‘涌泉’沟通南北。然而太渊河连年水患,两岸堤防高筑,致使泥沙淤积、河面高悬,东南岸各支流尽不能排入,于是每逢汛期便多有涝灾侵害民田。汶渝两国地处东南北部,背靠太渊河,又正夹着运河,水患之下原首当其冲,自是主张十国合力治水,奈何那南部八国不情不愿,两方便为此推诿扯皮、频起争端,天狩四十六年时甚或打过一仗。可惜寡不敌众,这桩十国事务便成了两国事务,南北争端亦成了汶渝两国的争端,往后二十余年仍旧缠夹不清。”

    说毕,他落子星位。

    “如此说来,还是为着钱财二字。”赵世方只盯着棋盘,“那运河既是十国共修、十国共享,引发水患也自当十国共担。到底是商人哪,分厘不让,这点小事也值得大动干戈,非闹上一场不可。”

    “大抵也是民怨颇深之故。”赵世辰接言,“前些年在东汶,臣弟曾亲见运河两岸渔民冲突,官兵们各个使刀弄枪,喊破了嗓子竟也拦不住,由着他们乱哄哄打作一团,受伤的受伤,落水的落水,青天白日闹嚷嚷一片。臣弟便是见此情状,心中罕异,才打听得这许多缘故来。”

    赵世方不语。“东汶少有武备,拿得出手的大将更是屈指可数。”他思忖,“那年十国大战,领兵的便是当今汶后罢?”

    “皇兄好记性。”

    “那王后出自金家嫡系,原也是名门贵女,却还抡得长枪,上得前线。去岁东汶征讨涞国,主将竟又是她女儿,名叫云曦——此次东汶遣使来京,这位王女也使臣的名单里。”赵世方冷笑,“这汶国倒有意思,男人坐着王位,还专靠女人打仗。”

    衣衫的湿气透入胸口,赵世辰又咳嗽起来。“云曦乃汶王次子,也是嫡长女,去岁领兵作战时年方十六。”他平顺气息,“确是英雄出少年,巾帼不让须眉呀。”

    “再如何不让须眉,也终究是女人。”赵世方不甚过意,“你见过汶王那几个小儿,以为如何?”

    赵世辰斟酌片时,冰凉的手再度伸进棋盒。“汶王膝下四子四女,王长子聪慧稳重且城府颇深,只可惜生来病弱又不知保养,瞧那模样,怕是寿数还不及臣弟。”他捻起一枚白子,“三王子倒英武,眼界也不差。但他年轻气盛,性情难免骄躁些,加之生母是侧室,纵是要继承王位,大约也还有一番内斗。余下两个平庸,尚不如几位王女,却是不堪一提。”

    掸一掸袍角,赵世方接过宫人送近前的茶盏。“都说王室子孙繁茂乃社稷之福,却不知恰是在这样的人家,兄弟阋墙最是手段酷烈。”他笑道,“还是你有福啊,只那一个儿子,也不必操这些心。”

    “皇兄取笑了。”赵世辰噙笑着棋。

    赵世方一意细嗅茶香,余光见他也将晾温的茶盏捧入手心,才不紧不慢启声:“才刚说起你那小儿愚钝,如今正有一个历练的机会,你可愿放他一试啊?”

    那双桃花眼从茶水氤氲的热气间抬起来。

    “皇兄的意思是……借兵与东汶,却让宇儿领兵?”

    对面的赵世方掀动盏盖,眼皮也不动。

    “怎么,九弟不情愿?”

    赵世辰搁开茶盏,扶着桌几勉力撑起身子,挪下脚踏,跪地叩首。

    “臣弟幼年失势,无缘沙场建功,此后数十年更于国事无补,一味仰赖皇兄与母后照拂,实是假借素飧,愧对祖宗。然而成婚十数载,臣弟膝下仅这一个儿子,虽不成器,一向也下不得狠心磋磨,只盼他续个香火便了。”

    他强撑起病体,拱手俯脸,言语恳切:“那小儿毕竟是皇室子孙,合该为国效力,若皇兄要用,摔打摔打他也自是应当。只是他一介无知竖子,战场上丧命事小,失我大贞颜面却事大。但乞皇兄垂怜,看在犬子不堪重任的份上,莫令他担上阵前指挥的要务,只挂个虚职便罢了。”

    窗纸外雨声如震,摇扇在罗汉床旁轻轻响动。赵世方呷着茶,捡出颗棋子把玩在手,仿佛已忘记那跪在一旁的弟弟,半晌才从棋盘上移开目光。

    “朕会择一位皇子坐阵,再挑个老将前去领兵。但朕这几个儿子你也知道,除了太子,怕是比你那小儿还不如,便总归要个帮手在侧。”

    将那温热的棋子扔回棋盒,他转个身放下双腿,脸上重又现出笑影:“放心罢,朕是要他去充脸,不是去送死的。前两日朕已去信玄盾阁,到时挑两个得力的影卫与你儿子,必保他全须全尾回来,如何?”

    脚踏前的赵世辰低眉而笑。

    “有皇兄这句话,臣弟一万个心也放下了。”

    他重振宽袖,俯身叩谢:

    “陛下隆恩,臣定当铭记于心。”

    赵世方不慌不忙弯下腰,扶他起身。

    “哎呀,怎的衣裳湿了也不吱声?”仿佛这会儿才惊觉过来,赵世方又冲宫人挥开手:“上碗姜汤来,服侍王爷更衣。”

    殿内宫人忙动起来,赵世辰掩住轻咳,口里只说:“不过路上淋湿了一角,不打紧。”

    赵世方将他拉上罗汉床,递上透着些微余温的茶盏:“朕也知道你后嗣单薄,必定舍不得。”他拍一拍那冰冷的手背,“先莫焦心,也未必就定下了。横竖那使团要在阳陵待上一段时日,且让太子先会一会那女娃娃,看他们东汶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骨头里渗出的寒意已没及皮肤,赵世辰捧那茶盏入怀,垂目浅笑。

    “是,都听皇兄的。”他道。

    大雨洇湿昼夜,无尽的昏暗遮天盖地,朝夕难辨。

    太平殿宫灯长明,宴乐声在高阔的藻井下回荡,盖过殿外狭窄天地间轰然的雨响。尹宁霓坐在正殿西侧,身前席案摆满珍馐,包银的象牙箸却干干净净倚在碟边,未沾半点油水。她手握半盏葡萄酒,已细细呷饮半天,目光不时飘向身侧,见赵明宇端坐那里,面上全无表情,待台上舞乐更是不闻不问,只低着眼慢慢吃菜,开宴以来便不曾放下过筷子。

    瞧着还真像个只知闷头吃喝的夯货。尹宁霓心底冷嘲,视线越过几位皇子,转向台矶上方——太子赵明英高坐主位,兴味索然地支着脑袋,两眼微饧,仿佛正赏看台上飘飞的水袖,目光却从眼角透出来,冷冷渗向舞台东侧。

    尹宁霓躲在酒盏后方,也朝那方向望去。

    东汶使团的席位俱设东面,上首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姑娘,正同前去敬酒的太子侧妃说笑。那姑娘生得体格小巧,鹅蛋脸白皙透亮,鼻梁间驼峰略隆,唇弓微翘,黛色的水波眉长近入鬓,双目盈着笑意弯起来,便似狐狸的眼睛隐隐闪烁。东岁族女子似乎不穿长裙,她上身一领靛蓝的斜襟窄袖衫,裤外系一条同色襜裙,脚踏虎斑暗纹尖头玄靴,两条低梳的乌黑粗辫垂搭肩前,满头银饰繁复,双耳各别一串晶莹剔透的黄玉银杏叶,胸前海蓝宝珠坠着青金石,腕间一对累丝水族镯熠熠烁烁。

    东岁人男戴金、女戴银,这一身装扮虽不似在旁的使臣金光闪闪,却也着实富贵逼人。尹宁霓饮尽杯中酒,觉出前后女眷尽偷偷朝那姑娘打量,交头接耳,议论不停。

    一双手伸出来,替尹宁霓斟满一杯。原来是小奚膝行近前,放下玻璃酒壶,又捧起一盘点心悄声道:“世子妃,您尝尝,这桂花糖蒸栗粉糕平日里也极少见的。”

    西北的葡萄酒,东南的桂花糕,这宫宴菜式倒别出心裁。尹宁霓看一眼,只挟一块冷落碟中,便搁下象箸。成婚近一年,她已如赵明宇一般少言寡语,胃口更一日不如一日,竟也渐形销骨立起来。小奚见了焦心,又盛出一碗暖胃的汤水,瞥眼见尹宁霓依旧瞧着别处,才循她目光望向那靛蓝衣裳的东岁姑娘。

    “都说那位王女亲自领兵,带着一支娘子军打了胜仗。传得神乎其神的,还以为是甚么牛高马大的人物,没想个子竟也不高。”小奚于是轻声说,“方才侍女们还在议论,说她不如王妃和世子妃生得好看。”

    “好看有甚么用处。”尹宁霓淡道,“若无自保之力,也不过是任人摆弄的命数。”

    这话听着灰心,小奚暗悔失言,只好又端相那群东岁人,绞尽脑汁要转开话锋。“从前只听说东岁人喜好穿金戴银,亲眼见着才晓得什么叫豪奢呢。”她不觉被那些亮闪闪的首饰引去注意,“可怎的他们男子束发,女子却不盘发,只同西太人一般梳辫子呢?”

    对侧交谈的二人欠了欠身,太子侧妃便在侍女簇拥下离开。尹宁霓还盯着那汶国王女,只见她才要坐下,高座上的太子又举起杯盏,扬声与她攀谈起来。

    “西太人是梳细辫,也不尽一样。”尹宁霓道。

    “他们个头不如西太人,肤色却也是一般白。”小奚的声音还贴在耳旁,“真有意思,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水里养出来的竟和草原黄沙里养出来的相似。”

    尹宁霓却不再答话,只留神侧耳,从丝竹声中分辨人语。这时太子已饮过杯中酒,端着笑量看汶国王女那双尖头靴。

    “……一向只知东岁人推崇外族风尚,本宫还当你们女子也与中镇贵族一般,皆以小脚为美。”

    “太子殿下见笑了。”王女云曦的笑语传入耳中,“东南多水乡,城中前巷后河,舟船骈阗犹胜车马。为着在颠簸的船上站稳脚跟,东岁族女子从不缠足。”

    “原来如此,倒是本宫孤陋寡闻了。”赵明英笑道,“不过本宫听闻,莲鞋如今也盛行东南,极受东岁族女子喜爱。只不知这样的脚……如何穿得进三寸的莲鞋?”

    尹宁霓略蹙起眉头,却见云曦脸上笑意不减,那双弯弯的狐狸眼熠亮如初。

    “正因莲鞋样式新奇,又无合适尺寸,东岁商人便寻鞋匠改制,做起了因地制宜的买卖。是以东南有人大发其财,有人无需削足适履,亦可穿上那美丽的莲鞋。”她双手捧着酒盏道,“‘人弃我取,人取我与’。这便是东岁族的生意之道。”

    赵明英咧开嘴,却微微眯起眼。

    “好,很好。不愧是世代商邦,脑子便是活泛。”

    手中酒盏往前一送,云曦扬脖饮下,面不改色落座。

    鼓乐稍歇,舞女退下殿中高台,赵明英恰在此时搁下那玻璃酒盏,扬起声道:“说到外族风尚,本宫特备下了一道南荧族好菜,正预备请诸位远客尝个新鲜。”他在耳旁拍拍手,“摆上罢。”

    偏殿里立时有宫人应声,一行人抬着一大一小两张案几走出来,领头是一个庖厨模样的男子,却并不着御厨服饰,只裹着头巾、卷着袖管,率先登上台去,向高座上行个大礼,便指挥余众跟上,将两张案几摆置中央。

    东西两侧的人声安静下来,汶国使臣各个伸长了脖子,好奇地朝台上张看。只见小案几摆放在前,当中铺开一卷皮革囊袋,齐整码放着一排锃亮的刀具;后一张案几则固定着一轮巨大圆盘,一匹水纹丝绸覆盖其上,底下高高隆起的物件正不住蠕动。

    尹宁霓凝神看着,忽觉身侧多出一道人息,余光一瞥,竟是叶宗昱悄悄猫到两张桌案间。

    “他说南荧菜式,不定又是甚么针对你的名堂。”她听见他悄声询问赵明宇,“要不先撤罢?”

    赵明宇不答话,照旧挟菜送入口中,略微抬起眼皮,目向台上。

    “想必诸位都听说过,西南原是蛮荒之地,南荧山人便如同野兽,住石穴,啖生肉,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这样的民族,饭食自也别有一番风味。”太子嘹亮的语声响彻殿中,“今日正逢佳宴,席上兼有各地名吃佳肴,又怎少得了这样一道好菜。”

    说犹未了,两个抬案几的宫人便一同上前,扯开波光粼粼的丝绸,露出一具赤条条的肉躯。尹宁霓愣住,片晌才认出那是个五六岁的男童,手脚捆缚一处,待宰的羔羊般蜷在圆盘中。他嘴里填满指粗的木签,口角淌出涎水,高突的颧骨上方睁着一双黑眼睛,正在湿淋淋的碎发里惊恐四看。那是张南荧人的面孔。

    东侧席上有人竖起身来,仿佛头昏眼花,眯着眼直往台上瞧。庖厨模样的男子从小案上抽出一柄牛刀。

    尹宁霓一悚,未及抓住那闪过脑中的念头,便见刀光一晃,白刃倏地落下。

    咚。

    小奚跌坐下地,高座一侧响起一声惊叫。尹宁霓定看台上,在一片杯倒碗翻的响动里缓站起身,眼见那盘里的肉躯翻滚起来,发出野兽哽咽般的闷叫。青瓷圆盘在案几间抖动,喷涌的鲜血眨眼已溢满盘中,那肉躯挣扎其间,不一时便滚作红艳艳的一团。

    一旁有宫人捧上玉盘,庖厨模样的男子直起腰杆,提一条血淋淋的手臂转向小案,换一把刀,剔下片片鲜肉摆放盘中。

    周围一阵愕然的沉寂,尹宁霓还怔立原地,直到旁边伸出一只手来,硬将她拽回案前。

    “小奚,带世子妃去更衣。”

    她缓过来,认出叶宗昱压低的声音。

    小奚哆嗦的手扶上来:“世子妃……”

    勉力抬起胳膊,尹宁霓拂开那双手,从腔子里逼出话音:“不必。”

    高坐的赵明英睥睨众人,将底下惊愕的面孔扫视一圈,才落目侧旁。太子侧妃仍掩着口坐在那里,面前杯盏翻倒,酒液淋淋漓漓洒下桌案,却无知无觉。她惨白的脸藏在袖后,瞪直了眼向着台上,竟吓得转不开视线。

    “侧妃失仪,带下去禁足宫中,罚俸半年。”赵明英好整以暇地开口。

    侧妃猛醒过神,慌忙膝转向高座。

    “殿、殿下……”

    宫人已奉命上前,弓身挡在她跟前。

    “太子妃,请罢。”

    几个侍女拥近,将手足无措的侧妃搀扶起来,悄没声儿挪下台矶。

    尹宁霓从台上撕开视线,目送那几道身影消失在偏殿门内,便见赵明英重新端出笑脸。“女眷们常在内闱,难免蝎蝎螫螫,使臣们见笑了。”他向东侧那一众远客笑道,“不过汶国王女曾征战沙场,想必不会教这些小把戏吓着。”

    台上掌刀的男子擦净盘缘血迹,令宫人一人捧一盘片生肉下台,只余一个宫人还侍立案旁。

    见那一行人朝东侧绕来,云曦毫无表情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影。

    “沙场马革裹尸,却也不曾见过这样趣味的场面。”她道,“到底还是大贞新鲜。”

    几盘生肉送至各个汶国使者案头,有人腾地立起来,有人仰身后退,仿佛一窝蜂巢跌落案间,非得远远躲开不可。“早听闻东岁人最喜尝鲜,看来也并非人人如此。”赵明英见状促狭道,“不过王女的胆识必然与旁人不同,这道菜可定要试试才好。”

    他笑着伸展右臂,作出“请”的手势。

    高台上的青瓷圆盘中尚自颤抖,那抖动声却愈渐虚弱。云曦看向面前生肉,眼底全无笑意。

    有汶国使者急忙跪下,冲上首拱手道:“殿下——”

    “坐下。”云曦冷声打断,“殿下盛情,怎可辜负。”

    那使者咽下声音,与其余同伴交换眼色,迟疑着坐回案前。

    隔着宽阔高台,尹宁霓目不转睛注视那汶国王女。她看不清云曦的神情,只见她拾起象牙箸,挟一片湿淋淋的生肉撇去血水,送入口中。

    一阵恶心涌上喉头,尹宁霓别开眼,仿佛听见咀嚼的巨响搅动窒闷的空气。她强压下那倒胃之感,再看去对面,那王女正放下玻璃盏,盏中如血的酒液已少了大半。

    云曦抬起头来,朝高座上回与一个笑脸。

    “味道确是奇特,”她道,“只可惜有些吃不惯。”

    高居殿首的赵明英轻笑出声,不紧不慢道:“东岁族饮□□细,比不得蛮人茹毛饮血,吃不惯也是寻常。”他将手一招,台上最后一名宫人便端着肉步下阶梯。庖厨模样的男子打个躬,抖开那匹水纹丝绸,遮住圆盘上轻微抽搐的血团。

    “换作平常,这菜式确也难登这样的席面,但今日这席上却有人非吃不可。”赵明英语声含笑,“我说的可有理啊,堂弟?”

    尹宁霓心头一跳,果见那宫人碎步经过眼前,捧那盛有肉片的玉盘轻置赵明宇跟前。近旁宾客忙斜着身子避让,东侧的汶国使者也尽挺直腰杆,将目光投转过来。

    赵明宇正坐案前,手中犹握筷箸,木然垂视玉盘里漾开的血水。

    “王女头一回来阳陵作客,大约还不识得我这堂弟。”上首的赵明英话音愉悦,“他生母是南荧人,自幼吃穿也与南荧人一般,最好这一口。今日这道菜虽是为款待远客而备,却也最是照顾他的口味。”

    他嘴角微挑,略扬起下巴,看向那一动不动的少年郎。

    “堂弟,请罢。”

    四面鸦雀无声。相隔一臂之距,尹宁霓看清那盘中之物,片片薄细均匀,半浸在一层浅粉的血水里。又一阵恶心没过胸前,这一回她却强捺住身躯,没有移开目光。

    她看到赵明宇抬起筷尖,才要伸向那肉片,便被叶宗昱一把抓住手腕。

    “怎么,叶家公子也想尝一尝?”高处响起太子关怀的语声。

    尹宁霓只能瞧见叶宗昱的脑勺。片刻之后,他收回手,任那双象牙箸衔起生肉。

    周围一片压抑的倒气声,宾客们大多掩住口,转开脸去。尹宁霓僵坐在旁,眼看赵明宇面无表情地鼓动腮帮,感觉小奚的手抓在臂弯里,越收越紧。

    喉结微微一动,赵明宇又夹起第二张肉片。

    哐啷。东侧案几间竖起一道人影,打翻了案头酒盏,又摇摇晃晃转向太子的高座,长揖到地。“还请殿下撤去这东西,将那台上的孩子送去救治,莫再惊吓女眷了!”那人伸直腰道,“从前只知大贞乃礼仪之邦,与南北蛮人大不相同。可宫宴上如此残暴地对待孩童,还当着女眷生食人肉,实是骇人听闻!”

    “住口。”王女下首的使者低声呵止。

    那大嚷的汉子一副醺醺醉态,这会儿竟难辨声起何处,眯缝起眼四处寻看。

    众人齐望过去,那滴血的肉片停在赵明宇嘴边。

    云曦立起身,向上首俯身赔罪。“殿下恕罪。”她拱手道,“这位是我的贴身护卫,本是常在沙场的粗人,吃了酒胡唚嚼毛,并非有意冒犯,望太子殿下莫要见怪。”

    殿内一派窃窃私语,赵明宇撇开肉片,那不离手的筷箸也靠置碟边。尹宁霓偷眼一瞥,正见他低下头,将口中之物吐在帕子里,纳入衣襟。

    “既为王女护卫,在东汶定也是数一数二的武功高手,难怪血气方刚。”高座上的赵明英一无所觉,只饶有兴味地端看那醉汉,“不过大人方才说了什么?残暴?难不成……东岁人竟还分外同情这些南荧野物?”

    “与南荧人无干!”那护卫答得粗声大气,“既是礼仪之邦,万事自当重仁重义,讲求一个以和为贵。若大宴上也以宰杀外族为乐,这礼仪之邦与蛮邦又有何异?小人便是闹不明白了!”

    未及王女请罪,太子便已开了腔:“大人瞧不明白,只是因为不识一个道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迤迤然从席间站起,手执玻璃酒盏,环顾阶下宾客。

    “当年我大贞太祖征战西南,若非熟知那南荧蛮族的习性,又如何拿得下西南千万大山,争得大贞这礼仪之邦的国祚万年?”他不疾不徐反问,又向头顶高深的殿顶举高杯盏,“而今虽在太平盛世,我等子孙后代却不敢忘本,非得惦着这些蛮子是如何在边境茹毛饮血,方知敌族不死,不可不防。”

    西侧的大贞臣工忙不迭起身,黑压压俯下大片,齐声附和:

    “太子殿下所言甚是。”

    “居安思危固然在理,可既是太平盛世,又何必将些上不了台面的粗野风俗待客,一味惊吓了女眷!”那汶国护卫却在回响的人声里高嚷,“小人虽是粗人,但也知武可统天下,不可治天下。如今大贞已统治西南三百余年,宫宴上却还得杀个南荧孩童助兴——依小人看,倒显不出大贞海纳百川的器量!”

    太子放低酒盏,绕到案前的高阶之上,遥遥将他量看一番。“大人是武将,今日为在这殿上争个口舌,竟不惜长他人之志灭自己威风,一口一个仁德,当真令本宫开了眼界。”他不怒反笑,“莫非东汶武将……竟都是用舌头上战场的?”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那护卫声调一扬,竟打断王女的话,扑通跪下道:“小人酒后胡言,若得罪了殿下,殿下治小人之罪便是!可我汶国虽不黩武,朝中武将却个个儿都是万里挑一的好手,万不可为人轻侮!还请太子殿下收回方才的话!”

    “葛若东,还不住口!”云曦厉声喝断,随即走出案几,步至阶下请罪:“请殿下饶恕他醉后昏聩,口出狂言。”

    阶顶的赵明英笑容依旧。“看来王女治下不严哪。一个小小护卫,竟也敢当众打断主子。”他慢悠悠道,“若汶国军中也这样没规矩,去岁战胜东涞,想必也是全仰仗白虎神眷顾了。”

    西侧席上响起低低的笑声,那葛若东顿时面红耳赤,周围的汶国使者各个神色僵硬,窘迫非常。尹宁霓只留意那阶下的王女,却见她低着脸,未露出半点情绪。

    “殿下!”葛若东只身走出来,与王女并肩阶下,高声向上道:“殿下若不信小人之言,大可令大贞勇士与小人比试一番,便知真章!”

    云曦正欲张口,却教太子抢声在前。“好,本宫也正想见识见识汶国武将的风采。”他笑看阶底,“难得有此良机,便令两国勇士在台上切磋一番助兴,想来王女不会介意罢?”

    垂首思量一瞬,云曦一笑。

    “太子殿下既有兴致,令他们切磋凑趣自也无妨。”

    “很好。”赵明英复又落座,向左旁伸出一只手,“葛大人是王女护卫,为显公正,本宫也使个护卫与你单挑便是。朱雄——你来。”

    一道巨大的黑影一动,从侍立在旁的人丛中站出来,走下高阶。那是个小山似的大块头,身量更胜西太人,甲胄里只露出一张阔腮的方脸,每一寸筋肉都如岩石般坚硬,铁靴踏出的脚步却悄然无声。尹宁霓正细细观察,却听那呼唤甫落,身旁便有人险些摔了酒壶。

    尹宁霓转过脸去。小奚已手忙脚乱地扶稳玻璃壶,白着一张脸,不住偷瞄那登上台的护卫。

    “你识得那朱雄?”尹宁霓问。

    小奚点点头。

    “他是太子身边功夫最高强的护卫。”

    “那也不必吓成这样。”

    胆怯地望那台上看一眼,小奚俯近尹宁霓的耳朵。“世子妃不知道,那朱雄功夫高强,平日里还很得太子喜爱。只因为……因为……”她再凑近些,嗓音压得极低,“因为……臭味相投,极是残暴。”

    而后小奚又微微退开。“所以从前入宫,但凡有太子在,王妃都不叫我们胡乱走动。只怕无意冲撞了,连个全尸也没有。”

    前后一片窸窣衣响,西侧不少宾客竟离开席位,不时向高台窥探几眼,退向偏殿。难道也是惧怕那朱雄?尹宁霓疑惑不定。“世子妃,咱们也去更衣罢。”她听见小奚耳语。

    阶下的王女回坐席位,叶宗昱从桌旁悄悄退开。那盘扎眼的肉片还摆在案头,赵明宇面不改色默坐席间,一双深陷的眼睛向着殿中高台,姿态端正如初。尹宁霓瞥过一眼,轻声道:“我再看看。”

    台上两张案几已尽撤下,宫人抬出两架兵器,葛若东挑出一柄长剑,那朱雄却看也不看,按住腰侧那把拖地的长刀候立台上。二人相对,分别行礼。那东汶护卫原生得高大,站在朱雄跟前竟仿佛是个半身人,借着酒劲将人仰看一番,毫不露怯。

    “请招!”葛若东拔出剑,手中剑鞘一掷,摆开阵势。

    朱雄屹立不动,双目从那张岩石脸的裂隙里看出来,冷冷瞧住对手,浑无出招之意。那葛若东醉眼饧涩,见状便率先挪动双足,与他拉开三臂之距,歪歪趔趔地围他绕起圈来。

    台下宾客屏息而观,只看那葛若东醉醺醺打着跌,身子东倒西歪,一步三摇,晃得浑身金饰闪闪烁烁,全然不成章法。他手里长剑拖曳在地,发出一串硌喇喇的刮响。那声音追着脚步绕了一圈,又绕一圈……忽而掺进一道复调,硌喇喇地刮出双重异响。宾客们悚然一惊,定睛一看,台上竟赫然多出两个葛若东来,一样手拖长剑、一样摇摇晃晃,将那山高的朱雄夹在中间,风车般打转。

    席间涌起一浪低闷的惊呼,小奚原捂着眼,这时也不由张开指缝,从尹宁霓肩后觑看。

    “咦,怎的会有三个人?”小奚讶异。

    “那是东南的醉翁九步。”叶宗昱猫在她背后道,“传闻是以步法为阵,幻化出九重影像,形貌、气息皆尽相同,以此乱敌心智。这护卫倒还真有些本事……不怪方才言行狂妄。”

    尹宁霓不言,细察那葛若东的步法,果然是九步一顿,乱中有序。

    三个醉汉一溜歪斜地兜圈,亮闪闪的金饰不住晃动,几乎连作一环。她不过眨眼一瞬,那三道人影又成了六道。朱雄默立当中,目光随那一圈金影转动,脸上筋肉却纹丝不动。少顷,他闭上眼。

    六影化九,粗重的人息在四面八方浮动,叮叮铃铃的金属撞响环绕周围,如密网飞旋,将庞大的猎物织缠其中。

    突然,那嗡嗡的叮铃声略住,九个葛若东俱提起长剑,拔步一纵,齐挺向中央!

    嚓。

    血花溅射向天,没入藻井投下的漆黑阴影。

    尹宁霓怔坐案前,目视台上那静止般的画面,脑内空白一片。金晃晃的幻影消失殆尽,剩下最后一条人影定在半空,下颌支着半截雪亮的长刀,刀尖自头顶斜贯而出。他还握着那柄长剑,肩臂维持一副击刺向前的姿态,剑锋顶端却浑无一物。一线鲜血淌出颌底,滑过雪白的刀刃。葛若东睁着惊骇的双眼,两瓣嘴唇张合一下,翻出一泡鲜红的热血。

    朱雄手举长刀,将人挑在半空半晌,终于睁开眼,单臂一抡。

    那僵止的身躯掠过空中,砰地摔上高台,在石砌的台板间砸出一窝裂痕。朱雄提高右膝,一脚踩上败将胸口。

    “你的剑,太短。”他道。

    下一刻,朱雄举起刀,唰一声便将脚下肉躯劈作两半。

    一片喧天的哗噪。

    有人高声叫好,有人愕然急避,一道道疾呼杂着错乱的人语响彻殿内。云曦默在东侧上首,双目直望向前,看那台上狼藉遍地,血涌肠流。

    高座上的赵明英拍案而起。

    “好你个朱雄!本宫说的是令你二人比试,又不在战场,何必下这等死手?伤了友邦情谊,实是该罚!”

    那山高的人影一字不辩,只跪下双膝,在血泊间拄刀俯首。赵明英于是稍敛怒容,转向汶国不发一言的王女,佯装出一脸歉疚。

    “我大贞历来以武安邦,武将们难免粗莽,今日有失分寸,让王女受惊了。”

    使者们仓皇的视线聚向上首。云曦目不斜视,凝视那残破的尸首,翘了翘唇角。

    “殿下顽笑了。比武本是既决高下亦决生死,葛若东自愿邀战,丢了性命也怪不到大贞勇士头上。”她道。

    “王女当真是器量宽宏,很识大体啊。”赵明英由衷一叹,这才重整笑颜,乜向台上。

    “既然王女认下了,便姑且饶你一回。退下罢。”

    朱雄埋下脑袋,从一地流肠里站起身,戢刃而退。

    浓烈的腥气卷过眼前,尹宁霓打个冷战,见一行宫人与那朱雄擦肩而过,身携扫帚抹布,鱼贯上台。殿内嘈杂渐息,太子的话声又飘入耳中。

    “实不相瞒,这朱雄是东宫最得力的护卫,若真要处罚,本宫还有些不舍。得亏王女宽厚,倒免了我一场为难。”他笑脸盈盈,“只是如此一来,也让王女身边缺个护卫,少不得要向王女赔罪。来人——”

    呼唤传入偏殿,即刻便有两名宫人伛着背现身,肩扛一弯紫黑的巨弓,小心绕经台边,敛步云曦案前。

    “此弓名为射日弓,相传原为始帝燕行南征时所用,搓千条虎筋为弦,伐万年紫檀木为臂,坚韧异常,威力无比。当年太祖攻下神封城,在元皇城地下密室中发现了它,可惜三百余年以来,整个大贞也只一名弓手拉得动。”赵明英道,“王女箭术如神,早已声名远扬,本宫也曾有耳闻。今日便将这射日弓赠与王女,算作本宫的赔礼。”

    两名宫人应声竖起弓臂,高高的弓梢指向殿顶,衬得近旁王女格外矮小。

    西侧低笑复起,云曦却仿若未觉。她起身近前,握住那碗口粗的弓臂,又抚过紧绷的弓弦。浅淡的笑意溢出那双狐狸眼。

    “果然是好弓。”她道。

    她转望殿前玉阶,略低下头,两手合抱胸前。

    “臣使……深谢太子恩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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