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婵到了前院,温肃却还在小妾那处没有回来,等了两刻钟才见温肃提这个鸟笼,坐下来还在对着那鸟儿逗趣,似是不在意她这个妹妹一般。
她也不吭声,就静静地看着那一人一鸟。
“怎的了,也不开口?”温肃看着他那鸟儿,漫不经心的闻道。
“还以为大哥心里没我这个妹妹了。”温婵端坐在那里动也没动,漫不经心开口道。
温肃笑了笑,知她这是吃了手中鸟儿的醋,抬起手便有小厮来接过鸟笼,挂在庭院里梧桐树的树杈上。
“这是受委屈了?”他还是疼温婵的,这是她一母同胞的妹妹,且这么多年来一直和他同进退,那是谁也比不了的情分。
“前日里你到陈家跟我说元姐儿不听话,那方家的四爷也是跟着胡闹,我便想着来提点她两句,谁成想……”
温婵话没说完,就从身边丫鬟手里拿了帕子,擦起眼角的泪,继而哽咽道:“元姐儿如今是出息了,装扮的雍容华贵来见我,言语间也不想我是她姑母。”
她见温肃神色果然冷了下来,便又继续道:“我不过怜她同我一样,守着个牌位过日子不容易,多说了两句罢了,她竟起身走了……嫂子也向着她,连午饭都不让我在镜湖水谢用,逼我回陈家。”
温肃不语,只静静想着温婵这番话,温景元如今这做派能做出这些事是十分可信的,只高绣榕他却明白,他那妻子实非不知礼的人。
“你嫂子不会不会平白无故撵你,你说什么了?”
温婵愣了愣,知道她说高绣榕那句实在是说错话了,她怔愣片刻,便又低低啜泣。
“哥哥若是不信,只管去镜湖水谢招来丫鬟问罢!所幸我这个二姑娘现下在娘家也是无立足之地的,在下人面前丢脸什么的,都不重要!”
温肃听到她说这话心里一阵酸疼,妹妹今年已四十岁了,整整守了二十四年的寡,还废掉了一双腿。
他因着妹妹的牺牲,收获了名声地位,否则在杭州府这个富庶之地,怎有他温家立足之地?便就是如今的高家,也是胜过从前的温家许多的。
去岁县令给他敬酒,知府邀他赴宴,皆都是因着妹妹给温家挣来的好名声。
纵然里头也有温景元高嫁的缘故,但若非温婵,温景元怎会有这般好姻缘?怎会有如今诰命夫人的造化,还敢用这个在他面前摆脸子!
温婵抽抽搭搭哭了一会儿,见温肃脸上神色越来越不好,跟结了层冰似的。
他突然站起身,向门外走去,只丢下一句:“我去绿绮阁,你回家去。”
虽是克制,温婵却能听出压制的怒意,她和他一同长大,最明白这个哥哥。
这是气极了啊……
身后丫鬟见此,犹犹豫豫开口询问道:“太太,可要回去?”
“回什么,去绿绮阁。”她眉眼含笑,全无了方才的悲色。
“总不能教我这侄女儿吃了亏去……”丫鬟听见她声音幽幽的,低头看见温婵脸上的冷笑,心下不由缩了缩。
太太这些年愈发阴郁了……
景元刚回到绿绮阁,卸了头发就见温肃闯了进来,坐在罗汉床上定定看着她,鼻腔里喘着粗气。
她知道他这是生气了,登时心里便有了猜测。
闭了闭眼,她真是……厌倦。
有这么个人搅着,这日子要怎么过好?
“芳风,去给父亲上盏茶去去肝火吧,镜湖水谢的绿豆糕也端些来。”景元平静嘱咐道,也不管温肃怒极的眼睛。
她坐到罗汉床另一头,等上了茶才叹声气开口道:“爹,我鲜少这么称呼您,只您记着,您是我爹,我是您的女儿。”
温肃听不进去一个字,见她这样更是没了理智。
“你胆敢忤逆长辈!”
景元正看着眼前的宝瓶,听闻此话猛地回头。
忤逆?父亲说她忤逆!就因着那温婵的挑拨,父亲就要这样毁了自己么?
“景元自问对父亲母亲一片孝心,自少时起天冷便记得为您和母亲做衣。哪怕出嫁八年,远在千里,一年四季景元也无时无刻不挂念双亲,家书每月一封为二老请安,从未落下。”
“前年父亲生病,杭州无郎中可治,女儿求到太医院院□□前,为父亲求得良方。大雪纷飞,天气寒凉,次日女儿便风寒高热,缠绵病榻一个月,也未曾在信中和您抱怨半个字。”
“我在江阴候府守寡八年,景元并非贪恋那候府的富贵之人,为着什么,爹您不知道么……”最后那句,细若蚊蝇,声线颤颤巍巍。
她定是委屈极了……方见溪立在门外,听完温景元这些话。
她哭了。
方见溪感觉心都是疼的,酸的,像有人故意握在手中撕扯一般。
他深吸一口气,便准备走进去。
“哪里来的狂徒,竟敢擅闯女眷内院!”
温婵刚到绿绮阁,就见一男子立在温景元门前,她稍稍思索就打算闹出些动静来。
最好是坏了温景元的名声,好好压压她的威风!
方见溪蹙眉,转头就见一妇人坐在素车上,满身缟素。
他略一思索,就知晓了此人的身份。
陈温氏。
丫鬟推着温婵走近,景元也从次间出来,她有些诧异……
却还是福了福身,算是打个招呼。说完便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温婵。
方见溪看着温景元脸上的泪痕,强忍着给她擦泪的冲动,走到她身边,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悄声道:“莫怕。”
有他在,没人能欺负她。
她从没哭出声过,以后也不会这样。
只是此刻却觉得心脏一抽一抽的,嗓子更是发紧。
方见溪似是察觉她的情绪,竟也不顾在场诸人,径直去了次间给她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她。
他知她的性子,那他就替她守着她的体面。
芳风也过来搂住她的身子。
不多时林忠从墙上跳下来,凑到方见溪耳边不知说了什么,他神色不变,听完还笑了笑。
景元一直看着,此刻才察觉不对劲。
他不高兴了。
方见溪点点头,让芳风从屋里搬个圆凳来给温景元坐着,景元一脸莫名其妙看着他,却见他笑容淡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自己则正了正神色,直直盯着温婵。
“陈温氏,你可知罪?”
“七出,为不顺父母、无后、性淫、善妒、有恶疾、起口舌、盗窃,温陈氏你肆意造谣温景元,搅弄是非,令温家家宅不宁,我再问你,你可知罪?”
他语气清冽,不徐不疾,却十分坚定,令人信服。
庭院众人皆怔愣,皆因方见溪这招令人始料未及,温婵一直是温氏的门面,被视为光耀门楣的代表,怎会有一天想到会有人审判她犯七出之罪。
温肃最先反应过来,心中更是不忿,便从台阶上走下来,站定到方见溪左侧。
“此乃我家事,还请方四爷莫要插手。”
方见溪听出他语气冷窒,却并不十分在意,只莞尔一笑道:“怎会如此?”
温肃面色一冷,什么叫怎会如此?饶是他方敬莲,也没有这样无赖的道理,在他们家教训他的妹妹,这绝不可能!
方见溪不想听他继续说,开口只随着自己的心。
“温景元现在是谢家妇,方谢一体,陈温氏乃陈家妇,此事该我这苦主之家奉劝温老爷莫要插手我家事才对。”
景元心中无语,方见溪这话算什么道理……
“且此事,”方见溪叹口气又道:“温老爷怕是也管不了了。”
“陈温氏,你打着江阴候府的名号在外头私放印子钱,你可认?”
方见溪神色一冷,一双眼睛直将温婵盯出一身冷汗。
只是……她何曾放过什么印子钱?
他这是要逼死她!
方见溪看他不说话,转头微微看了眼林忠,林忠会意,将温婵从素车上揪了起来,一路拖着被林忠摁在了方见溪脚边。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林忠身材魁梧,温婵的挣扎显得毫无用处,只能嘴里说些骂人的脏话,不堪入耳。
温肃本想阻拦,却被林忠一个眼神吓退,景元坐在圆凳上端着茶盅,悠哉悠哉地喝着水。
方见溪能做出这种事,她丝毫不意外。
林忠抓着温婵的手,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地往后面掰,不多时便见温婵满头冷汗,倒吸着冷气。
方见溪冷眼看着,过了半刻钟,只道:“你可认罪?”
其实她今日认不认罪,口舌之罪皆已坐实,方才她口吐脏话的样子可是被人尽数听了去。
至于印子钱,他既敢说,那就是也能帮她坐实。
但他要她亲口承认,是她欺辱温景元。
温婵再说不出一个字,只慌忙点头,方见溪见状十分满意,偏头看了一眼景元,林忠也松开了她。
“景元素来胆小,你今日吓着她,往常欺辱她,该是认认真真认个错,她若原谅你,那你放印子钱这事儿,候府也必不会再追究。”他这是逼着她给温景元认错。
芳风极识相,接触到方见溪的是视线,就从房里端出一盏茶,伸手递给地上的温婵,只是过了半刻钟,温婵也不曾接过这盏茶。
温景元冷眼看着,并不阻拦。
她绝不会在这时候拆方见溪的台,他这是替她撑腰,那她也得在那里挺着,不落了他的面子。
温婵趴在地上,看着青花缠枝的茶盏直直发愣,方见溪这是,这是要让她一个长辈给温景元行礼奉茶啊!
怎能如此?!
她正准备辩驳,就见方见溪盯着她,眼珠子一动不动,将她吓得一哆嗦。
她抖着手,伸手接过了芳风手里的茶。
她就不指望温肃了,早在说到印子钱的时候,她就看见温肃背起手,不打算管了。
她这个哥哥,最是薄情。
只怪她没有温景元嫁的好,平白承受这让人欺辱的命。
她直起身子,由丫鬟扶着她趔趔趄趄地走到温景元面前。
她看着她,就坐在圆凳上,满脸沉静,像湖水一样没有半分涟漪,若不是已干掉的泪痕,任是谁也不会觉得院中的事和她有关。
温婵双手端正茶盏,将腰弯下去,闷声道:“元姐儿,姑母这厢对不住你,只怪我一时糊涂,望你能宽宥姑母。”
她低着头,看见温景元一双樱粉色的绣鞋,上面绣着大红锦鲤,鱼眼处缀着饱满圆润的珍珠。
终究是她比她命好。
景元站起身子接过茶盏,她端起来啜了一口,已经冷透了。
抬手递给丫鬟道:“我知您是无心的。”她才不会说什么没事、无碍之类的话,全盘毁了方见溪为她做的打算。
面上只伸手虚虚地扶了温婵一把,全了自己知礼的样子。
温婵却像是没事人一样,转身回了素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