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婵

    次日回到绿绮阁,景元就给纪清宁写好信让人送走了,这一来一回她估计得等一个月才能收到回信。

    宝珍托人给她送来了一株荷花,在小碗里养着,荷叶翠绿,茎杆直立着显得很有风骨,一朵荷花开在最上方,旁边错落着几朵花苞粉嫩嫩的,说是名字叫“初玖”。

    倒是稀罕的品种,景元亲手把它摆在了窗边,阳光照着应该能活的更好。

    “奴婢昨儿个还瞧见戏台前头大缸里荷花开的实在美丽,一阵风吹过来感觉还能闻着味儿似的,咱们大姑娘真是个贴心的孩子。”

    芳风笑着跟景元说道,她觉得莲园实在是个好地方,估摸着宝珍已经玩的忘乎所以了。

    景元勾起唇角,宝珍向来是个好孩子,总是很替别人着想。

    主仆二人说着话,芳风手里做一双鞋,是个她娘做的,用的是上次景元给她的布料。

    下午萱风回来,就轮着她回家看家人了,她心里揪着,但为人子女却总是忍不住想她的爹娘。

    人之常情,不怪她心软,她这样想道。

    快到午时,镜湖水谢来人说高绣榕请她过去,说是二姑娘回来了,让她去拜见。

    温家的二姑娘是温婵,景元的姑母,也就是那位嫁到陈家的温陈氏。

    温婵腿脚不便,这些年在陈宅深居简出,一直替陈少爷守着寡,无事怎么会来温家……她不是什么好性儿的人,且也不知道都多少年没回娘家了。

    芳风直觉不好,想要继续打听,却见景元摆摆手让那丫鬟回去了,说自己妆扮一番就过去拜见姑母。

    “你别担心,我也知道她恐怕来者不善,咱们只管去就好,到时候见机行事。”

    她都回来这么久了,温婵若真是挂念自己,怎么会现在才来。

    芳风点点头,开始给景元挑衣服,温婵不喜女子穿着打扮太浓艳,只能看着挑些素净的。

    越净越好,让人以为景元天天都在替谢云信披麻戴孝似的那温婵就更喜欢了!

    她从箱笼里找了一件灰白色的暗纹褙子,景元打眼一看,不禁有些好笑,芳风是真为她考虑的。

    “倒也不必如此,上回那件淡青色的缠枝纹褙子和挑线裙子就好。”

    她换上衣服就走了,头上只簪了一支白玉祥云簪,口脂眉毛的一概不管。

    “是不是还有几分悲戚的意味?”两人走在假山林里,景元眨着眼睛悄声问芳风,饶是她爱素净,也觉得这身打扮也实在寡淡。

    芳风看着她认真点了点头:“您此刻看起来是极悲苦的。”

    说完这句话两人都笑了起来,人要一辈子这么活,还不憋屈死?

    景元一直觉得死人不如活人重要,所以她做不到像姑母一样的守寡。

    听闻姑母现在每日都在卧房里供着陈少爷的牌位,日日都有两三个时辰跪在前头诵经,给死去的陈少爷祈福。

    她觉得倒也不必如此,毕竟他二人从未见过,何谈情深?既未情深,那又何必如此。

    温婵此前从未见过陈少爷,如此也只是給外人看的而已。可别人的评价,哪有自己重要。

    不管别的寡妇如何,她温景元只是想过好自己的日子罢了,如此风平浪静满了三十年,便可得贞节牌坊,也算是有个交待。

    不仅是对别人,也是对自己。这辈子总要有所得不是?

    景元一路思虑,不知不觉就到了镜湖水谢。

    还是有些怯的,故而她站在八角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才进去。

    她没做过亏心事。

    ……

    高绣榕正陪着温婵,两人坐在庭院里石墩上,石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点心,都是依着她这个小姑子喜好来的。

    但云片糕,绿豆糕还有一口酥放在那儿,温婵却只低头喝着茶,对几样点心动也不动一下。

    两人也不说话,就这么坐着。

    温婵知她疑惑,放下手中的白玉茶盏对她道:“嫂子莫要多想,我就是来看看元姐儿,多年不见了我心里想她想的很。”

    话虽如此,脸上却不带半分笑,饶是谁看了也知道她绝非好意。

    “元姐儿懂事,也时常给我念叨你这个姑母,还说过几日就要去陈家瞧你,今日让她来好好陪你说说话。”

    高绣榕淡笑着敷衍她,她不喜欢温婵不喜欢的紧,只因着她每回来都要对温家众位女眷指指点点。

    没得惹人讨厌。

    两人这么你一搭我一搭的聊着,就听婆子道:“四姑娘到了,太太和二姑娘此刻正等着您呢!

    随后温婵就见一女子聘聘婷婷地走过来,当真是身姿如莲,脚下从容。

    她已好多年没有见景元了,故而待景元走近站在站在她面前的石砖上,她也没让人坐下,只抬着头细细的打量。

    从她的眉毛看到眼睛、头发、嘴唇……当真是处处都生的极好,像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娶妻娶贤,纳妾纳美,可见女子太过美貌不是好事。

    温景元作为她们温氏的女子就该恪守妇道,且如今还为谢少爷守着寡,长这么漂亮做什么?

    景元自行过礼就站在原处耷着眼睛,只看着自己的裙边。

    温婵腿脚不便,不能起身平日只能坐在素车上,她不怎么出门。

    见温婵许久不出声便稍稍抬起眼睫悄悄看她,却见温婵盯着她的脸,面容却十分冷漠。

    她不喜她,景元可以确定。

    过了约莫半刻钟,才听温婵道:“元姐儿也站了许久了,坐下用点点心吧。”

    景元松了口气,芳风扶着她坐在了另一边的石墩上。

    高绣榕知晓她不喜欢这几种这几样糕点,就吩咐丫鬟将房里的攒盒拿过来,里面有她喜欢的蜜饯子。

    “大嫂是最疼元姐儿的,这孩子倒是也待你孝顺。”温婵坐在那里微微笑着说,只是口气却有几分阴阳怪气的样子。

    高绣榕被她说的一阵不自在,景元也顿了顿,她自己却好似没事人似的,还从盘子里捡了个一口酥吃。

    她待母亲孝敬有有什么错?母亲生她养她,对她无限宽爱,她合该如此。

    景元又从离温婵最近的盘子里拿了块绿豆糕,尝了一口笑着同她讲:“多谢姑母了,我该是更孝敬父亲母亲才对。”

    温婵看着温景元那张笑靥如花的面容,这一笑仿佛冰雪消融,春风拂面,她心里却更加厌恶。

    又见她头上一支白玉祥云簪成色通透,绝非凡品,便更加忍不住。

    她敛了神色,将手中茶盏递给身边的丫鬟,肃色道:“说到你父亲,我大哥,元姐儿,你心不诚啊!”

    景元不置声,只是看着温婵那张刻薄的面孔,蹙着眉头露出疑问的神色。

    温婵没料到景元如此淡定,愣了愣又说:“你父亲好心好意教导你,你却寻到那劳什子方敬莲,摆你那诰命夫人的谱,还要你生身父亲跪拜你!”她越说越气,最后一句像是急得不行了,竟有十分怒气。

    听到此处高绣榕满心不悦,当着她的面就该这么教训她的女儿,心里指不定要怎么想。

    何况那天她也在,到底发生了什么怕是没人比她清楚,怎么就是景元的错了?!

    她正要反驳,就听景元一声冷笑,脸上也摆出了平日没有的冷漠,不见一丝温润。

    “姑母这话可是折煞景元,莫要说当着我父亲的面摆谱,就连那方家四爷,也不是我寻得的,姑母可是实实在在委屈了我。”

    一边说着,将手中茶盏摆到了石桌上,又道:“四爷那日来可是好心询问咱们温家和陈家的生意如何,天地可鉴,他善心一片,怎的到了您口中就是专门来帮着我忤逆父亲了?”

    景元看着温婵,她坐在素车上满身怒气,又兼之平日里惯来的那身死气,她阖了阖眼睛,竟看也不想再看一眼。

    她满身素白,头上也只一根素银簪子和一朵白色的绢花,身上别无一件收拾,当真是给人披麻戴孝的装扮。

    她看着此刻的温婵心里发寒,心里最深处竟第一次生出了一丝恐惧,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

    “母亲,姑母,景元今日身子不适便不再多留了,回去我让丫鬟给姑母送今晨新制的粉果,您留在家里用过午膳再走吧。”

    说完也不等二人回话,带着芳风转身便走了。

    温婵本有满心说辞,她这一走,此刻却说不出了。

    她盯着温景元的背影,像是要盯出一个洞来,他们温家怎的出了这样一个女子!偏偏还嫁进了候府,这如何能接替她成为他们温家的门面?

    “二妹消消气,这绿豆糕去火,莫要大动肝火了。”高绣榕语气温柔,笑的也清甜,却让温婵更是生气。

    “大嫂这儿的点心我是吃不起了,您还是自己吃吧。”她也不扭头,只对着景元刚刚走出去的方向说道。

    “梦儿,送客吧。”

    高绣榕吩咐完这句话就起身回了内室,独留温婵一人在原处,一个刚留头的小丫头走到她身边屈了屈身,要送她走的样子。

    温婵却是还没反应过来,她没想到自己只是一句揶揄,高绣榕还真敢让她走,还寻了这么个丫头片子送自己出门,当真是不给她颜面!

    温景元好歹还知道留她用饭呢,她竟不知温宅如今已全然是这对母女做主了,何时不是她大哥温肃当家了?

    梦儿见她不走,就出声问道:“您……”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温婵和她身后婆子刀子一样的眼神,梦儿吓得腿一软跪了下来,那婆子推着素车从她面前走过。

    梦儿隐约听到一声:“去寻我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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