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清源郡主坦坦荡荡十九年,速来襟怀坦白,唯一一次迫于形势要绑个人,没成一半就东窗事发。

    简直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所幸阮微之还被她扔在后头——拉个僮仆总比被亲眼看见打晕宣平侯世子来得好……也不知道那混蛋是不是在装晕。

    殷笑思绪乱飞,一眨眼的工夫,已经连派人求大公主捞人的说辞都想好了,然而她速来情不上脸,因此表情依然是木然的。她慢吞吞道:“……顾将军。”

    顾长策一身黑衣,目光落在她手里昏迷的僮仆身上,对她笑了一笑:“又见面了啊,郡主。”

    殷笑道:“将军巧遇……我还有些事,借过了。”

    薛昭说得不错,顾长策的确是个嘴甜心苦的笑面虎,乍一看和和气气仿佛没有脾气,可若真把他招惹了,是轻易抽身不了的。

    她不欲多言,抓着怀剑的领子就要绕过他,却见顾长策脚步一动,又闪身站到她跟前,笑问道:“且看,郡主手里这位…是怎么回事?”

    多管闲事。

    殷笑张口便道:“他摔跤撞到书架,把自己磕晕在地上,挡住了路。我正打算找张椅子把他放下。”

    “哦?”顾长策仿佛很感兴趣一般,“郡主倒是热心,那不如把他交给在下吧,恰好三公子在斋中选书,我倒是方便将他送去医馆。”

    这僮仆就是她动手打晕的,在此之前她正打算把他主子绑回家,若是真叫顾长策把人弄醒了,那还得了?

    ——此人分明是猜到了,却想在这里同她过不去。

    殷笑脸色微冷,淡淡道:“不劳将军费心。我方才见过了,此人是随他主子一道来的,只不过去寻书了,身边才没有人的。若将他就这么送到医馆,届时主人家寻不到,反倒麻烦。”

    话都说到这地步,顾长策也没什么好问的了。他站在殷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沉默良久,方意味深长道:“郡主这些年,长进不少。”

    他这人一向如此,说话半吐半露,叫人听不明白。殷笑自幼对他情感复杂,多年不见,心中仍是既敬且恨,听到他这话,眉眼微微冷了下去。

    “不劳将军费心,”她说,“您不是被陛下派去护卫三殿下么?离开这么久,还是回去看看吧。”

    她心中略有不忿,一时连称呼都忘了改,所幸附近没有其他书客,不知道楼下那位轮椅公子便是传闻里病病怏怏的三殿下。

    顾长策笑而不语,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道:“你的那个车夫,方才似乎被压在书柜下了,还是早些去看看吧。”

    “——不必,已经看过了。”

    一道清和温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殷笑微微一怔,看见阮钰一袭白衣,泰然自若地站在顾长策背后,薛昭与卫鸿面色有些紧绷,一左一右,在他身后站成了两座护法。

    阮钰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子弟,装腔作势起来,比寒门出身的顾长策高出不知多少,哪怕眼里隐隐约约闪烁着冷意,笑容还是滴水不漏的温和。

    只听他缓声道:“怀剑是我派去取书的。这孩子向来有些粗枝大叶,没想到是摔在了这里……至于郡主的…家丁,我方才遇到,已经无恙了。”

    他说完,也不顾殷笑脸色,对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这笑容和方才给顾长策的那个相比,实在是真实的多,险些把殷笑的眼给晃得一花。

    她心道:“刚才他晕倒,果真是装的……不过他也和顾长策有仇?怎么横眉冷眼的。”

    只听阮钰说:“郡主方才不是邀我去宁王府做客么?书已经买到了,不如现在就走?”

    话里话外,竟然是当顾长策不在场。

    顾长策倒也不恼,只是眉眼里带着一股极淡的戾气,他轻轻地笑了一声:“二位既然有约,就先走吧——不过下回若有什么误会仇怨,记得在书斋外解决。”

    他这话的意思,像是知道她带人来是想做什么一样。

    殷笑抬头看了眼他,在他略微下垂的乌黑瞳仁里捕捉到一丝微不可查的疲惫,然而这疲惫转瞬即逝,仿佛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很快消失在水面之下,再无痕迹。

    她很快收回目光,对顾长策略略一揖。

    阮微之给了她台阶,殷笑也不脸酸,顺势下了,带着两个成事不足的打手一路走出书斋,这才微微叹了口气。

    今日事没成就算了,还好巧不巧遇到了顾长策这麻烦东西……三月还没结束,她遇到的事倒是一见接一件的倒霉,莫非真的得去寺庙里上柱香了?

    被这么一打岔,哪怕阮微之没打算打道回府,她今日也没心情动手了。

    阮钰背对着她,从袖中取出荷包,交给书斋伙计一锭银子,请他将怀剑送到自己马车上去。

    趁着他与人交谈,薛昭连忙贴近她,小声问:“你和顾长策是怎么回事,有旧?我看你们说话夹枪带棒的,啧。还有,我方才在书斋里找到了'箭'的……”

    话还没说完,她看见阮钰把那小厮打发走,转身回来,连忙闭紧了嘴,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许是她的表情不大自然,阮钰看了她和殷笑一眼,倒也并未多说什么。

    “事从权急,郡主见谅。”他说,“不过,方才说去宁王府做客,郡主未曾反驳,不知可还作数?”

    薛昭“啊”了一声,想起自己怀里还有张至关重要的图纸,正等着回府细讲,又见阮微之竟自己送上门来,心里一时挣扎,很想将他直接打晕了塞马车里,于是偷偷朝殷笑递了个眼色。

    殷笑想起自己一个手刀没劈晕他,眼角不由一跳,到底没敢冒险,只回了薛昭一个“回家再说”的眼神,又对阮钰点头道:

    “自然可以,世子请。”

    心里道:“不请自来,自投罗网。”

    两人各怀鬼胎地上了宁王府的马车。与故人起过摩擦的殷笑自不必提,阮钰亦是低眉垂眼,不知在思索什么,薛昭惦记着那张图纸,话更是少得可怜,众人一路沉默,马车安静得有些压抑。

    卫鸿在一边如坐针毡——他和在场各位顶多就是在工作内容上有些摩擦,和谁都没仇,也看不懂一张草图能有什么玄机,心里没事,因而实在难理解马车里氛围为何如此沉默。

    抓耳挠腮了一阵,他终于想起世子爷方才捎了几卷书上车,眼睛一亮,当即指着那摞黄皮纸,半真不假地恭维道:

    “早听说书斋上了几本新琴谱,不想世子这就买回来了,不愧是您,志趣高洁啊!”

    他知道阮钰对殷笑有点意思——尽管这意思有点不太寻常,因此竭力给他脸上贴金,好让世子别太计较他给殷笑打了另一份工的事实。

    然而卫侍卫溜须拍马的本领实在不到家,语气浮夸不谈,马屁还拍到了马腿上。

    只见阮钰从几案上端起一盏茶,借着宽袖遮挡,慢悠悠地呷了一口。

    他眉眼一扫,似笑非笑地看了眼他,眼里折出一点寒光,看得卫鸿头皮发麻,不知说错了什么,心道:“啊哟……世子爷不会是以为我真当了郡主通房吧?这可太冤枉了!”

    殷笑被他俩的动静拉回了神,短暂地放下了心里的一堆破事,看了眼那几卷书,总觉得并不很像什么琴谱。

    她私下也不和阮钰讲什么客套,心下好奇,便干脆从中抽出一本,看了一眼,发现封皮上面拿簪花小楷写着《破镜记》,下头题了行小字,“公主在上我在下”,简直露骨非常,看起来很像三叠书斋楼上“不可说”区的品味。

    这断然不是什么琴谱的名字了,殷笑横看竖看,愣是没从这三个字里找到哪怕一点正经的痕迹,怎么看怎么不入流。

    这时,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她眼前一晃,动作温柔却不由分说地将这本子从她手里抽走开来。

    殷笑才注意到,那手竟戴着两只漂亮的指环,拇指是莹润的白玉扳指,食指是金镶赤玉的方胜纹戒指。她看着,不知想起了什么,略微恍了下神,竟没能及时截下他。

    “一点杂书,让郡主见笑了,”阮钰轻描淡写地将那本《破镜记》收好,整整齐齐叠放回去,又看了她一眼,状似不经意道,“临近外舍复学,阿榕吵着要买新鲜的话本带去学舍看,恰好今日有空,便给她捎了两本。”

    殷笑:“……”

    你但凡没在书斋的“不可说”区逗留那么久,我也就信了。

    她不痛不痒应了一声:“原来如此。”语气真是敷衍至极。

    然而真是好巧不巧,她这话音刚落,外头不知怎地,起了一阵大风,车厢的窗帘未拉,寒风倏然涌进车内,“哗啦啦”一阵,把话本子吹得一阵作响。

    ……好么,这下可是“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了。

    殷笑眼力卓绝,记忆力超群,眼看着那风把话本子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又名、作者、十二张插图,她是看得一清二楚,精美而内容怪异的插图,在脑子里盘旋打转,硬生生地把方才书斋里的糟心事给挤了出来,以“女上男下”的形式填满了所有空隙。

    “……”

    她看见了倒是没说,薛昭那个缺心眼的,却像个棒槌似的探出了头,以一种混合着敬畏与惊叹的语气说:

    “又名……呃,《霸道公主娇驸马》?作者、阴阳君?好生直,直白的本子,令妹的品味还真是别致啊。”

    卫鸿倒吸一口凉气,分明看见阮钰眼里闪出了一丝朴素的杀意——想和所有人同归于尽的那种。

    最后,阮钰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从“想要同归于尽”变成了“先把你杀了”。

    卫鸿:“……”

    虽然严格意义上他的确不怎么无辜,但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谁知道宣平侯世子看上去人模狗样,私下里却会看这种、寻常男人不会买的书!

    他心里虽然有些委屈,但又想起自己那点月薪,只得强颜欢笑着打起了圆场:“二小姐性子跳脱,什么书都爱看一点,却也未必真的读完,只是喜欢图个新鲜罢了。”

    却料殷笑忽然微笑起来,接过他的话:“虽然直白,却颇新颖,阮二小姐也是眼光独到——此书也未必不能是什么好书。”

    她说着“阮二小姐”,视线却在阮钰身上停顿了片刻。殷笑的目光蜻蜓点水地从那摞话本子上略过,像是刻意避开这个话题,看了眼窗外,话锋又一转:“快回府上了。”

    阮钰听她前半句话,不由怔了一怔。

    不知怎地,一些陈年往事忽然从记忆深处浮现上来。

    他想起早几年太学还不招女学生的时候,清源郡主曾在侯府拜见过父亲,想请他开放女子入学。那时她说同宣平侯辩论,似乎了一句格外尖锐的话:

    “侯爷能成为太学祭酒,不过是因为托生成了男人!”

    这话乍一听好像毫无缘由。阮钰那时正在院里读一本棋谱,只听见殷笑拔高的声音,觉得此人实在出格,未免有些恃宠而骄。

    宁王早逝,陛下对她宠遇有加,清源郡主却一直抓尖要强。她有帝王恩宠,与几位皇子又都颇为亲近,荣华富贵加身,何至于为了一个太学的名额而说出这样的的话呢?

    可是后来细细思索,又总觉得颇有深意。

    此后再见殷笑,她就又是那副拒人千里的冷漠模样了。后来世事变迁,物换星移,阮钰本以为她已经不那么顽固,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连他自己都有了意想不到的改变,她郡主此事上,却还是……一点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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