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你倒是再用些力啊。”蒲牢不怯。

    “你误会了,我又不是要打痛你,我只是在羞辱你,为此我不惜弄疼我自己,我牺牲很大的,兄长。”迟问给他看了一眼被符纸烫红的手指。

    “你还是那么……狂妄。”蒲牢半眯了眼睛,又故意挑眉,“狂妄又愚蠢。”

    “不敢当不敢当,狂妄可以,愚蠢你自己留着吧。”迟问说罢,抬起头看了看天。

    这祭台本就没多亮堂,月光还被遍天的冤魂掩得斑驳,它们明明被剥离了丧怨,却反而在愈发疯狂。

    大祭司离开得太早,场面显然就快失去控制。

    差不多了,待注魂落稳,眼前这些盘踞已久的亡灵就会……

    回到峰值。

    迟问抬起脸,找到路笺,冲他指了指天。

    他点点头。

    真是心照不宣的后防线啊,迟问放心地继续处理蒲牢,“趁这会儿你还有嘴,我有个问题请教兄长。”

    迟问皱起眉来,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兄长与姒姒夫人是什么关系?”

    蒲牢瞪起双眸,却挣扎不起。

    他想以土灵再次发起进攻,却发现自己神魂受制,连大祭司的灵脉也操控不得。

    “噢,所以,有点关系,对吧?”迟问自顾自点点头,得到了答案。

    她刚才说的话不假,地缚灵只对加害者有怨,是不可能、也没有能力去主动伤害无关生人的。

    所以无论是从地缚本性去看,还是考虑到固若金汤的加持,月流祭典最该献祭的,其实都应是姒姒夫人才对。

    只要把这罪魁祸首奉上,问题迎刃而解,何必年年祭拜?

    须知那姒姒夫人只是个人类罢了,有些本事,癖好也很瘆人,没错,但绝不难杀。

    “也不只是有点关系吧,这交情都快赶上你我了呢,兄长。”迟问手上的桎梏没有松开。

    “我本是想不通的,月流的冤魂们每年都要经历的场景重现,靠什么?回忆吗?可是大祭司不会有这个回忆,冤魂们早就失了神智,也不可能记得细节……”

    “见过当年场景,能提供场景重现的,只剩加害者了啊。”

    月流祭典每年送到云落岛上的,才不只是祭司四名,一块儿被献上的,还有受海灵石注魂牵引的月流冤魂。

    他们每年都被唤出来重新直面加害者,然后再借着倒霉祭司的身体,被再一次野蛮食用。

    “每年你们都给她送礼,每年你们都让她再吃一次月流镇民,而今年还不满足,竟还想给她弄些新鲜死者么?”

    迟问可没忘了那新添上的杀阵。

    “是因为此事终于到了收尾的时候了?”

    这月流祭典,今年过后,已没有再启的意义了。

    所以祭典加了杀阵,所以大祭司可以取而代之,所以整个月流小镇,都可以舍弃。

    “这荒唐的献祭不必再循环了,你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无论此事如何了结,这祭典有关的一切,都不会再有用了,不如与祭典一块儿,清扫干净。”

    大祭司,月流百姓,姒姒夫人,蒲牢都不会留。

    毕竟鸱吻已经来了。

    “自作聪明。”蒲牢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回应。

    为什么他会觉得难以呼吸?

    被掐住的明明是大祭司的身体,他的神魂又不需要通过这凡人之躯吐纳。

    他再次尝试挣扎,却还是没办法做出反抗,浑身的力气不知为何消减得毫无影踪,这凡胎俗体到底经不起折腾,才这么被压着掐一下就不顶用了?

    蒲牢只能躺着放狠话,“猜中了又如何,看破了又怎样,这不过是个诱你入局的陷阱罢了,你还道自己很聪明解了谜吗?”

    “噢,我知道啊,是陷阱。”迟问点头肯定,“我也清楚啊,这一切就是针对我的局。”

    神体,正在被磨损中岌岌可危的神体,亦或者不救便会被全镇抹杀的百姓,甚至是当着她的面被夺舍的大祭司,这一切确实是个明摆着的,诱饵。

    迟问叹了口气,“可是,你们会的,我就不会么?”

    “你们想得到的,我就想不到吗?”

    “入瓮有什么可怕的,我又不是,鳖。”

    “眼下被捉住的,明明是你啊,癞蛤蟆。”

    一口气把帅气的话全扔出去的体验实在太好,迟问言罢只觉得爽利得很,看向蒲牢的眼神都温和了些许,“兄长大人,你有什么遗言吗?”

    “住手……住手!”蒲牢不通魂术,说不出迟问到底是在干什么,可他感觉自己的神魂一瞬就被锁住了。

    他从刚才就想随便换一具身子来个反杀,虽是不太光彩,可这个镇子反正也不会被留下,这堕神鸱吻是如何又死一次的,谁能传出去呢。

    可为什么出不去的是他?

    他为什么跟着月流小镇的冤魂一样,被束缚住了?

    蒲牢双手贴着地面,狠狠抓了一把祭台上的青砖。

    整个祭台的海灵石连同海滩上的一齐,被他瞬间控住。

    到底是神子,用一介凡人的灵脉就能做到这个程度,实是叹为观止。

    “唉呀,这么多啊?感谢大自然的馈赠。”迟问抬眼看了看遍天的怨灵,又垂眸扫了眼满地的海灵石。

    等到了呢,她叨叨叨陪这混球说了这么久,等的就是这一刻。

    蒲牢联通了所有的海灵石,而与此同时,祭典的注魂也终于完成了。

    阵眼处的四个祭司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但漫空的游魂却开始彻底发狂,嘶叫着横冲直撞,肆意攻击底下的月流百姓。

    迟问最后看向蒲牢,周身的气压低得似乎时间也凝滞了,“月流的海灵石实为此番的点睛之石,这些小东西着实可爱,不知道兄长神殿门口仙树下的那几颗,你扫掉了没有呀。”

    什么意思?

    蒲牢觉得非常荒谬,因为他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开什么玩笑,他的神体又不在此处,他的原身安安稳稳地待在九天之上,在自己的神殿里,有那么多神官护着呢。

    神殿里……

    仙树下?

    他的神殿门口什么时候埋了几颗海灵石?!

    来不及松开手中握住的联结,蒲牢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在自己遏抑不住的尖叫声里听到了迟问慢条斯理在说,“不过可惜了,不管是晶石还是黑土,都不可以染黑素白。赶紧地,从人家身上滚出来,接受审判罢。”

    迟问五指用力,手掌却已经从大祭司的脖颈离开,只凭空一握,便将蒲牢的神魂通过千万海灵石的联结之力,从九天之上拽了下来。

    然后,她看都不看一眼,十分嫌弃地往半空一抛,丢给了遍天游弋的暴虐荒魂。

    祭台之下,已然乱做一锅烂粥的月流百姓正在四处逃窜。

    冤魂的数量是他们的几倍,这种场面与其说是对抗,还不如说是碾杀。

    所幸迟问已经提前知会过路笺了,他正在非常乖巧地做一件他此生从未做过的事。

    救苦救难。

    有了这般尽职可靠的后盾,迟问便能放心地做一件她此生已经做过了无数遍的事。

    超度。

    “唉唉唉,我知道,但咱不能记仇,记仇多累啊,有什么怨当场就清算了,气不过的再去啃那东西两口,便放下吧。”

    “对,没错,把你们送走后,会给你们报仇的,那姒姒夫人活不过今晚,我以我的人格神格跟我对象的鬼格保证。”

    “嗯嗯,不必谢我,如果两境地府联网的话,下去了报我的名字,可以有投胎优惠。”

    迟问耐心地劝着亡魂们归去,还不忘让他们临走时多照顾照顾自己的兄长。

    噫?她的兄长呢?

    迟问眉头一皱,果然神子就算只有神体也没那么容易被摁下,她自己的那份都碎成数块了尚能往回拼,也该允许别人再挣扎一番的。

    可迟问讨厌加班。

    她劝归荒魂时的慈眉善目一下就冽了下来,浑身的气场比海风还要冷上许多,阴沉得连周围的冤魂都觉得惊骇。

    迟问手掌往下,凭空一握,重新抓起黑镰。

    蒲牢眼下是神体状态,没有原身支撑,就如同肃飔当初那样。

    但神子是很特殊的存在,与妖不同,他们在只有神体的情况下也可以存活,甚至还能说话。

    “混账玩意!”蒲牢张口就骂,“当真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跟我用魂术?”

    他倒是真没有料到迟问控魂的能力能直穿九天,蛮横地把他从神殿里的原身上剥了下来。

    但她绝不敢下死手,她与自己同为神子,且还尚未归神,这半吊子不可能因为一点死了几十年的小镇百姓对他动杀心。

    蒲牢越想,底气越足,也因为被迟问这般擒下实在有损颜面,便又忍不住痛斥一句,“半吊子永远是半吊子,你以为之前有过的计划我们不知道吗?”

    “你以为你堕神一次换到的机会,真的把握住了?”

    “晚了,你怕是现在还记不起所有的事吧?没关系,兄长跟你直说了,你来晚了,该毁的我们都毁掉了,你一片片捡回去的,不过是我们大发慈悲留给你的慰藉罢了。”

    “你的局,早就是我们的局了。”

    “唉,唧唧歪歪的,真烦。”迟问活动了一下肩颈,“我给你留了面子,是你不要的。”

    她说罢原地一跃,起身横着便是一斩,利落地命中了虚空中的蒲牢神体。

    四殿下原是以海灵石护身的轮廓被这一斩直接逼出了原型,粗略看着是个高大身影,玄黑,挺拔,确有神之威严。

    但迟问根本不屑细看,只是反手又是一刀削了过去,“我确实来得晚,但我死得早啊。”

    “各位兄姐在我堕神之后会做什么,你道我没想过吗?”

    “灵术我能破,鬼道我能解,人心我看得透,神性?”迟问摇头直笑,“有何不可勘?”

    她抬起眸来直视蒲牢,“谁在谁的局中,谁在被谁设计,不一定啊。”

    “不过可惜了,亲爱的兄长,你是看不到终局了。”

    “你敢!”蒲牢现在是整个神体都在月流的状态,用的也是自己的神魂神脉,可他的反击于迟问而言,似乎根本构不起威胁。

    她才是个半神啊,不可能!

    “为何不敢?”迟问把神力引入鬼刃,话音刚落便又追一斩,“捉鬼,收妖,戮仙,我都试过了,屠神多新鲜,我想试试。”

    “你敢弑神!”蒲牢尖声警告,“你当真是不想回去了吗?!你今天敢对我下死手,你就不要想着能回九天了!”

    迟问听罢直乐,“好像你们一个个都从未想过,我会不会本来就不想回啊?我会不会,本来就不屑与你们为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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