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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孤城

    一月之间,邵璟以贩卖丝绸、囤积米粮为名,游走于武威郡几个通达繁荣大城小邑之间,渐渐摸清市坊居民与客商往来等实情,考察官吏政情。他白日出行,直至深夜方回客栈,又时常通宵挑灯,持刀笔简牍,做成出行笔记,记下访得之情。原本丰神俊朗之姿,日渐疲倦憔悴。

    郭霁有时也跟他同出同行,只是往往提前早归,不似他深夜方回。然大多时候,她在常乐等人的护持下,独自出游。

    即便不常同行,她暗中观察,这一月之间,虽居无定所,但总有些所谓友人客商找到邵璟住处,往来相见。因此她渐渐猜知,似乎与邵璟同时暗中出访的,还有二三路人马。

    其中一路甚是隐秘,就连她与常乐等人也会被远远支开。另一路倒不防着她,往来通消息的,她也认得,竟是武威郡长史李酉之子李任。

    她也见过几次这李任的行事,竟是年少有勇,又难得的沉稳乖觉,其精明不下乃父。

    甚至连邵璟也常常感叹,姑臧李氏有此虎子,乃家族之幸。

    郭霁虽不知这李任具体行事如何,然见他能在短短时日内得到邵璟信任,参与此等密事中,自然是不容小觑的。当然,她也据此猜测,姑臧李氏与邵璟,已然同心一意,否则李氏之子焉能得邵璟亲自栽培。

    春光渐著,风沙又起。邵璟与郭霁一行人一路向西,渐渐到了武威郡最西处的群山黄沙之间。

    一连几日荒无人烟,不见水草,好容易到了一处浅窄溪道。连日的跋涉,早已人困马乏,见了这河溪,虽说这河溪时断时续,几近枯竭,然众人俱各惊喜不已。

    人人皆知,有水源处,往往有村落。何况这里是下游——河西不比别处,因穿越隔壁沙漠草原绿洲,有些河流时断时续,是为暗河。沿着溪谷向上游走,或许能见到水源丰沛、村人聚居处。于是原本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一行人,心头顿起希冀。

    然而走了一个多时辰,沿溪两岸,尽是台塬荒郊,稀稀拉拉百余户的村落倒是有两三个,可是那溪水照旧是断断续续、不死不生的。

    有三五个扮作杂役的扈从,先行下了马,牵了马就去饮水,那马踏起的水花,浑浊而无力,全然没有浸润万物的生机。

    邵璟环视四方,只见零散村落与民居起伏于台塬之间,阒无人声,寂静得可怕。唯有升腾而起的烟尘,为这无边寥落平添了几分动态。

    邵璟心中一动,急忙命人去喝止那几个扈从——然而哪里来得急,那股烟尘以暴雨风雷之势涌动向前,不过片刻之间,众人便看清了那烟尘之中,裹挟着的愤怒村人,宛如疾风中的棘草,手持棍棒锄耰,已近在眼前。

    邵璟的扈从长名为孙邑,是个精明强干的,立时先带了五六名扮作杂役的扈从先将邵璟并郭霁围了起来。

    邵璟瞧了瞧眼前情形,便向紧挨着的孙邑悄悄耳语几句,只见那孙邑一声喝令,众人皆获令戒备,迅速归拢到邵璟等人身后,背向几辆大车,面向四方,团团围了起来。郭霁知道,那车中藏了兵器,而这样看着仿佛是商旅队伍守护财物的姿态,实则是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强劲御敌阵型。

    当此之时,十数名青壮男子已呐喊吆喝着止步于溪道旁,与邵璟的商队两相对峙,乡民犹络绎不绝地向这边涌来。

    孙邑担忧邵璟安危,低声回道:“恐是暴民匪徒,据此劫掠商户。请都督与郭娘子先到车中暂避。”

    邵璟瞧了郭霁一眼,见她神色从容,只在马上观望,并无惊恐之色,便止了扈从孙邑的提议。

    随即,他只带了孙邑并两名得力扈从,催马几步,登上身旁一处高地,只望了一眼那毫无阵型却群情暴怒的乡人,向孙邑道:“不必慌张,必是仰赖此水的乡人,或是误以为我们纵马抢水,或是想趁此劫些财物。你先上前探问情况,不要与他们冲突。”

    那孙邑便催马离了众人,在马上向众乡民扫视一番,朗声道:“在下关中栎阳人孙邑,侍奉主人前往张掖讨生活,途经贵地,人困马乏,无意扰了父老清净。这便离开,绝不敢惊了贵地一草一木。”

    “你们纵容马匹搅浑水道,还说不敢惊扰?好大的口气!”

    “我等低贱农人,就靠着这水源活命,哪里比得了你们这些富贵人,你们轻飘飘一句话,这可是断我等生路!”

    “富贵命又如何,也敢在我们祁连山下、鸾鸟城外撒野,须得问我们鸾鸟男儿是否答应?”

    一时间数十青壮乡民举锨持棍,纷纷叫嚣。

    郭霁自到河西为屯田营官婢,至沈偃将她带出屯田营,不足一年,却见识过多起乡民械斗或暴乱之事,其起因或由官吏逼迫、士卒欺压,然亦有刁民悍然抗官,暴起劫民等事。

    如今她见扈从长孙邑虽以礼相待,然乡民气焰不改,便知这不仅仅是普通乡民争夺水源那么简单。

    再一见邵璟一脸肃然,便悄悄催马到他身边,低声道:“此处水流窄浅,河道干涸,只怕无水灌溉,无以稼穑。只怕他们因乏食难以为生,早有图谋,集结精壮,在此打劫商旅。”

    邵璟听罢,转过脸来,此前一派平静的面色略有波动,道:“你没白来这凉州,识见倒深。那依你看来,该如何是好?”

    郭霁听罢,却摇了摇头,道:“我从前虽见过几起民变,可都与此时情况不同,无可借鉴,不知如何是好。”

    邵璟面色深沉而偏偏口角荡起一抹笑容,道:“那你说说此前如何?当下如何?”

    郭霁微一沉吟,道:“一般民变,不过三类。一为两村寨乡民为夺水源或土地而械斗,虽场面混乱而各有死伤,然官署吏卒镇压调解即可解决。二为民被乱贼盗匪劫掠而乏食,无奈而受裹挟造反,这一类别无他法,只能征调强将劲旅征而讨之,平叛不难,只是平叛之后如何安置极其费神。三则是官吏军卒管治不当及不堪赋税、徭役、摊丁、征兵之重而官民冲突,这就要比民间纷争棘手得多,然可调集郡县兵弹压,并派出素有民望并善辩之文吏安抚,暂时平复冲突后,则暗中争取或拘系首倡者,并将民变时与民争锋者加以惩治,亦可安民平事。此类民变,虽稍一不慎就会酿成大祸,然毕竟可依靠官署威势并豪贤名望平定。可今日都督名为商而实为官,若果真遇到民变,不显露身份则难以脱身。若显露身份,则乡民畏惧罚罪,这凉州之民素来剽悍,不知会做出什么来。”

    邵璟一面瞧着扈从与民周旋交涉,一面听郭霁条分缕析,不由微笑点头,道:“虽说无可借鉴,但你亦可临危揣摩。若你是我,该如何是好?”

    郭霁便回头瞧了瞧那几大车的丝绸,叹了口气,道:“这些乡民虽则刁恶,实则因无水灌溉稼穑难以保命,故而出此下策。使君受命巡察一州,本州之民饥馁,亦属责无旁贷。我无他法,唯有舍财而已。”

    邵璟不由转过脸来,目光在她身上一溜,颔首笑道:“小女子倒懂得丢卒保帅了。不过就怕乡民之欲无餍,我这陶朱公就做不成喽。”

    这里邵璟话音落下,二人见当先的乡民已止了众人喧哗,于是不再论议,只专心观察前面情状。

    那当先的乡人一个是一名四十岁上下的精壮汉子,见孙邑说话客气,并不似众乡民没有章法地胡乱叫嚷,意态声音皆十分沉稳。

    “远来贵客或许不知此处情状,我等偏僻乡野,几个村落皆靠此水为生。然自去岁至今,干旱异常,已半年多未曾降雨,而石羊河并鸾鸟沟多处冰雪融水,涓滴未曾流入此水。去岁之麦、今春之苗,大半枯死。非是我等乡佬吝啬,如今水贵比金银,贵客纵马玷污水源,我等乡民该如何存身?”

    不待孙邑答言,众乡民又是一阵喧嚣。那当先的精壮汉子端的是豪爽,当即喝止了众乡民,只瞧着孙邑不说话。

    孙邑跟着邵璟也见识过不少场面,知道乡民不可畏,而这领头的汉子却是个劲敌,今日算是遇到茬子了。

    那孙邑敬重此人,又不欲生事,便下马揖让,道:“诸君皆是本地豪杰,必不为难客商。然在下的主人是个仗义疏财的,必然不能教诸君亏损。”

    那乡民听罢,不似先前凶煞,便纷纷凑过来,与那领头的乡人商议。孙邑是个知礼的,牢记邵璟吩咐,便只等着,也不相催。

    不过半柱香功夫,那领头的乡人挥退了众人,向孙邑作揖。然礼仪虽不差,话语却颇不让,道:“我虽乡野之人,也有些识人之能。今日见先生不同流俗客商,想必贵主人是世代豪富的巨商大贾。因此不敢多有索求,先生主人的这几车货物,留下一半即可。”

    孙邑听罢,一改此前谦恭,冷笑道:“一半?你可知那几大车里都是上等丝绸,价值不菲——这也敢要一半,是不是胃口太大了?”

    “这不算什么!”那领头乡人也寸步不让,神色颇为傲慢,道:“前月有个客商不懂规矩,我们就要了他所有的财货。不过我等仁慈,不似别的那些杀人越货的村邑,总算留了他们几条命回去。”

    孙邑也不急着回话,望天长笑,笑罢,冷眼瞧着那领头乡人,道:“竟不知此处还有敢杀人越货的乡邑!更不知还有如此仁慈的好汉!失敬失敬!”

    见孙邑言语讥诮而不表态,那为首乡人也不是个啰嗦的,便厉声打断孙邑,道:“少废话!你若做不了主,便请贵主人出来说话!”

    孙邑似乎果真不敢做主似的,便向邵璟所在高处回望,见邵璟犹自好整以暇,笑着向他摆了摆手,他便立时会意。

    那边乡人首领也早看到后面高地上乘马的邵璟,不由皱了皱眉,叫过旁边两个极精壮的少年,低声道:“你们看见那个乘高马的男人了吗?我也见过不少人,从来没见过这样处惊不乱、稳如泰山的。这不是寻常人能有的气度,此人必然有些来历。我们距此人亦在射程之内,你二人善射,等我与他们周旋时,你们便到后面偷偷放箭,虽不至要了他的命,也必教他重伤。这样我们才好谈价钱。”

    那两个少年听罢,悄悄隐入人丛中,暗中等待时机。

    孙邑是做惯扈从的,虽然是邵璟的私属,并非官署中人,然其洞察细微、身手利落处比之军中勇士亦不遑多让。他早看见了这些小动作,便向身边扈从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悄悄退到众人中间,也暗暗布置。

    “我家主人身份贵重,虽是商人,往来结交的不是卿士大夫便是天下豪贵,哪里是你这等人能见的?适才主人已命我全权处置,一半是不是太多了,诸君既是豪杰,必然不肯无故损人,我们在商议一下吧。”

    此时孙邑故意啰啰嗦嗦,不过是拖延以待时机。然那为首的乡人虽有些见识,毕竟未曾见过大场面,且率领乌合之众,虽嘴上仍然应对,但心里牵挂着适才布置的两名箭手,便心不在焉起来。

    孙邑跟着邵璟出生入死,应对这些自然得心应手,一面拖延着,一面细察为首乡人并乡民群中的异动。直到“嗖嗖”两箭从人群中同时冲射而出,直击邵璟所在之处,而那为首乡人神色灌注在天空中的箭矢上时,忽然一个飞身,兔起鹘落间,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为首乡人已经被他以刀架颈,拿捏在手。

    众乡民反应过来,再想营救,却哪里来得及。

    随即,众人尚在愣怔之间,眼前又是一花,孙邑已经挟持着为首乡人返回到了商队一方。

    众乡民如梦初醒,举起棍棒锨耰以及为数不多的矛戈弓矢,便要冲上去救人。

    而孙邑身边也早就列满了扮作客商的扈从,一时两相对峙,谁也不敢异动。

    邵璟那边早已得到孙邑送来的信息,早有眼疾手快的扈从,舍身徒手将两支箭矢截在手中。

    邵璟见形势已定,便从容将两支飞矢要了过来,拿在手中瞧了瞧,笑这给郭霁并常乐等人展示道:“你们也见识见识,这箭簇前锋坚利,后锋尖锐,三面侧翼几乎没有误差,实在不下于官造。数十乡民之中,竟有这样的兵器,这凉州果然卧虎藏龙。”

    他见今日事已到如此地步,不得不出面,说罢将那箭矢交在扈从手上,便带了几人催马下了高坡,片刻已到了乡民面前。

    郭霁想起适才险境,若非孙邑早命人上来做了妥善安排,只怕出其不意之间,邵璟未必能逃过一劫,不由得有些后怕。见邵璟离去,便下意识地也要跟过去,却被常乐一把抓住了缰绳。

    “郭娘子不可造次,我们仲郎必然无忧。”常乐自然看出郭霁的担忧。

    郭霁听了,也只得作罢,只静静瞧着邵璟到了孙邑并那为首乡人面前,不过略说了几句话,双方便都命各自的人向后退去一箭之地。于是中间空出的大片空地上,唯有邵璟、孙邑,并那个为首乡人。只见他们起初戒备而疏远,后来似乎邵璟命孙邑松开了那乡人,双方行谒见礼。然后在孙邑的保护下,邵璟又与那乡人相谈许久。随后便见那人频频点头,邵璟又在那人肩上轻拍两下,最后双方行礼别去。

    危机既除,按照双方约定,乡民中派出几个年轻人从扈从手中接过一些布匹,便听从为首乡人之命,带领乡民有序散去。

    这边的扈从们不等吩咐,早已迅速地簇拥在邵璟身边,以防乡民再生变故。

    而邵璟目送数十乡民井然离去,便暗自赞叹那为首乡民到底有些手段。忽又想起那两只飞来箭矢,便由扈从手中将箭矢拿过来,向乡民朗声道一句“箭矢归囊,物归原主”,扬手一抛。只见两箭如电,倏地腾空,各自在午后的天空里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仿佛长了眼睛似的,最终分别落入那两少年的木质箭袋中,稳稳的,甚至没有惊动别的箭簇。

    乡民只见箭矢当空划过,却未曾见箭入袋中,以为身后人偷袭,不由惊慌失措,继而又愤然羞怒。但那为首的乡人却看得清清楚楚,一声大喝,拦住了众人。众人又不见箭矢伤人,虽然莫名其妙,然最终在为首乡人的威势中缓缓退去。

    唯有那为首乡人,转过身来,默无言语地向邵璟这边伫立良久,方再拜而去。

    郭霁并不知邵璟与那为首乡人说了什么,竟能够只言退暴民,却亲眼见过邵璟在潮水般退去的人丛中,一举手将两支箭矢准确无误地找寻并归还到它们主人的箭囊中。

    她终于明白,邵璟的卓然功勋并非幸致。她当然也明白,不足而立之年的邵璟,为什么能在一众勋贵子弟中颖脱而出,成为受天子全心爱重的第一等信臣。

    乡民散去的荒野重归寂静,而此时日已将西,众人也踏着日光一路向西。

    又行了大半个时辰,却到了一处广阔而又苍凉的所在。

    眼前是两面直抵巍峨群山的大片荒凉平原,一条大河寒烈淬碧,不见其涌动

    流淌,却穿越草野,远接黄沙与苍山,绵延千里,流入天地尽头。

    此处大河宽广,浑然不似此前民变处之沟渠干涸。

    可即便河源广阔如此,这里也不似姑臧城内城外那样的喧嚣热闹。

    唯有一座带有戍楼、城垣的孤城便坐落在广远苍茫大地上,前不见人烟,后

    不接城郭。

    邵璟展开舆图略一察看,又抬头环视四方,对照此处地貌——确认了这孤城

    之名。

    他在马上遥指面前这苍茫荒原上的兀兀孤城,对郭霁等人说道:“此处便是鸾鸟旧城。这鸾鸟城为汉阳大牧场的最东端,地近冷龙岭,处两山之间,遥瞰汉阳牧苑,地势险要。且临近鸾鸟湖,又兼石羊河支流并拦腰沟、鸾鸟沟流经冲击,故而土地肥沃、水草丰美,也曾米粮充足、客商连属,带动的整个平原好不兴盛辉煌。然近年来除了鸾鸟城周边,别的地方干旱无水,土地荒芜。鸾鸟城独力难支,因此寥落了。”

    郭霁遥望四野,唯有孤城突兀,而目光所及的远方却尽是荒原衰败,不明其中情由,便问道:“既然曾经水流丰沛,草木丰茂,为何忽然干旱枯竭,以至于破落至此?”

    邵璟叹息道:“河西北抵大漠之苍凉,南有祁连山之阻塞,夹处其间,形同长廊,为四阻荒凉之地。此处雨水稀缺,本该为不毛之荒滩戈壁,然祁连、冷龙等山脉终年积雪,融化成无数冰川,流入整个河西地,形成密集河网,冲积出平原、草野,故而这河西地所产米粮,不但能供养全凉守军之用,且能输入关中,补给雍都。而这汉阳大牧场乃我朝牧师苑之最,我边郡骑兵并天下马匹,皆出于此。可此处生聚蕃息,可赖者唯有冰川融水,一旦人口繁衍众多,垦荒太过,不过十数年,河道便会淤塞,继而干涸。随即整个河网、平原遭到毁坏,终至毁弃衰落。何况随着汉阳牧苑以西的永固城大为兴盛,这鸾鸟城便不似从前繁华。”

    郭霁也深为叹惋,道:“难道便任由这等广袤平原废弃吗?可有法子令其重焕生机?”

    彼时常乐也在侧,听郭霁这样说,便凑趣道:“到底郭娘子胸襟与我等不同,如今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劳顿疲惫这许多时日,郭娘子一个弱女,竟不抱怨,还能胸怀治理一方这等大事——到底郭家的女子不同那些庸脂俗粉。”

    邵璟听了,也不理常乐,只侧过脸来,瞧着她笑了笑,道:“法子是有的,只是行之不易。”

    那常乐见没趣,便又插嘴道:“啧啧啧,仲郎并郭娘子不同凡人,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我等凡人,却想着怎么填饱肚子。天色不早了,还是去埋锅做饭吧。”

    郭霁本来因为常乐的话而有些赧然,今见常乐跑去催人炊爨,便轻松了许多,面向邵璟,郑重道:“虽说不易,但有你在,便不怕事功不成。”

    邵璟便笑道:“你这样信我?”

    郭霁不假思索,道:“自然信你。这世间除了我父亲,我便最信你。”

    她出口无忌,然话语出口,猛然想起已遭不幸的父亲,不由默然。

    邵璟见她开口时兴致极好,说罢却黯然,便知她是痛心于父亲与家族之惨淡伤遭际而自伤身世,也便陪着她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邵璟方催马走近郭霁,远离了众人,声音低沉却清晰,道:“令尊已经葬回富平了。”

    郭霁一听父亲的身后事,更是痛彻心扉,却又因听闻父亲得以安葬而凭生出一丝安慰,沉吟道:“阿兄可知是哪位义士,予我郭家如此恩义?”

    邵璟迟疑了一下,道:“我虽未亲见,然亦有所闻,此事为你从兄郭腾暗中所为。”

    “他?”郭霁满眼惊愕,随即又想,这郭腾虽不才,到底是父亲的亲侄,他这样做,也是情理之中,然想郭腾为人,终于垂首叹气道:“他怎么有这胆识?”

    邵璟道:“我并不知令从兄为人,然此事应该不假。当初令尊逝于狱中,令叔父并兄弟弃市,尸首无人敢收。后来有人看不过去,便向天子进言,最后诏令于渭水之北以无名罪人之身草葬了事。因施行此事的乃是家兄邵周的旧日属员,令从兄郭腾便来找家兄疏通,说要安葬令尊及令叔父于富平故土。故而我虽是耳闻,然也确定无疑。”

    郭霁听罢,泪如雨下,强撑着下马,便向邵璟举手加额,躬身行揖礼。

    邵璟知道这是谢他兄长周全之义,也忙下马,一把拉住她,道:“你我相识非一日两日,何苦要这些虚礼?”

    郭霁摇摇头,道:“我身受使君大恩,虽身处奴籍,却养尊处优。而我父、叔尸首得以保全,皆是仰仗令兄。邵家于我郭氏,恩同再造。如今我合族流离、身份卑微,实在无以为报。阿兄若推辞,我良心难安。”

    邵璟听罢,不再拦着,只默默受了她的礼,然后亦依照俗常回了礼。

    而那郭霁也非寻常小儿女,不过片时伤痛外露,随即便神色如常,二人并行片时,她便向邵璟道:“此处好大一片荒野,若治理得当,不知产量几何!养活军民几何!不若阿兄与我策马扬鞭,丈量这一片天赐广原如何?”

    邵璟听罢,感于她的意气襟怀,朗道:“如此天阔地广,正该纵横驰骋。既如此,你我一道,以马蹄丈量这他日之河西粮仓!”

    郭霁听罢,便知邵璟已决意要振兴此地,亦觉欢愉,但见他已催马狂奔,也不示弱,奋力追逐,向日落之处驱驰飞逝。

    日薄西山,此时夕阳满天。一轮红日,惊人的硕大,挂在群山之上,气势恢宏,直令人回肠荡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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