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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清影

    夜已深了,一轮明月高挂穹宇。中夜碧空,没有一丝云片。月光照临,万里澄澈,了无风尘,整个草野以及遥远的群山恍惚一色,明若白昼。

    有远来的西域乐手,坐在高高的石岩上,横抱琵琶,铮铮然奏起神秘而慷慨的乐曲,在辽阔河西的苍凉古道上,更助旅愁。

    在这路边歇息的,都是西去东来、奔波生计的客商,因赶不上投住逆旅,又怕匪盗,于是不约而同地择了这样一大片临近大道处的空地聚众而宿。此处白日只管往来络绎,热闹繁华。可到了夜里,无垠荒野、迢迢长路,衬着数十旅人,诚如沧海之粟,一眼望去,格外荒凉。

    众人本就无眠,听了琵琶声,心头惆怅大起。先是有胡人跟着翩翩而舞,不久便是些汉人——无论来自南北东西,也跟着豁然起舞。

    起初的时候,曲调凄凉,蹈舞影清,可渐渐地,人越来越多,气氛渐渐热烈。那弹琵琶的胡人被群情感染,不由转换了曲调,悲凉调子转而欢快跳脱。其中亦颇有通音律之人,有吹笛的,有弹筝的,纷纷加入,舞者们也更恣意自由。

    有人见此,勾起情怀,于是点起了篝火,就着火堆一面取暖,一面取酒来,暖好了,分赠与众人畅饮。不久又有人兴致更高,干脆燃起鼎炉来,削了肉来烹煮羹汤。一时呼朋引伴,共享美食,连陌生人也少不得一杯羹,驱散了愁思与春寒。

    郭霁步至帐外旁观,却见邵璟早已站在旁边的帐前,一身金灿灿的锦衣,在月光下,比适才还要耀眼。

    郭霁便走上前去,上下打量一番,抿嘴笑道:“都督并非归乡,何必夤夜衣锦?”

    邵璟听了,知道她是拿“衣锦夜行”的典故来取笑,便呵呵一笑,道:“功业未成,便是还乡,也无锦可衣。郭娘子这是笑我‘沐猴而冠’?”

    郭霁见他如此应对,亦笑道:“都督自来河西,全凉气象为之一变。正是人人称叹,焉能说无功业?都督抛弃京华繁炙,不辞万里收拾这一方河山,乃人中翘楚、国士无双,何用‘沐猴’之说?”

    见郭霁面上虽是说笑,实则言语诚恳,邵璟便叹笑道:“你小儿女有所不知,河西的局势,道阻且长呢。”

    郭霁听了,默然无语。这数月之间,她时或出游,只听街头巷尾人人称道,说这新来的凉州都督兼刺史如何善用良才,如何文治武功,至于内情如何,她也同坊间百姓一般,并不知悉。邵璟这一叹,倒让她想起此前在赌巷中听来的话。她当然知道,那巷中之人,亦未必全知其情,更未必能分析真正局势,况是为赌局,自然各有倾向表里。然到底有些可靠消息来源,并浸淫日久,是有些见识的。诸如当下敦煌战事之焦灼,平盗杀贼之艰难,凉州豪族之复杂,朝廷内外之掣肘……她自谓一切尽在邵璟掌握之中,如今却从这叹息中,窥见他欲达志向,欲成大事有多难。

    见郭霁不言语了,邵璟却哈哈笑道:“我如今可不是什么凉州都督,你瞧我这一身行头,何等华丽!难道不能超迈陶朱、白圭?”

    郭霁见他拿出这些富可敌国的古之富商来谑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作势行揖礼,道:“我孤陋寡闻,今日方见这等财圣豪富。不但衣衫华丽,且人物富贵风流,自然远超古之豪富。陶朱、白圭焉能及君尔?”

    邵璟见她知趣,遂借机别有深意地瞧着她的脸,笑道:“你可记住了,自今日始,可没有什么刺史、都督,只有丝绸豪商、富贵家翁是也。”

    郭霁正不知邵璟为何神不知鬼不觉地速返凉州,且不回刺史府,并瞒了众人只令常乐将她从刺史府带这荒凉所在,如今听他这样说,便大概猜知他是瞒天过海,换了个身份,要暗中访求凉州上下之情。

    “我这次还京述职,深感陛下平定边患之殷切,凉州事之棘手。男儿生当建功立业,却也要恰逢其时。若非天子励精图治、天恩庇护,若非我邵氏先人并父祖辈打下家业,我在凉州寸步难行。”

    听着邵璟肃然深言,郭霁想起自家遭际,心中五味杂陈。

    当今天子少年深沉隐忍,诛灭权臣,稳定社稷;既掌神器,任用贤能,勤于政事;内政修治,武功显赫,荡平强寇,肃清北境……

    然而他雄才伟略、杀伐决断之下,却也为了平衡权力、控御天下而不惜大开杀戒。

    而自从东宫结党成势而又屡屡失德后,天子杀戮更重。数年间,朝中重臣并各地豪族获罪抄没、免官法责者难以计数。而几起大案,动辄牵连数千人,朝廷六百石以上的职务为之一空。

    其中既有咎由自取的,亦有牵连诬陷的,亦有罚罪太过的。最轰动的,除溧阳侯和她郭家外,还有晋阳王氏。

    她如今痛定思痛,自知家族惨祸,虽因与悖逆庶人的利益捆绑,终究难逃一劫。然究其原委实情,却是莫须有的,任她自小也知君臣父子,福祸难测,心中难免也又痛又恨。

    但如今看来,天子虽身患风疾,更兼多年倾力培养的太子因谋反被诛,而余下数子,或不堪大用,或年龄尚幼,而天子竟能在此处境中,不弃边土,全力平定凉州之患,又不可谓不圣明……

    “我其实知道,你本已得天子诏命,不需还京述职的。”郭霁道:“你多次上表请求还京述职,实在因为有人弹劾。”

    邵璟知道她要说什么,便摇了摇头道:“你那点事根本不算什么。当初沈偃立下军功,是武威太守下令让他择选官婢,那时候我根本没到凉州,要想撇清还不容易?他们拿这个事弹劾我,本来就知道得不出什么实证。不过是想令我牵扯上悖逆庶人的事,令天子生疑。可他们实在太蠢——天子虽然痛恨悖逆庶人起兵谋逆,却更痛恨借他们父子之痛大作文章的小人。你只管放心,有我在,不必惕怵惶恐。”

    郭霁听他今日将事情说的透彻,这才放下心来,道:“有阿兄庇护,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唯恐小人掣肘,妨害阿兄大事。”

    邵璟听了冷冷一笑,道:“没有这个事,也会是别的事。什么专擅凉州、贪酷受贿、结党营私……他们的上书到了御前,恰巧我兄长在侧,天子便借机问我兄长如何看待这些上书。我兄长是个周祥稳重的,自然不能令他们得逞。天子亦暗中察知弹劾非实,不过碍着始作俑者乃是赵佗,这才留中不发。”

    郭霁迟疑半日,方道:“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

    邵璟似乎知道她要问什么,皱了皱眉,终于道:“你说吧。”

    “像赵佗这样的人,宠便宠罢了,赏赐封地爵位富贵,倒也无可厚非。”郭霁顿了顿道:“可为什么要加以重用呢?”

    “你是说他品行不端,还是不足成事?”邵璟问道。

    郭霁略作思忖,道:“二者皆有。”

    邵璟沉默半晌,道:“恐怕不只你有此问,朝中士大夫亦大半不知为何。天子用人,自有深意,只是众人难以揣知圣意,便不解为何放着满朝士大夫不用,偏要用一个浑人。持此一想者,不过是身处局中而不能体察布局者之意,管窥蠡测、自以为是,因而不能纵观全局。”

    “何谓全局,何谓布局者?”郭霁若有所思道。

    邵璟想了想,道:“长剑、弓弩、戟槊,不过都是武人手中的兵刃。最上乘的武人,必定会样样精通,而不是偏废任何一种。无论哪一个,用的好了,都是利器。用不好,轻则朽钝无用,重则反噬其主。”

    郭霁听了,心中信服,接着邵璟的话茬道:“最上乘的武人精通善用各种兵刃,于是每一样兵刃都以为自己才是最得用的那一个。它们更知若失主人心意,便是干将莫邪也将朽烂弃用,因而无论资质如何,都日日奋武岂能,期望永不失其锋利,成为主人的贴身兵刃。”

    邵璟赞赏的瞧了她一眼,称叹道:“阿兕,所以你应该知道的。磨砺成锋,不过是兵刃的一厢情愿,朽钝锋利,武人心知肚明。他也不会弃用其中任何一种兵刃,因为每一样兵器,都有他的用武之地。而人之贤愚忠奸,又何尝不是人心?”

    郭霁听罢,目光烁烁,看向邵璟,道:“可是,阿兄……难道以你这般识器德能,也是武人手中的兵刃吗?”

    郭霁既是追问,也是感叹,话中颇有些伤悯之意,邵璟却了无一点自伤自怜,哈哈大笑,道:“谁还能例外呢?你想一想,我的所作所为,不也在人心吗?”

    “这怎么说?”

    邵璟止了笑容,道:“在他们口中,打击不法豪族,便是独断专权;拉拢可用者、起用寒族有为者,则是结党营私;至于收受美玉、斛珠、马匹、舞伎乐人……其实也是有的,只不过我自己分文未取,俱用在了凉州事务上。”

    “可是……”

    “阿兕,罢了。我今日教你个乖。”邵璟打断了郭霁,俯下身来低声向她道:“得用于武人,你便是利刃。得信于人主,朝中多助,你便是贤臣。既为贤臣,独断专权就是法治威严,结党营私便是任人唯贤。至于收受珍宝财物,只要不独享独占,那更可以自证毫无拥兵自重的狼子野心!”

    郭霁听到此处,心下震惊,目不转睛地瞧了邵璟半日,才回过神来,长叹一声,半日无语。

    她知道的邵璟,是年少轻狂、我行我素,是识器过人、胸怀大志,是运筹帷幄、英勇善战……

    她当然知道权谋纷争本就需要这样的谋略与周旋,也知道邵璟要成就一番功业的身不由己。可是当她得知外头看着风光的邵璟竟然也会如此,悯叹之余,忽然又起了一层异样的感觉。

    她望着近在咫尺中的邵璟,只觉得他明明近在月光之中,却又仿佛远在山川之外,渺茫冷淡而又遥不可及。

    她的所思所想,邵璟大概是不知道的。此时正有旅人捧了两盏美酒上前来,一杯递与邵璟,一杯递与郭霁。邵璟接了那酒,便躬身道谢。

    那旅人浑然不知周围有何异动,笑着与邵璟攀谈起来。郭霁却早察觉到,早在旅人靠近邵璟时,已有扮成客商及杂役的护卫悄悄戒备。邵璟看似不经意的一抬手,那边的护卫这才暂未行动,一切仿佛如常的样子。

    “先生从何处来,风度气质不似我等低贱之人,想必是名动天下的富商大贾。”那旅人便借着奉酒向邵璟殷勤搭讪。

    邵璟笑道:“在下乃是栎阳人,靠祖宗福泽,经营些丝绸,有时也顺手囤积些米粮,聊以度日罢了。不知先生家住何方,以何经营谋富贵?”

    “哎,哪里敢提什么富贵!”那旅人便叹道:“我本楚人,世代以酿酒为业。奈何几年前蛮人肆虐,来了个什么讨蛮校尉,蛮子没讨几个,倒把个酒业专营垄断,不令我等经营世业。无奈只好随乡人来此讨生活,此处因是往来经商之地,情形略好些,勉强糊口罢了。”

    邵璟听了,不解道:“朝廷早已解禁酒业经营,售卖酒浆,并非仅有官营,亦可私营。楚地官吏何故不令先生经营世业?”

    那旅人见问,悲从中来,满目苦楚,道:“朝廷自有朝廷的章法,各方自有各方的对策。那讨蛮校尉与各地守令上下交通,借着酒水为暴利,当征重税以为讨蛮之费。如此重税,没几个能承受得了,这便挤兑了十之五六。剩下的惨淡经营,他们又镇日清查,不是说东家的酒掺假,就是说西家的酒肆中容纳反贼盗匪,到处抓捕逼勒,弄得家破人亡。在下便被诬为酒中掺假,被收系狱中,差点打死。好容易挨了大半年,家人族人百般疏通,打点无数,这才死里逃生。只是出来后,家财散尽,招牌尽毁,只得出外谋生。”

    那旅人一面说,一面泪洒当场。

    邵璟见此,也自唏嘘,问道:“难道楚地酒业尽是官营?他们不怕朝廷的监察?”

    旅人拭泪道:“先生有所不知,他们哪能做的如此明显?何况官营都是有公账的,他们暗中做些手脚所得资财利润也有限。倒不如与富商大贾合作,既能掩人耳目,又可中饱私囊。如今楚地的酒业都在慕容氏、纪氏等五六家手上。他们既是巨富,又结交官府,无人敢动。就是朝廷刺史来了,也查不出端倪来。何况他们有的是手段邀买刺史。”

    邵璟便叹道:“如今到了凉州这通商要渠,必无此事了。前尘往事大可放下,再奔前程方是人生正道。”

    那旅人听罢,止了泪,瞧着那边欢舞的人群,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其实在凉州各郡县城邑中,也是大致相同,只是对待胡商网开一面。我见先生初来乍到,不了解此地情形,悄悄说与先生,我们这些人都是托寓在胡商名下,方能得以存身,聊以经营。”

    邵璟不动声色,笑道:“那胡商竟如此仗义,肯庇护先生?我初来,没有门路,先生为我推荐个胡商,我也好托庇托庇。”

    那旅人苦笑道:“先生穿金戴银,想必是富商,不知我们这些小商小贩的内情啊。胡商也是精明的,焉能白白替人做事。若被官府查出,还要冒风险,自然是我等交了佣金的。这样一来,我们这些小商贩,原本就利润微薄,既受官中赋税之苦,又受胡商盘剥之苦,处境更难了。先生乃大富之商,自可不必如此,可借助手中资财结交官吏豪族,不但可得自由经营,或许还可得到专营之利。”

    邵璟听罢,便向那人作揖,又从袖袋中取出一小袋铢币,奉与旅人,道:“多谢指点,我若因此得富贵,他日当相谢。”

    那旅人慌忙摆手,道:“你我虽萍水相逢,然我仰慕先生风华,倾心相告,却不为钱财。”

    邵璟待要再让,却哪知斜刺里窜出个醉汉来,趔趔趄趄撞在两人之间,不但撞开了两人,更将邵璟手中的酒撞翻在地。

    几人正错愕间,那醉汉却又折了回来,笑嘻嘻走到郭霁面前,说着醉话,道:“哪里来的小娘子,小小年纪,饮什么酒?拿来给我老人家饮了吧。”

    说罢也不管郭霁同意不同意,夺过酒杯,一饮而尽。随即高声道一句“多谢赐酒”,便扬长而去。

    那人自然不是什么老人家,一看便是身强力壮的壮年人。别人只以为是醉汉胡言乱语,郭霁却认出他是邵璟手下的扈从。

    这一来,她才知道这些暗卫们是何等行事了。

    那旅人却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可惜那酒,道:“好好的酒,倒被这醉汉糟蹋了。先生稍待片刻,我再去倒两杯来,为先生并娘子敬酒祝寿。”

    邵璟哪里敢再让人去拿——他手下的扈从向来恪尽职责,便是他想饮酒,他们也不肯。

    于是他便拉住那旅人的手,道:“罢了,此酒既落在地上,也算是敬了皇天后土。你我既一见如故,何不与众人共欢?”

    说罢,二人相拉着,朝人群中去了,不久便同众人翩跹蹈舞。

    唯有郭霁尚在原地,远远瞧见邵璟徜徉歌舞,忽然心中一片释然——他虽精通世路权诈,却始终不曾堕了志向,毁了道义,到底是清者自清。

    他到底还是与那些人不同的!

    郭霁心中通透,走下山坡,越过众人,从容向那月光中蹈舞的清影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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