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美人，灿若桃李。

    曾经瘦小柔弱的金锁，一朝被带离了糟心地儿，竟重新焕发出夺目光彩，素白的面颊并未妆粉，却如桃花般娇嫩动人，可怜可爱，眉眼婉转，一身浅绿的宫女服制衬得她如水嫩青葱一般，仿佛携着春意而来，静静地绽放。

    陆家是富户，府中丫头的待遇并不差，可那种担心受怕，朝不保夕的日子，再鲜妍妩媚的花朵也只能黯然凋零了。

    紫薇款步上前，扶起金琐，心中万千思绪似水波涌动，可临了却只有一句话：“你这些天过得还好吗？”

    金琐一愣，同样大病初愈的素白面容上浮现的却是明媚纯真的笑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灿烂：“托公主的福，我被官兵救出来之后，就能住大房子，还有丫头伺候，这可是那些少爷小姐才有的待遇呢，就是挨挨打也值得了。”

    “你挨了打？他们怎么打你的？打你哪里了？”紫薇下意识就要去捉她的手。

    金琐慌忙摇头，清亮眼眸中泛着几点泪光：“不打紧的，我这样的奴才就像地里的野草一样，命贱，被人翻来覆去地踩也能长起来，倒是我听纳兰少爷说，公主受了很多苦，我很怕。”

    陆府寥寥十数日的相处早已在金琐心中深深烙下一个纯洁无垢的影子，宛如朝露，让她总在梦醒时，静默时想起来，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人待她这般好。

    紫薇又好气又好笑，温柔地替她拂去衣裳上的落花：“你不心疼你自己，反倒心疼起我来了？我不是好好地站在这儿吗？”

    说

    着在原地轻盈地转了一圈，金琐见紫薇毫无公主架子，心中顿生了几分亲昵之意：“是我多嘴了，该打，公主有满天神佛庇佑，自然是平平安安的。”

    二人相视一笑，曾经患难与共的情谊无形中消融了原本身份的天堑之隔。

    彼时天色明净，流动的微风惊扰了万千扶疏花影，昨宵风雨已然远去，浅金阳光伴着缤纷落英散落在她们身上，雅致柔美，如梦似幻。

    容端倚靠在不远处海棠花树下，默默凝望着二人，他意态悠闲，可神色却明显带了几分踌躇。

    最终，他还是上前打破了此间安然：“紫薇，你可想好了如何安置这个丫头？”

    笑语戛然而止，随之而来便是良久的沉默。

    紫薇轻声叹气，转而问金琐：“金琐，你想过日后要往何处去吗？”

    金琐凄然咬唇，一双星眸里闪着无助与茫然：“我不知道，我打小就没了娘，所以才被爹卖给人家当丫头。”

    容端轻声道：“我让人查过了，这丫头家里已经没人了。”

    紫薇愁眉一蹙，目光悠悠飘落在容端身上，二人青梅竹马，默契浑然天成，一个眼神便可明了彼此心意。

    容端与紫薇目光浅触，唇角微扬，笑道：“你不必顾忌这些，只是，你既视她为友，也该问她的意思。”

    话音刚落，金琐便跪倒在地：“奴才谢公主和少爷恩典，愿意一辈子当牛做马，伺候公主。”

    紫薇无奈，伸手又把她扶起来：“我什么时候说要你伺候我了？我是想给你在京中寻一好人家安置，以后有亲人怙持，不至孤苦无依。”

    金琐瞪大了眼睛，像是没听懂紫薇的意思，困惑道：“公主不用我伺候吗？”

    “我身边嬷嬷丫头加起来就有十几个，你比我还小呢，我哪用得着你伺候啊。”紫薇嗔道。

    金琐鼻头一酸，两滴泪珠应声而落：“我长到这么大，公主是头一个把我当人看的。但是我想好了。”

    她话锋一转，郑重其事道：“我想留在公主身边侍奉，请公主成全。”

    她的目光里毫无杂念，湛然纯净，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和希冀，紫薇轻声道：“宫里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金琐切切道：“我知道，可是公主会护着我的，我也会乖乖听话，照顾好公主，绝不会给公主添麻烦的！”

    金琐到底年幼，说出来的话也是一派天真，可这份天真却足以触动心灵。

    容端见紫薇态度松动，适时开口：“你病了这些日子，皇上几乎日日都抽空来看你，这丫头是什么身份，只消他一句话了。不过，你要是往皇上那儿去的话，没准还能看见一个熟人呢。”

    当紫薇携着金琐迈入乾隆所在的行宫宫室时，见到便是这般场景：乾隆端坐御座上，身体朝后靠着椅背，不动声色地翻阅着百官的奏疏，一妙龄女子侍立于一旁，纤手添香、研墨，她的眉宇舒展，神态安然，似是已经褪去了曾经的尖锐和怨愤。

    将离怎么会在这里？紫薇并未立即过去请安，而是倚在门前观望了一会，彼时天色渐晚，夜风渐感凉意，紫薇望见守门的小路子紧张地盯着她，心里不由一软，这才吩咐他进去通传。

    殿内的铜鎏金宫灯闪烁着温暖的金色光芒，却丝毫不能缓和乾隆冷漠疲惫的神色，直到紫薇上前请安。

    乾隆见到紫薇，一直紧绷的神色终于松弛下来，他对外是乾纲独断的威严君王，但对这个女儿，展现的却总是独一份的温柔和慈爱。

    他伸手招呼她过来，问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你病刚好，本不该四处走动的。”

    紫薇看了一眼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笑道：“让皇阿玛担忧，是女儿的不是。只是，国事再要紧，皇阿玛也该注意身子，暇时保养。”

    说着，就从金琐手里接过红漆描金的食盒，揭开一看是一碗荷叶汤饼，幽凉香气袭来，碧绿的清汤里风荷正举，似高高低低的莲叶在水里招摇生姿，只觉得非常精巧可爱。

    紫薇盈盈一笑：“这是给皇阿玛做的荷叶汤饼，提神解乏是最好的。”

    乾隆尝了几筷子，只觉得入口留香，夏日仿佛自舌尖中绽放，精神也为之一振，呵呵一笑：“朕在你额娘那里也吃过一回，那次是你的主意，这次风味倒是又不一样，真不知道你这个小脑瓜里还有多少鬼主意呢。”

    “皇阿玛吃得高兴的话，能不能答应紫薇一件事？”紫薇抱住他的胳膊，央求道。

    乾隆眉宇微扬，笑道：“你这丫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也罢，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你且说来朕听听。”

    紫薇把金琐拉到乾隆跟前，正色道：“皇阿玛，这是金琐，我在陆府遇到的小丫鬟，她办事伶俐，心地纯善，帮了我很多，她现下也无处可去，我想把她留在身边，请皇阿玛开恩。”

    乾隆上下打量金琐，淡淡道：“朕听阿晏那小子提过一次，生的倒是好相貌，只是年纪太小，一团孩气，怕是自己也周全不了，如何能伺候你？”

    金琐闻言，心里陡然一酸，又是羞愧又是难过，眼泪险些抑制不住。

    紫薇刚想开口辩驳，站在一旁的将离却对她使了个眼色，上前婉言道：“皇上，妾身也认识这个丫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丫头当初为了救公主险些被陆家打死，可见其品行端正，宫中的奴才最要紧的是忠心，有这样的人陪在公主身边，一全了公主慈悲心肠，二也让公主身边多个贴心的人，岂不美哉？”

    烛光下，美人莞尔一笑，蓉晕双颊，乾隆默然凝视着她，忽而笑道：“既然你也这么说了，那朕就破一次例，准这丫头入宫。”

    紫薇依偎在乾隆怀里，笑意柔柔：“女儿谢皇阿玛恩典。”

    金琐面露喜色，当即跪下，声音仍然怯生生的，甚至带着几分颤抖：“奴才金琐叩谢圣恩，以后一定尽心尽力伺候公主，永不离开。”

    “这丫头规矩还不像话，回头让嬷嬷调教几天，不然出了岔子，朕可不帮你在太后那边打包票的。”乾隆无奈摇摇头，点一点怀中女儿的鼻头。

    “是，女儿知道了。”

    乾隆和紫薇其乐融融，俨然寻常人家的父女，落在一旁的将离眼里，恍惚间和记忆深处一些虚幻微小的幸福，模模糊糊重叠起来，眼眶不觉就热热地烧起来。幼时父母也是这般宠爱她，每每赌气不愿意吃饭，娘亲都是细声细语哄着她，父亲把她抱在怀里言笑晏晏，如此稀松平常的事却随着时间的推移，历久弥新，柔光下娘亲美丽的面容，父亲高大挺拔的身影，连窗外盛开的繁茂琼花都在脑海身处清晰可见。

    不知不觉，将离一双秋水般的明眸中已然积满了泪水，待她回过神来，却见乾隆紫薇父女都在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她引袖拭泪，敛容跪下：“妾身御前失仪了，请皇上、公主恕罪。”

    紫薇心思细腻，赶忙出声替她解围：“你是想起了爹娘吗？”

    将离螓首微点：“是，妾看到公主承欢膝下，心有所感，想起了妾早逝的父母，若非妾蒙公主恩情，只怕今生也难以为父母洗刷冤屈。”

    乾隆倏尔一笑，赞许的话语却带了别样的情愫：“庆贵人何必妄自菲薄，你为父母十年蛰伏，忍辱求全，这份毅力和孝心就非寻常女子可比了。”

    庆贵人？紫薇一愣，目光诧异地转向乾隆，乾隆讪讪一笑，纳妃这种事自然不好和年幼的女儿明说，何况将离还未行册封礼，名不正言不顺的，只好顺口敷衍几句了事。

    被挑破了准妃嫔的身份，再面对紫薇，将离心里难免生出几分愧疚之意，却不敢形之于色，沉默半晌后施了一礼：“皇上，天色已晚，妾身宫中尚有些事还未处理，就先告退了，也正好顺路送公主回宫。”

    乾隆的目光在她身上婉转流连，最后还是一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出了大门，今夜长空澹澹，月色幽浮，流泻在花木之间，像是蒙上了一层冰绡，紫薇和将离一前一后信步在鹅卵石道上。

    紫薇忽而停下脚步回头，月光下她的神态显得格外宁静，宛如一尊玉人：“还未恭喜你得封庆贵人，待你正了名分，我会为你备一份厚礼的。”

    将离抬眼望向天边的新月，思绪竟有些迷离，彼时的她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一朝脱难，她反倒成了对方的庶母，这种关系的转变让她无所适从，俯首之际，正好迎上紫薇的目光，她苦笑道：“公主这话可是折煞我了，入宫非我本意。”

    “你故意找个由头要和我一起，就是为了说这些？”紫薇淡淡一笑，“庆在满文里，意为有福气的、有造化的，同当年皇祖母在先帝一朝封妃时的封号有异曲同工之妙。若非皇阿玛对你有意，也不会赐了这个封号给你。”

    “是吗？”陆将离深吸了一口气，清楚而决然道，“不管皇上心思如何，我不愿，也不会同公主的生母静贵妃争抢恩宠的。”

    “丝萝依乔木，可我额娘不是丝萝，她说过，人的一辈子那么长，总还有很多事可以想，可以做。”紫薇眨了眨眼睛，“你也不必对我说这些，这种承诺毫无意义。”

    紫薇说着，转身离去，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

    正是暮春初夏时节，夜风逐渐温暖，吹在人身上最是惬意，也拂却将离心中潜藏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