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等待似乎格外漫长。

    紫薇斜倚窗前，出神的望着庭前幽静的景致，帘外雨潺潺，苔痕阶绿，草色幽微，峭寒的风自窗棂门缝中缓缓渗入，扑面一片潮湿的微凉，时间久了，紫薇鬓发上渐凝了细小水珠，身上的青衣印上了深色的水痕，原本舒展的眉也染上了几分愁绪。

    “古有程门立雪，今有佳人观雨，若不是眼下还有别的事要做，如此景致，我早就作画一幅了。”高婳嘴角衔着一分清浅的微笑，又劝慰道，“放心吧，琉璃是我自小的贴身婢女，必不负所托，快则今日，慢则明日，宫里头就会有人来接你了。”

    紫薇闻言微微愣神，高婳的声音仿佛如一滴雨坠入水面，在她心中泛起小小的涟漪，回声乍起，涟漪变成波纹，波纹变成浪涛，继而席卷天地。她从未觉得她的身上背着这般沉重的担子，可她无路可选，紫薇眼帘轻合，隐住了内里蕴藏的微光，再度睁开时，眼帘却只如寻常般微微垂下。

    一时间，流光阁内光影浮动，静默如初，直到侍女琳琅的匆匆闯入。

    “小姐，不好了，老爷遇到歹人，伤着了！”琳琅跑的气喘吁吁，语气惶急。

    高婳脸色发青，极为难看：“阿玛怎样，可有性命之忧？”

    “暂时没有。少爷已经叫了府医过来看诊了。小姐可要过去瞧瞧？”琳琅问道。

    “府中守卫森严，何来的歹徒？”紫薇猛然回过神来，疾声问道。

    “那刺客就是今天来的陆家人带过来的。”被骤然诘问，琳琅也没管对方是谁，下意识回话。

    紫薇心中暗叫不好，将离竟是做了二手准备，她既不敢奢望真相大白，也不全然信任她，却还是将她从陆家那个虎狼窝里带了出来，自己跑去刺杀高恒，顺带着拖陆家下水，两淮盐运使是从三品大员，高家又是外戚，加上乾隆正在扬州，这事只要露出一点风声就不可能不了了之。将离是想用自己的性命去换一个彻查的机会，就算不成，她报仇的目的也达到了。

    紫薇懊恼不已，她早该察觉到端倪的，将离临行前的嘱托、决绝的眼神，她早就把这一切写在了脸上。

    被高家逮住大概率会留活口，可她自己只怕一心求死，现在过去应该还来得及。想到这里，紫薇转头就对高婳喊道：“婳婳，我们马上过去！”

    高婳不解其意，却还是点头同意了，窗外风雨一如往昔，琳琅正欲给两人打上伞，紫薇却不管不顾直接顺着鹅卵石的羊肠小径奔了出去，吓得高婳也掀了伞，紧紧跟在紫薇身后。

    隔着一天一地的繁密雨丝，紫薇看到了顺着水漾开的血色，穿堂前花树叶散枝断，委落一地，仿佛昭示着死亡的迫近，视线的中心处，一个妙龄女子安静地卧在地上，她身上织金镂花的华美衣裙早已碎裂，露出斑驳血痕，如雨点般的鞭子落在她身上，却连一丝□□也无，像是一缕轻烟，亦或是一抹游丝，无力的漂浮在风雨中。

    “你们都给我住手！”紫薇冷声喝道。

    高婳沉了沉声：“你们还不照做！”

    行刑的小厮见是自家小姐，不敢得罪，只能犹豫得望了一眼上首坐着的男子。男子一身褐色泥金缎面长袍，约莫十七八岁，眉宇端正，器宇轩昂，正是高恒的长子高朴，他的左侧，是被侍卫们架住的陆家父子，神色颓然，战战兢兢。

    他摆了摆手示意小厮退下，将高婳叫到了廊下，冷道：“六妹，你这是干什么？阿玛受伤，你不过问阿玛的伤势，反倒来庇佑谋刺阿玛的犯人？”

    紫薇确认过将离的气息后略微放了心，她款步上前，眉眼冷凝：“你不必为难婳婳，说要放人的是我。”

    “你？你是何人？”高朴这才将目光转移到紫薇身上，面前的小女孩一身粗布青衣，发髻凌乱，可她容貌清丽，明眸流转的是超出年龄的沉静，就连微雨也掩饰不住她此刻的锋芒。

    “我是和宜公主，这个名头够不够？”紫薇的音质清泠似山间流泉，可说出去的话却难得流露出上位者的冰冷沉肃。

    高朴下意识得望向高婳，高婳只是微微点头示意，高婳在宫中为公主格格入学陪侍，她都肯定了那必然假不了，高朴不禁捏了一把汗，且不管和宜公主是怎么跑到他们家的，这位公主衔玉而生，又有紫气东来的吉兆，其生母亦是出身尊贵，故而备受乾隆宠爱，还真是个惹不起的主儿。

    高朴赶忙躬身给紫薇行了大礼：“公主莅临府上，奴才有失远迎·······”

    “高大公子，这些客套话就不必说了，这个女子于我有恩，我要保她，你放还是不放？”既然已经明了身份，紫薇也一改之前的小心谨慎的作风，开门见山道。

    “公主明鉴，这个女子谋刺奴才阿玛，为人子女者，又岂能坐视不理，何况公主与奴才妹妹有同学情谊，还请公主宽宥一二，全我等孝心。”高朴见紫薇一点也不给面子，语气趋近温和却字字诛心。

    紫薇见高婳低眉垂首，漠然反驳：“高大公子此言差矣，事情原委尚未调查清楚，怎能轻易动用私刑，如此行径，有违国法不说，还容易让高大人陷入险境，谁知道日后还是否会有人图谋不轨呢？明明我皇阿玛就在扬州，高大人身居要职，劳苦功高，又是贵妃娘娘的亲兄长，一朝遇刺怎么也算不上小事，为何不上报案情，请我皇阿玛圣裁？”

    高朴闻言，顿时冷汗直流，现在真就是骑虎难下了，若是在五公主眼皮子底下把人杀了，势必得罪五公主，五公主回去告状，高家就算出了一个贵妃也吃不了兜着走；若是留着活口，案子捅到乾隆面前，拔出萝卜带出泥，高家这么多年结纳馈送，侵吞官孥的事情就瞒不住了。

    高婳听着紫薇和哥哥的话，心里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她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大小姐，贩盐本就是一本万利的事，而盐运使掌控着盐商们的命脉——盐引，这其中可以图谋的东西可是远远超出她的想象，若是自己的家族因此做了一些事情，令她情何以堪。思及此，她的容色迅速冷去，轻声道：“公主，大兄，依我之见，还是先将此女子收监，其他的事容后定夺，我阿玛到底是朝廷命官。”

    紫薇微一沉吟，高婳看出她的犹豫，承诺道：“公主请放心，若是她在我高府上出了事，我会以命抵命，我说到做到！”

    她这话不仅是给紫薇听的，也是说给高朴听的。

    见高婳如此刚烈，紫薇也被她唬了一跳，在闺学里，她是最惜字如金的一个，论才情也是数一数二，生有一颗玲珑心的她想来也看出了问题。她这是想为家族求取一线生机。

    紫薇最终还是同意了高婳的请求，她相信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

    一旁的陆家父子早已被他们的话震惊的说不出话来，陆宏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从瓦子里买来的充作养女的小女孩竟然是个金枝玉叶的公主，须臾便可定生死，陆宏景读书并不算多，可他少时也曾听旁人讲过一宗旧事，昔年西晋灭亡，洛阳大乱，皇族纷纷逃难，晋惠帝第四女临海公主逃难途中与家人及姐妹失散。被人劫持，转卖给吴兴县的钱温作奴婢，受尽虐待，她逃出后陈情归宗，虐待她的钱温及其女儿皆被处死。如今他的境遇和钱温又有什么两样，陆宏景心里恨极，他奋斗半生才赚下如此雄厚的家业，怎能轻易言死，要是公主再也回不去了，该多好，他脸色扭曲，一个恶毒的计划在心头慢慢酝酿。

    这边厢，紫薇跟着高家两兄妹去探视高恒，幽暗的烛火被穿堂入户的风搅扰的不得安宁，耳房里丫头婆子进进出出，气氛凝肃的如暮色降临，高恒的夫人那拉氏坐在主位，她神色略显憔悴，但依旧留存着贵妇的安详端庄，有条不紊地调度人手，管理内事。紫薇侧耳听着，心里暗暗称赞，和对方寒暄几句后，便问起了高恒的伤势。

    高恒尚在昏迷，将离恨极了他，下的是死手，他的腹部和大腿均被匕首刺中，伤口颇深，若非她力有不逮，只怕高恒早已一命归西。府医已经用上了止血的药粉，血流稍有休止，可洁净的白布刚覆上，仍有鲜红的血渗出，着实触目惊心。

    说到这里，高夫人竟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她的容颜美丽而憔悴，真是我见犹怜，高婳默默陪在她身边，心里满是说不尽的酸涩。

    紫薇嘴上说着劝慰的话，心底却一寸寸冷了下去，盐贵伤民，在他们上下相欺、贪利成风的时候，又要拿什么面目去见那些因此受害的百姓呢。

    见紫薇和额娘说着话，神色如常，父亲也没有性命之忧，高朴略松了口气，这位公主年纪尚幼，哄一哄应该也就过去了。

    可天不遂人愿，听过小厮的禀报后，高朴清俊眉目微微拧起，思虑片刻，还是决定去一趟探探虚实。

    紫薇余光目送着他远去的身影，高朴出门时神色有异，高婳派出去报信的使女也还没回来，心中疑虑更深。

    高夫人要挪出最好的园子让她歇脚，紫薇只是笑着，婉言谢绝了，她身份尊贵却无实权，于此时的高家而言就是个烫手山芋，何况她早已摆明了态度，她并不完全信任高家，可她现在还不能走，唯一相对安全的地方便只有高婳那里。

    转眼间夜幕降临，可繁急的风雨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杂以电闪雷鸣的声音，自茫瀚天宇沉沉坠下。檐下的几列琉璃灯兀自闪烁着光亮，像是美人垂泪，夺目而清冷。

    流光阁内，桌案前静坐对弈的两人相对无言，直到白子折射出的晶莹柔光乍然跃入高婳的眼眸。

    她搁下手中的黑棋，无奈地苦笑：“我输了。”

    “你我棋艺不过伯仲之间，可你心有旁骛，焉能取胜？”紫薇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你是在担心高大人吧。”

    高婳微微颔首，她那双秀丽的丹凤眼浸透了内心的彷徨和痛苦，宛如暴风雨前的云涡，只要轻微的触动，便要泪染衣衫。

    “公主，有些事，你真的非说不可吗？”

    “你应该清楚，我没有三缄其口的理由。而且，我相信你的为人。”半明半昧的烛光照在紫薇清丽的面容上，宛如晨曦下的朝露，明净清澈。

    室内的静谧被金铁的铮鸣乍然撕裂，几道黑色人影径直闯入了房间内，高婳惊呼一声，便被其中一个黑衣人护持着朝后退去，他躬身朝高婳一礼：“奴才奉命行事，还请小姐宽宥。”

    随后，他转过头来，对着属下们微微抬了抬下颌，面色冷凝似霜雪。

    “来人，把这个冒充公主的贱  婢给我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