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的味道

    1.

    对于被逮捕这件事我想我并没有什么可反驳的,说实话,当我从窗户里看到警车那转着闪烁的灯晕在地面,我就意识到我今天是怎么也逃不掉了。我大脑空白,体温下降得很快,明明出了一身汗,却怎么没感觉到热,鼻腔和上腭反而随着呼吸变得冰凉。我只感觉手上黏糊糊的、身上黏糊糊的,低头看地面那被光映亮侧面的尸体,竟然有种失重的错觉。

    大概是,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正飘在天上。不,这可不是过量服用药物导致的幻觉,如果您也站在那里您就明白了,脑子里的压力骤然爆发,人会条件反射地僵直而呼吸困难,这便是我胡言乱语的缘由。倘若我是夜空中向下俯瞰的一颗星星,那男人的头颅大概就是在视野中由一颗火影渐渐被放大的烟花――极速燃烧产生高温与亮光的正中央是白晃晃的一片,向外蔓延着深红色的鲜明焰色,边缘溅射出星星点点的淡红色、在世界里喷溅成一滩、一堆、慢慢地落回地面。于是,白色是脑浆与头骨的碎片,红色是血。血溅在我皮肤上,再滴回地上,第二次溅出周围一圈血点子。

    我杀了人。这点真是不可否认的,法官先生,您也看到了那尸体旁跪着的人的确是我。……对,我是单亲家庭,打小穷得很,大概也是没有父母管教的原因?呃,总之我偷了几件他家里的贵重物品,我真的没有其他想说的了,一切都是显而易见的,先生。我用刀捅了他,还用花瓶砸了他的脑袋。

    我现在还能回忆起来那些湿淋淋的尖锐的边缘,我的手也被它们割出几道大口子,我的血和那个男人的血混合在一起,顺理成章地因为地心引力重新向下坠回他敞了个大口的脑袋里。人的脑子、人的骨头,剖开来说到底也就是这么回事,里面的东西被地毯吸进去一部分,都一样是空空的,呆呆的。我的血流进去说不好还能填补人的空洞。我知道我的身体也是如此结构,我承认我就是一个蠢货,我的脑子并非紧贴在头骨上,也许它上面甚至不会存在任何一条沟壑。男人艰难的喘息变成沉默,液体噗噗地涌出来,粘稠地――我当时在想什么?我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我真的忘记了。

    我应该是很恨他…我应该是。对,我说的是那个受害者,我真的很恨他,我憎恨一切富有的人,对,我说的是那个受害者。除此之外?除此之外没有了。我说,没有了。

    2.

    我一定是说多了很多话,说的多就会错的多,所以我选择闭上嘴,然后放空着大脑,尽力不让其他人说的话钻进我耳朵里。法庭的灯很亮,我开始想象我会是一只蛾子向那通电的滚烫的灯泡冲过去,然后可怜兮兮地被烫掉个翅膀什么的。直勾勾盯着光源的时间太长,导致它出现两个三个重影,视野边缘也出现绿绿紫紫的模糊花纹,我的视野里正有什么东西从上而下挪动着。

    放空大脑是我的拿手好戏。小时候爸爸妈妈吵架,我就总把注意力转移、这样就只能听到他们的确是在像动物一般奋力嘶吼着,而并不能理解他们的话语。而后爸爸会把我从柜子后面拽出来用力砸到地上,世界冒出许多小星星,男人用宽厚的手掌给了我一巴掌,嘴巴里吐出许多血沫沫。

    坐在警车上向外看时,分明看到黑川伊佐那,他披着一件深色雨衣,半张脸被透明帽檐遮住,他平静地将目光向我投来后又默默地挪开。横滨的夏天总是下雨,像亮晶晶的珠子从玻璃上向下滑,被我吐出的热气模糊了的黑川伊佐那的身影,瘦瘦长长的,像猫科动物紧缩的针状瞳孔。

    我的确来自单亲家庭,父母在我九岁时离婚,我跟了爸爸,是因为当时他还有工作,有稳定月薪。十岁时他失业了,找工作也屡屡碰壁,生活便只剩下挨揍、挨揍、挨揍。

    我不认为自己是有父母养的小孩。爱不会因为摩擦而愈加坚固,它是消耗品,只会在一次又一次碰撞中被切割成碎屑。在我五六岁还会抱着我一脸怜惜的妈妈,离开这个家时只分给我一个充满憎恶的眼神。

    我是阻碍所有人正常发展的残次品,是不健康婚姻的附赠品,在爸爸口中是会抢夺他生活资源的敌人。生活变成生存,人类就变成野兽,回归动物。

    十一岁那天的生日,我离家出走了。

    3.

    我这一生充满着后悔与懊恨,只有一件事是我认为做得很对的,那就是遇见黑川伊佐那。我自认为这是我做过最正确的事,这是我人生中唯一明智的选择。

    十一岁生日的前一天父亲终于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他买来两个抹着奶油的纸杯蛋糕与烧酒,在出租屋里面对着电视,一边流泪一边向我忏悔着关于过往人生的一切。我把蛋糕塞进嘴里,奶油堵住我的鼻孔,在父亲烂醉如泥的凌晨十二点,我推开了家门,又小心翼翼将它关死。

    我的生日在八月,夏天最热的时候,乘着凌晨的蒙蒙小雨,我踩着磨破底的运动鞋在马路上狂奔。在没有目的地的茫然之中,命运指引一般踱步至亮着路灯的小巷。排水口里的废水汹涌作响,我脸上贴的纱布被雨打湿,像一片羽毛似的落在地面被水流卷走,我抬起头,与一个踩着垃圾箱、试图翻越进围墙内的银白发男孩对上视线。他嘴里叼着一条湿透的燃尽的烟蒂,怔愣地冲我瞪大双眼,我看到他右眼皮肿出个紫红色大包,上面破了皮,水顺着凹陷的伤疤向鼻翼流动。

    他湿透了,像我一样,他受伤了,像我一样,他干干瘦瘦,像我一样。他蓬松而蜷曲的银白色毛发像我扯裂的枕头内芯一般,散发出水润的淡淡光泽。他吐出嘴里衔着的烟蒂,而我在那一瞬间用力扒上粘腻湿滑的垃圾箱表面,我用力蹬上去。

    我已经忘记我是如何在那一瞬间爆发了求生欲,我只记得我是紧紧拽住他,和他一同翻滚着倒在围墙内的草坪上。我拼尽全力地向他阐述我的名字、我渴望得到一个住处的欲望,以至于我结结巴巴,根本无法通畅地吐出两个连在一起的字。被我压在身下的男孩,他的白T恤湿淋淋地和草坪紧贴在一起,他从上而下地扫视我,兀地笑起来。他笑时会将上下两排牙齿紧咬在一起,之后再说话,我看到他鲜红的口腔内壁。

    黑川伊佐那。

    4.

    黑川伊佐那,非常美妙的名字,不像是日本人的名字。吐“i”这个音时需要分开嘴唇露出叠在一起的门齿,而往后“za”与“na”的发音会粘糊在一起。围墙内是福利院,黑川伊佐那是没爹妈养的孩子,像我一样。

    我不知道披着羊皮的狼这故事是否属于大人会给孩子讲的睡前故事,但与黑川伊佐那待在一起,我的确感受到我们是混在羊群里、裹着血淋淋羊皮,伺机而动摧毁周遭一切的狼。我看着他向前弯曲脊背伸手扶住下半张脸,眼珠向下转着观察门外大人挪动的长影子,他看得过于专注,以至于无意识地将眼眶瞪大,在我将憋着的一口气从牙缝里呼出来时终于注意到我还活在他身边,于是挑挑眉毛露出一个并非轻蔑、但也并非善意的表情。

    黑川伊佐那住在杂物间,他把我藏在杂物间。我在这充满羊羔的福利院里和狼厮混着,神不知鬼不觉地度过了一周。这一定是我人生最美妙的一周,我在福利院吃到飘着丁点油星子的炖菜,还有能嚼到硬茬的的白米饭,甚至于几个水果,还有黑川塞进我手心的糖。黑川伊佐那将他的食物尽数分享给我,在夜晚蹬着墙,从杂物间最上方一个堪堪通过孩童身体的窗户钻出去。

    黑川在前方奔跑,我在后面拼尽全力地追。在彻底混乱的呼吸与偶尔变得十分昏暗的视线中,我总看到他面无表情地拎起其他孩子的领子,然后抬起拳头,不顾别人死活地用力朝眼窝凹陷处揍下去。

    他的力气太大,我看到飞溅的眼泪和红色唾沫。他对着那些我搞不清来头的人施暴,单方面地压制,骑在他们身上拽着他们的头发把头向地上砸。

    我其实是很害怕的。那些打法会留下什么样的伤痕,会造成什么样的疼痛,我才是在场最清楚的那个人。爸爸给我留下的淤青和血痂,在这一周之中只会随着黑川伊佐那的施暴反复疼痛,继而酥麻地刺激我的大脑。但我每次都流着汗,僵直着身体,呆滞地看黑川一下又一下挥舞得更加充满愤怒的拳头――我实在是太崇拜黑川伊佐那了。

    我实在是太爱他。他的肢体刺破空气…为何他能这样做?是因为他是黑川伊佐那吗?

    黑川伊佐那会像这样殴打我吗?黑川伊佐那会像这样把人生中不讲理的事情都打败,然后像拯救他自己一样,拯救我……

    我的身体因为黑川伊佐那而变得酥麻,他踱步靠近我,影子被路灯拉得又尖又长。他把手伸向我,我看到他一向短平的指甲,指甲缝里还有暗黑色的血痂,他的拳峰崩裂出血痕,像火山喷发时沿着沟壑流淌的岩浆。他展开手指,那细长的、充满力量的、即将摧毁我的东西,我抬起头看到黑川伊佐那,他的脸颊上飞溅出一抹红色,眼里翻滚许多暗沉的戏谑。糖从他手心掉到我手心里,他甩两下手,我有一瞬间以为他真会变成一只动物。在以力量为强盛的原始社会里,从黑川伊佐那人类的身躯和皮肤里撑裂开骨头和肌肉,钻出一只通红的怪物。

    “你真的很没用。”

    他站在便利店门口拧开消毒水的瓶盖,把它们少量平均地倒在伤口里,冒出白色的密集气泡。

    “你真是个没用的垃圾啊,哪儿来的勇气向我寻求帮助?”

    黑川伊佐那抬起头平静地注视我,他半张脸隐匿在路灯阴影下。我张张嘴,抻直舌头,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

    我想我应该并非是想要向他寻求帮助,然而,然而我却。

    我垂下头攥紧他抛向我的消毒水,糖液从包装纸里渗到我手上,黏糊糊地把我的手指粘成一个整体。

    5.

    时至今日我也并不觉得自己那时是被黑川伊佐那爱着。也许对他来说,庇护我这种人一周时间只是随手能做的事,他的人生不需要多我一个,但也不介意留我一会儿。而我是实打实地在这短短几天里爱上他。爱一个人真的不需要过多解释,我看向他紫色的眼睛,有关他的一切就都是我陷入爱情的理由。

    事实上,在那一周结束之后,黑川就把我赶出了福利院,理由是我再待着实在太麻烦。但我仍和黑川交换了联系方式。我把他的号码在脑子里,嘴里,反反复复地读好多好多次,应该有成千上百遍,我认为这是他容许我们保持联系的象征。

    我在桥洞下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在大街游荡时被警察发现,又被绑回爸爸身边。见面的第一个小时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白从上而下穿透一条血丝,紧接着第二个小时我们回到家里,第三个小时,他愤怒地将我推倒在地面。他拿起木制板凳奋力砸向我的胸腔,仿佛我已经是这世界上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一个死刑犯。

    我趴在地上流唾沫,血顺着牙齿向下流,濡湿了鼻尖。耳朵里嗡嗡响,我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想到黑川伊佐那。如果是黑川伊佐那,他一定会勇敢地站起来对准爸爸的鼻梁狠狠来上一拳,然后将他打得头破血流。我感觉呼吸变得很困难,因为缺氧而两眼发黑,爸爸气喘吁吁地咒骂我,然后号啕大哭起来,像初生的婴儿一般吵闹。

    那天晚上我仍然没睡,我去厨房抽出菜刀,站在熟睡的爸爸前。我的手在发抖,呼吸也一同打颤,胸腔里的心脏几乎要至血管崩裂一样跳动,我的手在出汗,它们太滑了,不得不用两只手,十根手指,非常用力地攥紧刀把。

    我要像黑川一样,我要像黑川一样。我默默念着,将他的电话号码在嘴里颠倒来,颠倒去。我要像黑川一样,我要像黑川一样。我把刀举起来,抽动着嘴角,紧紧注视着爸爸鬓角的银发――我要像黑川一样!

    6.

    我慢慢地走回厨房,把刀塞回刀架,对着洗手池,生出一股呕吐欲。我一边流泪,一边感受温热酸涩的胃液从食道里滚上来,我把手指塞进喉咙里,然后它们涌满我的手,几乎要把我的皮肤给灼烧。

    我一直哭,一直哭。我想到爸爸总对我说,他很爱我。我想到爸爸宽厚的手掌曾托起年幼的我。

    我太恶心了。我崩溃地将粘糊的手抠进伤口,我太恶心了,黑川。

    7.

    无论如何,我与黑川伊佐那取得了定期的联系。我会给他发短信,他也会给我回复一些不痛不痒的内容,有时候我们见面,像以前一样,我看着他打人。只是黑川是随着日子过去变得更强壮,他似乎筹划起更多事,我晓得那些统统不在我的人生之中,我只想看着黑川伊佐那。只要我还攥着黑川伊佐那的号码。我就能一直看着黑川伊佐那。

    求求你,求求你。求你让我看着你吧,伊佐那。

    8.

    黑川伊佐那与我失联了。

    9.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前置条件。黑川伊佐那只是突然地人间蒸发了。我发的消息没有任何回复,无论怎么拨打电话都只得来贫瘠的电子音,黑川伊佐那和我的一切联系都终止在十二岁。

    我总在放学时特意去福利院周围转转,渴望从围墙的间隙看到他的影子。然而黑川伊佐那仿佛没来过这世界上一般,他完完整整地出现在我面前,又完完整整地消失,我还以为他是只有我能看到的幻觉。

    我起先以为是自己做错什么事惹恼了他。如此五个月,六个月,七个月,不联系的时间越久,便越来越觉得是自己做错了,恐惧于自己去见他只得到关系破裂的宣言,我心想还不如让它们随着时间慢慢流淌过去。然而我却总在夜里被与黑川伊佐那有关的回忆刺激醒,总为他流眼泪,我一定是在这时搞砸了我人生仅剩的快乐,唯一的一束光,我一定是死到临头了。

    之后的人生平坦,可以说毫无波澜。我成绩身处中游,脑子不太聪明,所幸我还算踏实认真,成功考上了普通高中。同学关系说不上很好,但一定不是很坏,结交了两三个朋友。爸爸在我读初中时事业有了起色,有了钱,不再总殴打我,甚至主动带着我出去游玩,仿佛之前一切黑暗都是梦一样。

    但是,没有黑川伊佐那,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我蜷缩在被褥里反复抚摸背部被爸爸用木制板凳剐出的巨大伤口,那缝合的针眼,那凸起的增生痕迹。我无论如何是做不到向生活一样向前走的。

    我想你了,我想你了,黑川。

    为了不让你在我的记忆里褪色,我会反反复复咀嚼这些痛苦,这些称得上是绝望的事,让你变得新鲜,让你重复在我的人生里充当救世主。

    10.

    我一定是病了。我一定是在反反复复陷入梦境,才在又一个梦幻的夏天,接到黑川的电话。那号码是无比陌生的,但我能听到话筒里滋呀作响的属于黑川伊佐那的呼吸声,他经历变声期之后变得有些坚硬、暗哑的声音,平淡地从话筒里传出来。我在分辨出那是黑川伊佐那之后忘记如何呼吸,只是呆滞地听他说话,像小时候我呆呆地看他揍人。

    我开始无法理解语言,分不清他每个音节拼接在一起究竟是在向我表达什么。但我唯一能听懂的,只有他说的“我想见你”。他说,他想见我。只有这一句话就足以让我的心像鸟雀一般高高地飞仔天上扑打翅膀,我的喉咙里,咕咕噜噜呼出鸟儿的鸣叫,黑川伊佐那淡淡地笑了,我实在听不出他究竟有什么感情。

    奔跑的途中下起小雨,像我十一岁那年逃出家门。我出了一层汗,橡胶鞋底在濡湿的沥青地面打出尖锐的响声,雨被我吐出的热气吹得染上温度,我在滚烫的呼吸里,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黑川伊佐那是狼。黑川伊佐那并未爱过我。我从始至终、都没被他爱过,我也不是一个值得被爱的人。

    黑川伊佐那是一只披着新鲜羊皮的,毛发被血与泥巴拧得打绺的,称得上恐怖的狼,而我只是他毛发中寄生的一只可怖的吸血蜱虫。即便如此我仍然是、…即便如此!

    我喘着气停驻在一栋陌生的独居前,小心翼翼推开门,深吸一口气。

    即便如此,我也愿意爱他,因为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的。

    11.

    我踩在血泊里。

    12.

    如果我能向你们描述什么是地狱的话。我先是将门虚掩上,然后小心翼翼踏上玄关台阶,先是踩到毛绒地毯,然后踩到一些黏糊糊的、湿淋淋的东西。室内没有开灯,我只能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光,模模糊糊看到黑川伊佐那伫立在玄关内侧,他的下半身被阴影遮住,我尝试呼唤他,脚却踩到一个软软的东西。我用前脚掌去触摸它,它微微抽动着,由一个整体分散成五个手指状的个体。

    我的眼睛终于适应黑暗,我看到那是人的手,以及人的手指。

    黑川伊佐那的脚下是一具成年人的身体。长大了不少的黑川,将他变长的白发统统向后梳去,只有几绺长长弯弯的银发耷拉在额前,遮住他的眼睛,把他的瞳仁割裂成几块破碎的紫色宝石。我终于看清他脸上几块黑黑的东西是什么,那是血渍,他满不在乎地将它们用大拇指腹抹去,我看到他的手,整个儿被红色包裹,而他手里正紧握着一把水果刀,他把它随意扔在地上,然后伸脚踩在那成年男人的背部,他向我打招呼,耳朵上长长的耳坠随着歪头而碰撞出清脆的响声,他张开嘴露出紧咬在一起的上下排牙齿,之后再说话,我看到他鲜红的口腔内壁。

    我意识到黑川伊佐那杀了这倒在地上的,未曾见过面的陌生男人。我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坠入冰窟,我浑身发冷,却动弹不得,极少见地并未发怵打颤。黑川伊佐那随意地与我攀谈起来,与我脚紧贴着的那具散发热量的躯体,他身下的血泊仍在扩大,直至蔓延到我整个脚底。

    黑川伊佐那擅自对我说他进了少年院。他把他这三年多的经历统统对我吐出,包括他当上黑龙这暴走族的总长,包括他做的一些见不得光的事。

    我说,怪不得你消失了那么久。

    他说,你想我了吗?

    我想对他说,我想他。我一直想他,我总在用折磨自己的方式想他,就连这种充满腥气的地狱也可以因为黑川伊佐那站在那里而变成天国。如果我是身处天国的话,那么伊佐那究竟是神还是害我死亡的天使?我开始觉得头晕脑胀,仿佛他正拎着我的脚把我整个儿提起来,我倒吊着,像那把水果刀一样,掉落在地上,骨头摔碎,清脆地响。

    我说不出话。

    黑川伊佐那迈过那男人。他的脚步被粘糊的啫喱状的血给无限拉长,伴随着液体气泡被挤压的声音,他果真来到我面前,果真成为一个挣破人类皮肉、从骨头与肌肉之间向外爆发式生长的鲜红怪物。他把手紧紧贴在我的脸颊上。他细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包括那些修剪得平整的指甲,我恍惚地认为他从来都没变。我的恐惧便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些斑驳丑陋而怯懦的茫然。

    他低低地对我说:“你看到他了吗?我杀了他。”

    废话。

    “我需要你为我顶罪,你会为了我去做的,对吧。”

    你到底在胡扯什么?

    “你很爱我不是吗。”

    我是很爱你。

    “你会为了我做一切吧?”

    我不知道。

    “…这是为了我而产生的,必要的牺牲,是的。”

    但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不知道怎么办,黑川君,伊佐那,我的伊佐那。

    我意识到我的身体正随着黑川伊佐那的轻抚而发着抖,我的体温随着他的触碰缓慢地被唤醒,我的一切情感,包含恐惧憎恶与深沉的爱意统统被他点燃。我下意识想要将手掌放在他的小臂上,他手上的血冷却成一层薄膜,而仅剩的那一点儿液体正顺着绷起的青筋滑动,简直像屠夫戴着的橡胶手套,随便做几个动作就吱呀作响。他紧盯着我,像紧盯着猎物的豹子,从他嘴里吐出的每个音节都黏黏糊糊、弯弯绕绕,充满着怂恿,甚至是生拉硬拽地要把我摁进这血泊,这甜蜜的陷阱里。

    这是一个明摆着的陷阱,永远不会有结果的邀请,但黑川伊佐那是如此了解我,他明白我会接纳他,所以他甚至没有对我伪装,我居然还在为他未欺骗我而感到一阵凝噎与触动。他的深黑色的瞳孔紧缩成一条尖锐的棱,而由正中央向外慢慢缩减成浅紫色,模糊了眼白与瞳仁的区分,他的眼眶内侧整个儿发着光。我觉得那中央应该是有什么火光或者荧光物一跳一跳地挪动,把周围随着空气流动的细小灰尘映得一清二楚,黑川伊佐那笑起来,他覆上薄红色的脸颊是诱人的果实,他把血点子抹去,笑容是天使一样。

    黑川懂我,黑川了解我,黑川容不得我拒绝,因为我是一个如此怯懦而胆小的、天生的贱种,在下水道里缓慢蠕动肢体得以在湿润淤泥里前进的、可怜的虫子。在伊佐那离开的这三年里我仍跟着父亲生活,明明我的生活已经变好了,我已经足够幸福了,但我甚至没有作出一丁点儿改变,只会在疼痛与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反刍过往,然后体会到更深刻的绝望。黑川伊佐那的眼睛朝我看过来,他那澄澈的透亮的浅色瞳仁里迸发出我三年前深深爱着的象征希望的光,他像烟花一样在我的视野中燃烧着,紧接着剧烈地闪光,让我头脑发晕甚至控制不了喉咙吞咽唾沫,我仿佛能在他的注视下回到过去,即便是我这种无趣的东西,也可以回到快乐的、和黑川伊佐那相伴的,那短暂的,梦幻的一周。

    我渴望的并非幸福生活,我渴望的是黑川伊佐那。黑川伊佐那和我的人生一同放在天平上,究竟哪个会沉下去?――我疯狂分泌口水,我的手指甲,就如此轻而易举地陷进黑川那深棕色的皮肤里。我听到我结结巴巴地,颤抖着,抻直舌头,不受控制自己地说:“好的。”这声音伴随着黑川亮晶晶瞳仁向外滋滋作响的火星变得十分模糊,它们被黑川捕捉到,于是他弯弯眸子笑了,他厚厚的蓬松的银白色睫毛像天鹅紧贴在身躯上合拢的翅膀。

    天啊,天啊。

    我一定是被他冲昏头脑了。

    你为什么能这么了解我,这么契合我,这么巧妙地作用我?我心想,我的心一定是在此刻像那赤红的顺着他手指向下坠落的血滴一样摔得支离破碎了。但这一刻他吻了我,伊佐那的嘴唇是薄薄的、凉凉的,唇瓣侧面干燥的硬皮刺痛我的皮肤,这是我人生中一直渴求的…我真的不知道了,我真的被他的突然到来冲昏了头……伊佐那,伊佐那,这会是我们这一生最接近彼此的一瞬间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伊佐那,我真的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我的伊佐那。

    血是咸的,涌进舌头表面的那一刻是酸涩的。黑川伊佐那的脚步被小股小股瀑布一样涌出的红色遮住,我盯着那具倒在地上的躯体,觉得自己飞在天上、又突然被黑川伊佐那扯住,用力地砸在地面上。我的身体不自觉地疼痛起来,我看着那个人、这个人、这个被黑川伊佐那捅上几刀的有钱人……在黑川离开的第一分钟,他口鼻旁的血泊忽地泛起几个被吹动的波浪。

    这一定不是风。他的眼皮艰难地向上挣开,眼珠胡乱地向外乱翻,他的手指也微微抽动,我看到他用力向内吸了一口气,这一定不是幻觉――我认为,既然要为伊佐那做任何事,我就应该尽到我的职责。于是我把手伸向那置于门口的花瓶。

    我抓住花瓶,举起花瓶。

    我郑重地告诉自己,我要爱上黑川伊佐那。于是我又抓起陶瓷碎片,向下挥去。

    …我必须得反复告诉自己我爱黑川伊佐那。

    ――我必须得狠狠地告诉自己我爱黑川伊佐那――这样才行啊!

    13.

    他彻底断气了。

    14.

    黑川伊佐那离开时,把手塞进我的口袋。我把碎片扔在地上,看着从窗口映进来的警车灯,把他塞给我的东西从口袋里掏出来,然后借着那蓝色红色的光仔细分辨它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颗糖,一颗淡粉色的糖。横滨是海边城市,夏天又湿又热,沉闷的空气会像固体一般挤进呼吸道,这颗糖一定是在这蒸笼里被融化成甜甜的粘糊液体,继而又被凝固,这才歪歪扭扭地从皱巴糖纸的缝隙里涌出来。我的嘴里都是铁锈味,想必是尝不出甜味了,但我还是虔诚地将它举起来――透过光,我看到上面印刷的红色字体,我把它放在我的舌尖上,甜得让人心悸的、桃子的香精味。

    我突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我的眼泪顺着下巴滴,与黑川伊佐那共度的那一周里,他曾递给我那颗从福利院中不知哪里掏出来的桃子,扒开布满绒毛的皮,把水淋淋的果肉喂给我。桃子的肉烂得像水一样,甜得后舌根发苦,越吮吸到靠近果核的位置,果肉越呈现一种焦褐色。也许是腐烂了氧化了,总之我吃到的不再是甜,而是强烈的酸,带着酝酿多时的酒精味,火辣辣地顺着食道下落…我看向黑川伊佐那,他仍笑嘻嘻的,一副不在乎一切的模样,被夏天热出满鼻尖的汗珠。

    他问我:“是什么味道?”

    我当时已经无法从家里得到任何爱意,说实话,那天是我十一年人生中第一次吃桃子。我还以为桃子就应该是那种味道,那种腐烂的、刺鼻的、痛苦难堪的味道。但我总觉得,它们应该以一种更美好的方式呈现。至少我是不想被黑川伊佐那讨厌,于是我对他说:“是甜的,桃子好甜啊。”

    我听到警车门被人用力关合,他们推门而入。

    15.

    “你没有其他想说的了?”

    我想我应该不会死,也许也只是像黑川一样在社会上消失几年。对一般人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我看到父亲那愤怒到通红的面部,大概我会在这几年之后就死了。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这一辈子充满后悔的事,但我唯一不会后悔的就是爱上黑川伊佐那。我自认为这是我做过最正确的事,这是我人生中唯一明智的选择。

    我的人生是从果核中间开始烂了,但至少我还从黑川那儿得到一颗糖果。至少我还拥有了一些东西,而这些都太可悲了。

    太荒谬、太疯狂。一定都只是因为我有病。一定都只是因为,我是爱上了黑川伊佐那。我承认我开始有些恨他了,但将对他的恨与对他的爱一同放置在天平上,沉下去的还是爱。

    我把嘴唇凑近麦克风,那上面蜂窝状的凹陷像昆虫的复眼,我的脸在其中分裂成许多小小影像。手铐贴在我的手腕骨上,我想对他们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爱黑川伊佐那,我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想让他知道我即便到了现在也还是爱他爱到骨髓里。可是我怎么都说不出来黑川伊佐那五个字。我的嘴唇颤抖着发出气音,将麦克风震得嗡嗡响,我便一边抑制着呼吸,一边缓慢地,慢吞吞地,尽己所能将话语浸泡在爱意里。

    “只是因为桃子是酸的,先生。”我说。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