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冻疮

    今年二月我迎来第二任邻居,并在早晨四点被搬家的声音吵醒。楼内隔音很差,行李箱轮子砸在台阶棱上的声音和装修电钻没什么区别,躺在褥子上横竖睡不着,干脆拿着扳手出门看新邻居究竟往这破公寓搬来多少值钱家当,居然整整拖了一个小时。

    横滨冬天是又湿又冷,打开门的一瞬间感觉手指头上坑坑洼洼的冻疮又僵得难受。前天积在围栏上的雪现在融化成水顺着铁杆往楼道流,又有结冰的迹象,每走一步,磨平的鞋底都打滑。

    对上一任邻居的印象不好。一个染上许多花钱嗜好的秃头男人,住了两个月,最后在房间最深处被人用刀捅死,血从墙缝里往我家渗。他是怎么活又怎么死那与我无关,只是他总大半夜和人摇床,又爱鬼哭狼嚎,这两个月就变得特别难熬,盼天盼地把他盼死,过了十天尸体味散了,又住进新邻居。

    我思量得好好的,如果对方强壮,我就帮他搬行李;如果对方瘦弱,我就下楼晨跑,逃过这早上再说。于是拎着扳手探头看隔壁,门口端正地摆了叠在一起的塑料板凳和纸箱子,门虚掩上,被风一吹要咬死,楼梯上有个金发女人,汗淋淋地提着行李箱向上走。

    公寓的楼梯台阶间隔大,如果只是向上拖,很容易把轮椅卡在上一阶铁板的边缘。女人提着箱子走,每迈两步停下歇歇。

    我没想到新邻居是女人,我以为租这死人房子住的女人只有我这种脑残。不壮不高,长得还漂亮,看得我是头疼,她容易给这栋公寓惹麻烦。她第二次停下休息,大冬天热得一身汗还满脸通红,和我对上视线好像见了什么瘟神,着急忙慌挪眼珠。

    我走到围栏边看楼下,已经没有堆积的物品,这行李箱是她搬的最后一个。那最好是别跟她扯上任何关系,省得以后我也没地方住,于是我又原路返回大力锁上门,把身体埋进被褥里乞求她快一点儿结束这种声音折磨。

    躺了没一会儿,隔了一面墙听见小孩哧哧笑。小孩的声音是高分贝且比轮椅砸台阶更恼人的类型,我用力向墙砸了一拳,然后懊恼地用枕头捂住两只耳朵。

    三月份入春,天气回暖,攒下三盒烟钱买了一管新药膏,抹好后把指关节用布裹上,又能老老实实上班。新邻居,那位女士名叫黑川加莲,貌似带了两个小孩,然而我与她们一家总见不到面,除了某些夜晚被迫听她哭以外什么交集都没有,也对她没有兴趣,只知道她确实是哭得很惨,声音吸溜吸溜,让我想嗦热腾腾的面条。

    我每晚十一点回家,有时候早一点儿,十点来钟。每次下班都头晕眼花,恨不能从楼梯上直接摔死,我停下来掏钥匙,摸索着墙壁向家门口走,被一个东西绊了一跤,猛地向下栽,又砸在那玩意儿上。把我吓得清醒,牙齿打颤时,底下的人倒抽一口气。

    ……原来是个小孩。我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八成是邻居家的小孩。

    原谅我眼睛在夜里真的看不清东西。我连忙从他身上爬起来,顺手扯住他的衣服把他拉远,打开门,又去摁灯开关,这才好不容易让眼睛歇一歇。小孩仍然蜷缩在地面,一动不动。

    “喂,没事吧?碰到了?”

    我总不能把邻居的小孩弄伤了,于是皱着眉毛去扶他胳膊。小孩被我搀着站起来,身高只到我小腹,我得蹲下然后歪歪头才能看清他膝盖上蹭掉一块皮,血淋淋地露在外面。看得我两眼一黑,从地上爬起来翻抽屉里用得只剩一个底的碘酒。

    小孩很乖,听话,不哭,不乱叫唤,请他进家门和帮他消毒包扎比我想象的省心多。我盘着腿弯腰凑近纱布把它咬断,用胶带黏在皮肤上,又用水给他擦手掌上的灰。我家里常备能在嘴里含很久的硬糖,把他手上的水在褥子上擦干,挑了两块,抬头看见他眼睛里有水光打转,嘴唇都咬得发白。

    “你为什么蹲在我家门口?”

    “…我是坐在你的门旁边。”他双眼放空盯着旁边,“因为门打不开了,所以在这里…站累了,歇一下。”

    我把纱布和瓶瓶罐罐一股脑揽进抽屉里:“你妈不在家?”

    “她今天晚上不回家,妹妹已经睡觉了。”

    我抬眼看小孩,他在我站起来的时候向墙边缩,现在靠在窗沿。他长得很特殊,白头发紫眼睛黑皮肤,身体每一处都显出他不属于日本,也不晓得是邻居养的不好还是基因问题,看着格外的小。我打开窗户探出半个身子看隔壁,关着灯,关着窗户。

    不能叫他爬窗户回家,在外面住又会冻死。也许可以硬生生把邻居家门踹开,那又要给她赔。小孩默默地抱着腿看我,他的紫瞳仁在室内明晃晃挂着两抹金黄色亮光,银发是自然蜷曲的,在弧度上泛着缎面色泽,特别无害,像一个普通家庭的普通小孩。

    我把窗户锁住,把烟盒放在窗台上。

    “你叫什么?”

    “伊佐那。”

    “这么听话,问什么答什么。你妈妈没教过你小心陌生人吗?”

    我把叠在一起的褥子展开,枕头扔给伊佐那,拿外套垫在头下面,拉上灯命令他躺被窝里闭眼睡觉。伊佐那老实地躺下,我无端地觉得诡异,后知后觉地懊悔。

    等他躺了一会儿,我去卫生间拆手上裹的薄布料,渗出□□结了痂,皮肤和布料黏在一起。用温水洗好手再用水泡布料,能重复用很多次,我正低头端详创口,好不容易能歇下来喘口气,扭头看到伊佐那站在卫生间门口。我吓得往后一倚,把身后的洗漱物品撞掉,落了一地。

    “妈妈说如果有什么急事可以去隔壁找你。”

    和伊佐那并肩躺在褥子上,他突然开口对我说话。我死死盯着一片黑的天花板,努力屏蔽伊佐那的存在,但他总要在被子里挪身体,他小心翼翼地动,以为我察觉不到,但每一次窸窸窣窣都清晰得吓人,我仍然紧盯着黑暗中的某个点,伊佐那不确定地开口,对我说一句话的途中,要犹豫好长时间。

    “我想知道妈妈每天都去哪里,我也想和她一起去。”

    “那你偷偷出门?你妈没告诉你这一片很危险吗?”

    “我、我没来过这里。”伊佐那愣愣地说,“我不知道……”

    “…你几岁了?”

    “七岁。”

    我算了算,随口一说:“那不是该上学了。”

    “你知道学校?”

    伊佐那突然坐起来,手撑在我身旁:“大人是不是都会上学?我没去过!但是妈妈说再过一会儿就去了。妹妹去,我也去。”

    伊佐那在上学这件事表现出异常的热情,简直与几十分钟前初见时那唯唯诺诺问啥答啥的模样不似同一个人。他伸手揪住我枕着的外套,聒噪地凑近我耳边用细细的嗓音描绘他从黑川加莲嘴里听来的学校光景,大概就是有很多能一块儿玩的小朋友,学习在他嘴里倒是次要的。

    伊佐那的确一副没上过学的模样,但说话逻辑却无比清晰。小孩在我眼里总讲话颠三倒四,他能把想说的东西捋成完整的句子,然后一股脑灌进我耳朵里。我听得心烦意乱,他说话像猫崽子叫唤,好像羽毛挠我耳后根。

    我拧过头:“你平时在家也这么多话?”

    “我和妹妹说,我教妹妹说话。”伊佐那隐隐带点儿骄傲地说,“每次妹妹一进步,妈妈半夜就不哭了。…你的手会很痛吗?”

    我咬着口腔内壁,借着月光看趴在我身旁的伊佐那。他困得眼皮子睁不开,但仍坚持着将目光放在我身上,他打量我、观察我,好像见到新奇事物。我终于明白我怎么会如此心大地把他领进家里。因为他是一个小孩子,被妈妈护得好好的,随便放在哪个圈子里,都会在一瞬间被分食干净。

    伊佐那正用一种微妙的好奇心和善意揣测我。

    我第二次用力拍拍褥子:“睡觉!”

    第二天早上六点,黑川加莲来我家找人。伊佐那睡着睡着就整个儿翻到我半边身子上,我把他摇醒,给邻居小姐开门。第二次见面她仍然汗淋淋的,脸上有种肉眼可见的急切,我从背后拽出伊佐那来,黑川加莲又极其迅速地放松下来,眼看着要对伊佐那发火,我拦了她一下,催她赶紧回家看女儿。

    从那以后,伊佐那开始时不时地在我下班后敲响我的门。最初还隔上五六天,时间过得越久来的越频繁,有时候他妈妈长时间不回家,他甚至把妹妹也抱到我家里。伊佐那的妹妹叫艾玛,长得像黑川加莲,伊佐那把脸颊和她的贴在一起,笑嘻嘻地喊我姐姐。

    又过两个月,就连艾玛也学会叫我姐姐。早晨我起床洗漱,时不时听到他们在墙壁另一面对我说话,讲的内容都是黑川加莲。晚上我回家,小孩也准确地在我家门口出现,多次逼问,终于得知伊佐那总白天睡觉,这样晚上就精精神神地来我家捣乱。

    不上学也不出门,我似乎成为他们认识世界的唯一途径,只是通过我认识的世界总不太好,我总不能给他们讲爱压榨廉价劳动力的老板。我绞尽脑汁地回忆我的学生时代,把有意思的事给伊佐那讲。

    八月开始急剧升温,在厂房里工作,感觉空气是粘稠的,有意识地阻拦我每一次呼吸。冻疮好了以后,身上开始捂痱子,又红又痒,挠得渗血珠,回到家也热得痛不欲生,热得心情很差。把去年夏天用的风扇擦了擦,插上电试着吹,总发出咯拉咯拉的噪音,听了更觉得烦。

    黑川家突然变得比以往安静,小孩久违地不挑时间找我聊天。工作很不顺,眼看着又有要失业的风险,上班休息时间要到处问别的岗位,累得精疲力尽,倒头就睡,下家还没找好,组长就约我出去,郑重地拍了拍我的工装。

    这个月少得可怜的工资还没拿到,工作又宣布完蛋。走到总路过的居酒屋前低着头愣愣地看手指上印的淡色疤痕,一边听里面的人碰杯,一边看自己的伤,居然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只是发自内心地觉得疲惫,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迷茫。有一瞬间特别想死,居然找不到任何活着的意义,生活变成生存,乐趣便消失了。我走回家里,感觉腿并非与身体连接在一起,瘫在玄关,呆愣地看这小小的一眼看得到尽头的房间。

    伊佐那久违地敲响我的门,我好不容易找回身体控制权,从地上爬起来,用力揉了一把脸,才给他开门。伊佐那仰着脸看我,手藏在身后,对我露出个讨好的幅度很小的笑容。我注意到他左半边脸肿起来,像个馒头。

    他说这段时间没来找我是因为黑川加莲每天都带他和艾玛出门玩,还说她工作好了,以后就能带他们兄妹离开这里。“去了动物园!”伊佐那比划着,生硬的喜悦染上他的脸,“还看了学校,像姐姐说的一样有操场,还有很干净的楼……”

    换作以前我也许会附和他几声,但现在实在没那个心情,伊佐那的声音不再像羽毛般轻柔,而变成针,不停地扎在我身上,我被戳得千疮百孔,飙出血来。我呆滞地看着他,他稚嫩的脸半边红肿,嘴角破了一块皮,留下暗红色的血渍。

    “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我问他,“伊佐那,你怎么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伊佐那的笑容松懈下来,他的手仍然藏在背后。他只要不笑,表情就变得像要哭出来一样,那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堪重负地顺着脸颊往下滑,被睫毛击碎,他的五官便可怜巴巴地皱起来。伊佐那咬着牙流泪,哽着喉咙对我说:“妈妈打我了。”

    “…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对我发脾气了。妈妈平时很爱我,但是她最近总在发脾气。她哄我睡觉之后,也在哭,一直哭,一直哭。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能对她说对不起。但妈妈紧紧抱住我,十分痛苦地对我道歉。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震了下,低头看伊佐那。他正紧紧闭着嘴,将头向我看不见的位置偏去,然后用力抹着眼睛。我好像能明白他想要我安慰他,但我只觉得头重脚轻,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伊佐那说的话现在是往我身上割的刀子,我正如此被身边所有人压榨着,给我一巴掌,仍在说爱我。

    于是愤怒便燃烧着喷发了。我咬着发抖的下嘴唇,刚要将伊佐那赶走,他突然抬起头。向外溢的眼泪被他抹干净,眼眶一圈都红通通的,他深吸一口气抿着嘴唇笑,伸出手握住我的手腕。伊佐那的手心是湿润的,眼泪的温度甚至有些滚烫。他将另一只手伸向我,摊开手掌,是一盒全新的药膏。

    他笃定地把这盒药膏塞进我手里,凑近我的耳朵,告诉我他看过我用剩的,记下来那个名字了。他悄悄买给我。

    “姐姐,你是最好的姐姐。”

    伊佐那安抚地拍我的手背,像安抚艾玛一般,小心翼翼地掰开我攥紧的拳头。他说:“你要开心,姐姐。”

    他灵巧地钻进屋内,我听到他锁上了他家的门。过了好久好久我才把门关上,靠着它滑落在地上,攥着手指掉起眼泪。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被谁爱着,伊佐那小小的手指、伊佐那热热的手掌,把药膏盒子攥变形,不用打开,内容物就自然而然落进我手心里。我哽咽着捂住脸,久违地、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委屈。

    像伊佐那爱我一样,我也爱他。

    八月下旬,也许是托伊佐那的福,我终于幸运地顺利找到下一家工作,比上家工资高些,下班时间也提早很多。但从那天以后伊佐那再也没找过我,也许又是被黑川加莲带出去玩。八月三十日,伊佐那过生日,我挤出钱给他买了些零食,却怎么敲门都没反应。

    虽然和黑川兄妹变熟悉很多,但和黑川加莲总碰不到面,甚至都没交谈过几句话,理所当然地没有联系方式,只好在门口等到她回家,把零食交给她本人。

    我探头看楼下,没有伊佐那和艾玛的身影,便随口问道:“很久没见您家的孩子了。”

    “……。”

    黑川加莲躲开目光,我注意到她的表情微妙。她没有接我的零食,只是打开门,向我展示空荡荡的房间。她说:“我要搬家了。”

    我和她对视几秒,突然明白她做了什么,好像突然溺水,我张嘴,但发不出声音。

    第二年冬天,我没有再生冻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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