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动物

    黑川从地上捡起香烟。烟盒刚从某个人的裤兜里掉出来,内容洒了一地,他从中勉强挑出两根滤嘴干净的,用指甲去刮上面黏的灰尘,将其中之一递给我,抬脚用力踹了缩在墙角的男生,向他要打火机。

    包裹烟草的白纸前端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污渍,是掉在地上时被废水弄得潮湿。当我用力去吸滤嘴时,一股微妙的臭味顺着我用力的嘴巴与鼻孔流淌进呼吸道。

    "真讨厌啊,这厕所总是脏兮兮的。"

    黑川向我说话的声音黏得像手指缝隙里出的汗。他低头把烟夹在食指和中指间,磨破的指节大咧咧贴在一起,从伤口那儿往外流的有被透明的□□给稀释过的粉色的血。顺着皮肤上的纹路向外扩展、一直流到橘黄色的烟嘴上,像一颗茁壮成长的小树。

    我喉头痒,咳嗽的时候黑川伊佐那嘲笑我。

    他伸手把落下来的长袖重新挽上大臂。他总穿这件,这件白色长袖洗得全是褶子,松垮得与设施塞给他的床单有一拼。

    "倒是让设施的人多出点钱啊,真是的!"

    他自顾自说着,扯起躺在地上那小孩的头发,拽着他的头向墙壁上撞去。

    我的指缝里流着男孩的鼻血,黏黏地和手汗搅在一起。从他鼻孔里流出来的血跟黑川不一样,是赤黑色的,混着两颗坚硬的牙齿,他抽着嘴巴想向黑川说话,紧接着又痛得嘴角向下咧,露出发黑的口腔和空荡荡的牙床,鼻涕和唾沫连成一条长长的丝。黑川踹到他肚子上,从发出哭声的嘴巴里又呕出粘稠的黄水儿。男孩肿着眼眶看我,不停被眼泪滋润的额角蹭在墙砖上,掀起一层皮。

    黑川把烟重新塞回牙齿间,将咬在一起的牙齿咧开小缝,向内吸烟草进去。他用力时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瞳孔都缩起来,眉毛却紧紧皱着,显得脸很狰狞。于是我心想他如今也确实是恶鬼。

    "等会儿要回设施吗?"

    "才不要。今天吃的又是那样一点油水都没有的菜。"

    "你还记得菜单呢。"

    我看着黑川用脚踩男孩的头:"我总记得比你多的事。"

    男孩蜷缩成一团,黑川踹他喉咙时,男孩忽地大声嚎哭起来,身体像出水的鱼似的奋力挣扎、连那腮盖都前后鼓动着传出一阵刺耳的哭号,紧接着他从地面猛地弹起身,瞪着眼睛发了狠张嘴啃向黑川的小臂,呜呜噜噜吐出跟动物差不多的吼叫。我没如愿看到黑川身上流血出来,只见到他下意识向后撤了一步,之后才抬起脚用鞋头踢他的太阳穴,两个男孩挣扎着狼狈地倒在地面上。我终于找到机会反过来笑黑川,于是站在旁边骂他怂包,他憋红了脸和耳朵,被咬的那只手拽住男孩的立领制服、另一只手把烟头向他眼睛烫。

    男孩沾满血污的眼皮颤抖着,被黑川一拳挥倒在厕所隔间里,鼓动的胸膛再也不剧烈起伏,只瞪着怨恨和痛苦的眼珠死死盯着我,黑川扯掉他额角一小片头发,那整个头部都激动充血的模样倒真像地狱爬上来的恶鬼,随后就那样睁着眼睛晕死过去,没有光泽的眼珠像商店里摆的假人模特。

    黑川大口大口喘着气,偏头一边吐唾沫一边颤抖着手腕去拿香烟,照例用指甲把滤嘴搓得歪歪曲曲。进气没出气多地去摸耳垂。男孩的眼皮烫出一个圆圆的疤,我好奇地伸头想要看黑川在那争斗中受了怎样的伤,我每向他凑近一步,他就远离我一步,把手臂藏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黑川骂着脏话,一边奋力吸气,让我想到设施里那个呼吸道有病的孩子,大人们给他又是塞药又是吸氧。如果黑川也有这样的病可怎么办。真不晓得是什么触动他的神经,他颤抖着,急促地想要从鼻孔和嘴巴里每个位置呼吸。我又不是医生护士,我怎么治黑川呢?我心想他哪天被人在外面打死了也不见得有人为他收尸,于是伸手去扯他的脸想把手指夹进他牙齿间,以免他这幅僵直得应激模样把自己嘴巴里面咬坏。他的眼睛大得吓人,凑近看时几乎以为自己整个人都被塞进那对紫眼睛里。

    他推开我,臭骂我的手指一股咸腥味。我看到手上凝固的血被他的唾沫融开了。

    我扭头蹲回地上看失去意识的男孩,伸手摸他的人中。

    "还有呼吸呢。听说他是谁的兄弟?你可不要摊上大事。"

    黑川深吸一口气:"那又怎样。"

    "你被少年院抓走,我可不在乎你。"

    他咬着牙,叫我不要说这种让他讨厌的话。

    走出公厕,我们在门外的洗手池洗干净手和脸。黑川低头用嘴巴接水龙头里呲出来的水,漱口之后吐出一口血水,和泥巴一起残留在下水口的缝隙里。走在人行道上时,若有若无的羞耻感与负罪感刺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明明街上擦肩而过的人都做着与我不相关的事,却总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在经受他人扫射,沾在衣角的酸臭呕吐物和血渍究竟代表勋章还是缺点都分不清,我有一瞬间想对着路人大喊"我们刚才在公厕里殴打了一个人",又有一瞬间想钻进地里。于是我频繁地用余光去看黑川,想要确认他是否有着同样的心情。他耷拉着眼睛,除此之外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我与黑川被太阳拉长的影子像匕首一样锐利。

    我们没赶上吃设施做的晚饭。我让黑川踩着我的肩膀从窗户爬回禁闭室,他从里面把先前围在窗户里的铁丝网摆上,装模作样躺回板床上,我则拍打干净衣服上的鞋印慢吞吞走回寝室里。熄灯三小时后我被室友梦里的哭喊给吵醒,坐了一会儿,她的哭声仍然没停下,隐隐有更猛烈的意思,于是我光着脚推开门,想去摸点什么吃食,正巧碰到黑川站在厨房比划刀具。

    他将一盒午餐肉切成两半,我们借着打开冰箱的一点灯光吃掉晚饭。黑川没有再穿那件布满褶皱的白衣服,光打在他瘦削的上半身上,被男孩拼死命留在手臂上的牙印如今肿得吓人,肿起来部分发白,凹陷下去的部分又青又紫,我还看到几片崎岖的血痂紧贴在他的皮肤上。

    "真可怕。"我嘟囔着,"真像丧尸电影里的牙印。"

    他抬脸看我:"那他身上的什么病毒会传染给我?"

    黑川银白色的软发丝蜷成一片一片,遮着额头的一块伤。看着那样无害。

    我突然想起黑川比我小两岁,然而他的脸颊一点儿都没有儿童的饱满。不晓得他在升上国中后想要过怎样的生活呢?设施又会这样混着日子,容忍我们到什么时候呢?我借着冰箱的光看他的上半身,有一些难辨新旧的疤与淤痕,每到夏天、气温高起来,我就在黑川身上嗅到代表伤痛的腐烂气味,不知道他究竟还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把这些东西愈合,我愈发感觉从那些伤口里会流出黑川的病灶,黑川是一个被困在设施里的病人。那我是什么呢?我是为虎作伥还是怂恿他犯下罪行的魔鬼呢?

    "是你会传染给他。他喝了你的血,会变成像你一样的人。"

    "那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是动物。是那种没被大人教育过的原始的坏蛋。"

    黑川低着头抖着肩膀直不起腰。我们吃空的午餐肉罐头被扔到围墙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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