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眼泪落下有三分钟

    内含有精神不安、暴力等激烈表现,只面向什么都能接受的读者

    我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气体从我咬紧的牙齿缝里被吸进肺里,在我的上半截身体里打转,把胸膛撑得老肿,向外鼓鼓囊囊地要裂开,我又极其费力地把它们挤出去。像攥干一块湿透抹布里的水分,我感受到我的皮也许用力勒出肋骨的形状。

    我把气体从嘴里吹出去,它们顶我紧闭的牙齿,顶我门牙光滑的内侧正中央,于是每次吐气都好像在吹气球。永远吹不完,永远吐不尽,直到橡胶薄膜被撑开一个小小的口子、紧接着以那点开始向外爆裂,我吐出的气迸在我自己的脸上,冷冷的。

    我打着冷颤去摸我的脸,所幸它并未被气体炸得血肉模糊,只是仍然黏糊糊。我把手掌从鼻根凹陷处里拽出来,扯着黏连的液体丝,从大拇指数到小拇指,把五根手指数完,又颠倒回来数第二遍,确保自己的确是只生着五根手指。

    我试图在地上摸自己的手机,只摸到疙疙瘩瘩的玻璃碎片,其中或许留存些我可怜手机的尸体,亦或者一些电路零件。无法正常呼吸的困顿感越发严重,缺氧或者缺血让我两眼发黑,我迷迷糊糊地趴在地上用身体露出的全部去感受这一片漆黑中是否有那方块状的电子产品,成功从一个男人的裤兜里掏出它。

    我扶着墙站稳,等视野变清晰后掀开手机盖摁开机键,屏幕隔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变亮,显示现在是八月二十九日晚上十一点。手机屏幕上的每个像素块都亮晶晶地,在夜里像灯一样晃来晃去。我难以相信这个数字,随后在墙上靠着站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我是刚喝了酒,和人打完架,才好不容易清醒了,又重新看手机。

    哦哦,八月二十九日呢。我又想好晚了。

    我把男人软踏踏的身体踢开,把小刀从赘肉间拔出,心疼地拎起被他压住的、用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卷线香,早断了七七八八,手指伸进去摸到一撮灰。

    于是我又摸索着走出建筑物背面,用力抹一把额角的红,踉跄着向便利店走去。

    走进开着空调的便利店时,差点儿以为自己是刚从野林子里爬出来,刚踏进现代社会。疑似半小时前见过的售货员是盘着长头发的小女孩,为了不弄脏她擦干净的地板,我用手把咧在地上的腿掰直,正儿八经地像个人一样走进去拿了一卷线香,又向柜台去。

    便利店在公路旁,贴着海水浴场的停车场开,站在店门口能听到外面植物被风吹动的窸窣声,倘若我鼻腔里没有凝固的血块,应该能嗅到咸涩湿润的海风。

    在神奈川住这些年一向不觉得海好看,也不理解开着摩托车在这荒凉的公路上驰骋哪儿爽快,我毕竟是十三岁才学会骑自行车,天生对这两轮的车子不信任。和黑川在一块儿玩的时候,灰谷兰总告诉我夜里看海是雅致的事。我看他只是想借着氛围泡妞。每次他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喷上做作的香水,骑上锃亮的摩托,走到最后也都只会变成被刺激感支配的动物,疯了一样与轿车抢公路,差一点儿剐蹭过它们的后视镜,骑得慢的人统统孬种。

    我跟售货员说:"帮我拿盒烟。"然后我指了指她手边的款式。

    她紧张的样子像小动物。我的眼前出现重影,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局促地摁收款机,我低头翻钱包时,见到地面上从我身上滴下来的血点子。

    我又想到和男孩儿们飙车。把车停下来之后可以翻过围栏顺着水泥堤子往下滑到沙滩上,我和黑川伊佐那在公路上站着,和鹤蝶等把翻下去的斑目狮音拉上来。

    我忘记黑川伊佐那当年几岁,反正是刚从少年院出来,头发都没长好,短短的发茬叫月亮照得亮晶晶的。我总觉得他无论长到几岁都是那张幼稚的混血脸蛋,一如既往地有深眼窝和婴儿肉似的软脸颊,而他根本也就没长大过。

    我们靠着栏杆吹风,他伸手时汗水就滴在他手臂的衣服上。

    "看那个,月亮被海水切成两瓣。"

    我明白他应该是想说月亮映在海浪上的影子,海浪像花瓣一样叠在一起,每一层边缘的白沫都亮得像一部分流动的月亮。我大笑黑川伊佐那连描述这事都那样笨,他挑着嘴角看我,一根根叠在一起的银色睫毛是流动的海浪。

    伊佐那的脸被汗水与海水打湿,我们统统从堤上滑下去,将鹤蝶买的线香分个七七八八,围成一圈为伊佐那点燃。我终于想起大概是他十五岁时候的事,我们为他庆祝生日,一切嬉笑吵闹声都是湿润咸涩的,海水波动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到耳朵里,浪花温润地没过脚踝,我把黏在脚趾间的沙砾悉数捻去。

    在这样黑的夜里可以看见线香是如何沸腾的。火星子往外噼里啪啦地蹦了又亮彩光,伊佐那侧身从塑料袋里取出一根新烟花,用燃烧的香烟续上了线香头。我努努嘴要让他给我递根烟,他掏出裤兜里被水泡得皱巴巴的烟盒,往嘴里塞去、用嘴唇轻轻夹住烟蒂与烟身重合的部分。

    在潮水恰好向沙滩漫恰好盖住我的脚背时,黑川伊佐那闭上眼睛侧过头吻我的脸颊。人的皮肤被水打过后泛着鱼鳞似的漂亮光泽,伊佐那的身体如同咖啡因淌进我的口鼻,不容拒绝地帮我阖上眼睛。他的皮肤边缘被火光映成淡粉色,咸涩的烟草在呼吸里搅成气泡,顺着他牛仔裤褶皱曲折的水波纹变得溽热。我看到他紧张到沁出汗水的鼻尖,在眉心挤出几条弯曲纹路。在转折间将烟蒂塞进我牙齿间,海水也流进来。

    我感觉我的手指间生出善水种族才有的些蹼。我的身体在水中浮浮沉沉,进而没进去。

    我拿起售货员递给我的塑料袋,艰难地拖着腿走出便利店。我愿意为伊佐那做一遍四年前做过的事,哪怕伊佐那实际上不在我身边。我愿将此时的心情称为对他的追悼,又觉得是对我的一种宽慰。我仍在不停失血,我忘记在与那三个混混打架前我做了什么,我也许喝了酒,也许吃了东西,也许吃了不该吃的什么东西。我一步步走到公路围栏旁,将线香的袋子打结向下扔,然后把半个身体探出去。当我头朝下时,我感觉心脏前所未有地剧烈颤动起来,鼓动、振动起来。可怕得像动物迁徙时轰轰隆隆的脚部。

    心肺那一块剧烈鼓动到让我看不清东西,又疼得不停,肩膀和胸口都痛。我咬着牙将腿向外伸出,趴在围栏上之后,看起来又蠢又笨。

    "看起来又蠢又笨。"我幻觉里的黑川伊佐那说。

    我尖叫起来:"滚!你滚!"

    心脏跳动的声音比我尖叫的声音还大,我疑似要看见三个伊佐那牵着手围着我跳踢踏舞,真是恨他,讨厌他。倘若我见到的单纯是十五岁那个留着寸头,穿着黑衬衫的伊佐那还要好些,偏偏是那将头发剪成中分,穿着鲜红特攻服的伊佐那。我恨这个伊佐那,我希望时间倒流回更久之前,但我的潜意识或许还深深爱他,于是鲜红的伊佐那跳着舞,围着我从栏杆上摔下去。

    我吐出一口血,恨恨地看着他的衣服。穿得这样红,根本看不清他身上哪儿中了枪,究竟哪儿受了伤,又是哪里正像泉眼一样不停涌出喷出血液。

    "快爬起来吧。"伊佐那说,"你不是要给我庆祝生日吗?快点儿,都要零点了。"

    "我恨你,你没看见我已经吐血了?"我颤抖着手去摸肚子,声音也不知道抖到哪儿去了,"该死的,怎么找不到伤口?我刚才和三个混蛋打架,肯定是被他们用刀刺伤了。"

    "是我弄伤的。"他的声音淡淡的,眼睛的颜色也淡淡的,"是我刚才把你的胸口剖开了,把你的心脏给掏走了。"

    我猛地低头去摸胸口,它平静地呼吸着,看不出来哪儿受伤。

    我像喝醉了一样踉跄着,跌跌撞撞地走向海浪边缘。当脚底的沙子不再细碎,开始被水结结实实固定成一片,我就明白我正踩在海浪会冲上来的位置。我起先想蹲下,但我实在太晕了,就连海浪打过来的白沫都在我的视野里分散成很多星星,我好像把世界上的每一部分都剖出来一点,好歹地在视野里组成一个十八岁的黑川伊佐那。

    "快点燃吧。"他说,"你不是要给我过生日吗?天呢,我真要谢谢你,白痴。"

    我说:"就连幻觉都不能对我好好说话?"

    "你心里就觉得我不会好好说话,会对你好好说话的黑川,会爱你的伊佐那,早在那个吻之后死了,去世了。"他平静地说,"反正你在之后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听了。你努力告诉他‘人类不需要亲情也能活下去’,对他强调‘你不该因为一个来路不明的哥哥变得这么感性’,你还那么强势地要求他‘不要变得让人失望’。但是他从来不听,一次都没做到过。"

    我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当时太强硬,我从来没注意过他的基本逻辑。他对一切事物的先后衡量。如果拥有亲人真的比他的朋友、爱人、事业都重要呢?如果他当时真是那样想的?"

    "其实就是你对他不重要。因为稀咲铁太轻松地用他对mikey的恨把他唤醒了。"他说,"你没有重要到让他愤怒,没有重要到让他全心全意爱你,就像男人从不为爱情违背兄弟义气一样。"

    我不禁咒骂起他来。我幻想出来的天竺的伊佐那大笑着,他嘴角、鼻子下沾着湿漉漉的液体,我分不清那究竟是汗水还是眼泪,还是他中弹后吐的血。

    "你真蠢。就算我为没能救下你而后悔,我也觉得你为佐野什么的动心、被他们给气疯了要用枪械,实在蠢。"我埋着头分拣线香,"我真的恨你。我恨你擅自去死,恨你仿佛突然看透一切,释怀地对鹤蝶说起煽情的遗言。你让所有在意你的人都变得愚蠢。"

    我用力地把打火机开关向下摁、对着空无一人的海岸发泄怒火:"狗屁的黑川!去死!你死了正正好啊!反正根本没人需要你,到底最后有谁在乎你啊?佐野爱你吗?天竺爱你吗?谁爱你?你又用死亡擅自证明了什么?证明站在旁边没拦住你的我很惨吧?"

    "证明我坐在那里蠢蠢地看着你尸体的样子很愚蠢吧?我亲眼看着你的嘴唇颤抖着,鼻子里喘出的气还不如嘴巴里呕的血多。你的眼皮、睫毛抖个不停,活生生的人瞬间像死鱼一样瘫在地上,一切都脏死了,血像浪一样漾出来,你的眼睛到最后都没闭上,看着它们失去水分变得和玻璃珠一样。这些太可恶了。"

    我将线香点燃:"这些对我来说太残酷了,伊佐那。我根本不敢回忆你的模样,我害怕看到真实的你。我甚至搞不清你最后到底有没有被火化,我临阵脱逃,跑得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世界上。"

    我真讨厌你。我想这么说,但我抬起头看到站在我身旁笑着的伊佐那。从他身上裂开的三个伤口中向外流着血,像倾泻三桶颜料。

    我低头看手机,想确认站在究竟是不是他的生日,摁了两下却没打开屏幕,又惊讶地发现这根本不是我的手机,而是从混混身上摸来的。大概是没电了,我把它远远地投掷进海面,手机坠进水里,扬起一小片水波。

    我把线香烧完了,每次弯腰点火都感觉心肺一阵阵疼,湿润的沙子从我的膝盖上向下扑扑落颗粒,在一把线香烧完后,我用力把脚捅进沙滩里、使劲把脚拔出来,用力往花火烧尽后留下的灰烬那儿踢去,叫浅金色的沙子盖住那一坨黑灰,就像雪花盖住伊佐那一样。我脚趾末端与脚面生出一长条凹陷下去的窝、其中汇聚的沙子在月光下散发枯黄色、像烟花一样在空中飞散着变成一片密密麻麻的雾――我的眼睛已不支持我看清它们是否是固体颗粒还是些光晕。很小时,黑川伊佐那讲给我这世上有萤火虫,夜里足够黑时它们成为一小片光晕,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也不过如此了。我没看过,我不晓得它们会不会呈沙子一样黯淡的颜色,但我知道黑川伊佐那也从未见过萤火虫,我伸手在沙子里摸,水润的粒子粘满我的手掌、被绷紧指关节时产生的皱纹挤压。

    我觉得这些萤火虫什么的、肯定都是佐野真一郎告诉他,他再转过来告诉我,拿来炫耀的。否则他才不会专门了解这样幼稚的、没见过的豆知识,还像哄我一样告诉我,和那海浪把月亮割成两瓣一模一样。但谁说得准,万一他是真的喜欢我,想让我开心,真的想和我多说说话呢?就像我说不准黑川伊佐那究竟死还是没死,万一我面前的不是幻觉,而是货真价实的黑川伊佐那呢?在我亲眼看到他的尸体被焚烧之前,他总是活的,他总要活。

    我第二次向沙滩踢去,掺着灰烬的沙子扬在空中,我感觉我好像正发出声音。我尖叫着,声音像烟花升向天空时割裂空气一般,我开始恐惧这从我喉咙里发出的嗡嗡振动是否真的属于我这副身体,我的灵魂便分裂成两瓣,浮在半空中看我的身体发疯一样重复把肢体埋进沙滩又挣扎着拔出来这毫无意义的行为。与我妄想一样的,黑川伊佐那的灵魂正像这样看着我,永远注视我,永远爱我。

    血痂填满我的指甲缝,我突然失去平衡,呆呆地跌在沙滩上。为伊佐那烧的灰已不知所踪,沙子在视野中摇晃着分裂成五彩斑斓的颗粒,交叠处变成浑噩的深黑色纹路,沉沉地覆盖我的眼球,漾出奇异的万花筒一般的花纹。

    我开始觉得身体沉,我心想伊佐那大概真的把我的心脏掏出来了,于是我伸手去摸自己湿淋淋的脸,去摸自己痛苦抽动的胸口、小腿,把满是液体的手伸在月光下看,看到它的颜色是深黑色。

    血液凝固的颜色是黑色。月光是白的、潮水是白的、我的皮肤是白的,只有我的血是黑色的。

    在不久之前,我开始能回忆黑川伊佐那死去时究竟是个怎样的场景,先前我只觉得它是黑白画。一定是受刺激了,一定是不良习惯带给我的错觉,在正常生活一段时间后,我突然开始有勇气为它增添颜色。黑川伊佐那的皮肤是深棕色,黑川伊佐那的头发是白色,落在黑川伊佐那长长睫毛上的雪粒是白色。我站在他身旁,黑川伊佐那深紫色的眼珠挪向我这边是,我似乎听到粘稠液体滚动的声音,从他眼睛里滚出来的泪珠和从他口鼻里源源不断冒出的深褐色血液让他的脸都湿得皱巴巴,世界像笼在热菜上覆满水珠的保鲜膜。能想象到的颜色是会膨胀的,像用手指用力摁破一颗脓包时飞溅出来白色液体混合着淡粉色纹路,在原本没有颜色的黑川伊佐那上溅出点状。

    我还以为我的生活会在我面对他的死亡之后越来越好呢。骗人的,我能准确回忆他的死状,其实是我快要疯了。

    好吧,黑川伊佐那,你是真的死了。你的视线是坚硬的、手指是坚硬的、舌头是坚硬的、牙齿是坚硬的。你不肯爱我,不肯重视我,不肯分给我一点改变你的机会,可是当我连滚带爬地冲向你试图捂住枪伤时、我的手指末端一不小心触碰到你身体内侧时,我只感受到彻底松懈的柔软的肉。我抬起头,只能看到你释怀了一般,平静地笑和滚烫的眼泪。

    我还以为你的一切都是坚硬的呢。我还以为你的身体里并非人类共通的红色血液。我真的以为你是无所不能的。

    我真的以为你不会流泪,黑川伊佐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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