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一)

    妘杳站在窗前,看着面前的雨幕,满脑子都是花娘掷地有声的“殊途同归”。

    明明是通透伶俐的大妖怪,苦修多年只差一步便能飞升成仙,却在最关键的时候往回走,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云春站在妘杳身后,作了一个长揖道:“多谢太师父成全。”

    妘杳笑笑:“你不后悔就好。”

    云春垂眸看着桌上随风摇曳的烛火道:“云春有愧,不配后悔。”

    妘杳轻轻挑起眉头,回身走到桌前,斟了两杯热茶,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放在了云春面前。

    云春喝不了茶,也感受不到热茶的温度,但他还是用手虚掩着茶杯,将这些年不知道该对谁言的话徐徐道来。

    当年,云春和十八师兄舒春结伴而行,在江南一带发现了魔族的踪迹,阴差阳错之下跟着一个黑衣女人进了黄昏之境。

    女人是人族,却勾结魔族在江南一带残害百姓,云春和舒春跟了她一路,本想放长线钓大鱼,一举揪出藏在女人背后的魔族头目,却不小心打草惊蛇,叫女人先发现了他们师兄弟二人的踪迹。

    他们和女人在黄昏之境里交了手,女人修得一身诡异术法,满身透着邪气,击得他们节节败退,幸得花娘出手相救,才捡回了两条性命。

    女人战败而逃,却将贴身之物落在了黄昏之境。

    那是一个红色的小包,用一根红线拴着,针脚细密却有些杂乱无章,歪歪扭扭绣着个“声”字。

    云春说着,便将小红包从怀里摸了出来,幸好小红包不是凡物,才能让他一直贴身带着。

    妘杳接过小红包,拇指摩挲过绣字,回头看了一眼菖言,菖言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来,只不过上面的绣字换成了“言”。

    半啾山上灵力充沛,连寻常的鸟雀都要比别处的长得大上许多,也因此滋养了无数山精野怪。

    那时桐声刚刚上半啾山,作为山上唯一一个人族,总是要显得更弱小脆弱些。

    妘杳看着睡在襁褓里的婴孩,总怕自己一个不注意,便让桐声被山里那些不满她的妖怪给一口吞了,便亲手缝制了一个小红包,想用小红包代替她这个师父时时看护小徒弟。

    而刑芷和菖言虽然早已不需要这些小玩意儿傍身,但妘杳秉着一碗水端平的想法,还是给他俩各缝了一个。

    也只亲手缝了这三个。

    如今旧物重新回到了妘杳手中,而不管是桐声,还是刑芷菖言,却都不再是当初需要她庇护的那个小孩子了。

    云春见妘杳神色,便知道自己并没有认错,他当初和师兄捡到的这个小红包确实是师父的,于是他继续说道:“小时候,师父每每看到我们脖子上挂的红线,总是会絮叨一遍属于他的那个小红包早已不知道丢在了哪一次战场上,他说本想央您再绣一个的,但见我们的小红包都是由姑获姑奶奶代为缝制,便知道没戏,也就不自讨没趣了。”

    “大概是听师父描述得多了,所以当我和十八师兄在看清从那魔女身上落下来的物什是个什么玩意儿后,便想到了师父遗落的那个小红包,却也不太敢认。”

    毕竟师父说过,是丢了的,丢了好几十年了,而那女人,看起来比他们大不了多少,怎么可能捡到师父落在战场上的东西。

    还能保存如新,半点看不出曾混迹过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战场。

    妘杳笑笑,将小红包递给了菖言,菖言接过后将两个做工甚是粗糙的小红包放在一起比了比,也笑道:“确是阿声的那个,丢了这么多年还能找回来,也不枉他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我替他谢谢你了,阿春。”

    云春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力道,似有丝丝暖意透过茶杯传到了他的身上,他知道那是错觉,但他还是很高兴:“那时,我和十八师兄思前想后几天,忽然得出了一种有些荒谬的结论来,或许,师父当年的小红包并不是丢在了哪一处不知名姓的战场上,而是被有心人给偷了,才能辗转落到了那魔女手中。”

    毕竟这小小一个布包确实要比这人间的大部分花里胡哨的法器都要好用。

    “但这也只是我和师兄的猜想,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个人能在师父的眼皮子底下偷东西,我们并不知道。”

    “所以小十八就回了青梧门对不对。”妘杳问道。

    “是的,那女人毕竟和魔族有牵连,马虎不得,所以十八师兄立马就决定要回去将这件事情告诉师父。可惜我没能等到师兄回来,就已经死了。”

    过了两百年,云春早就能坦然面对生死之事,却依旧遗憾当年没能见到师兄最后一面。

    “小十八他……”

    见妘杳欲言又止,菖言叹息一声,接过话头道:“小舒在回青梧门的路上便没了,是你大师兄和五师兄将人给带回来的,你师父为此病了一场,强撑着为还在外的弟子各点了一盏油灯,整整二十三盏灯,唯有最后一盏怎么都点不燃。”

    “怎么会这样?师兄他明明回来找过我的。”

    那时他魂魄不稳,浑浑噩噩的被花娘用元神养着,但他能感受到师兄回来过,不是和他一样的魂魄,而是实实在在的活人。

    云春垂着脑袋,手穿过茶杯握成了拳头,受他情绪影响,桌上的热茶也跟着翻滚了起来,争先恐后地越出杯口洇湿了桌面,

    菖言见状,快步上前扶住了云春的肩头:“阿春,你冷静一点!”

    云春反抓住菖言的胳膊,再抬头时,已是满脸血水:“师兄他怎么会死呢?师伯你告诉我,是谁杀了师兄?”

    妘杳摇摇头,走到云春身后,用凤凰萧敲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云春猛地抖了一下,跌坐在凳子上,身上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般,人倒是冷静了下来。

    “阿春。”妘杳的声音自云春身后响起,她道,“小五说小十八临死前还在喊你的名字,他怕你也遭不测,便让老大先带着小十八的遗体回了青梧门,他在荒山不眠不休找了你整整三天,几乎将山上的每一寸土地都翻了一遍……就算不为你师父,为了你的师兄师姐,和门外的小花姑娘,你也要守住本心。”

    云春闻言一怔,羞愧地垂下了头:“太师父教训得是,云春知错。”

    “好了,你太师父不是训你,是担心你。”菖言递给云春一方手帕,“先擦擦吧。”

    云春点点头,接过菖言手中的手帕,将脸擦干净后,恳求道:“还请太师父和师伯给我讲讲当年的事。”

    “当年啊……”

    菖言望了一眼窗外连绵的雨幕,当年老大带着小十八回青梧门的时候,好像也下了这么一场大雨。

    那时,他和桐声就坐在青梧门高高的门槛上,就着冷雨煮酒,听雨打青瓦,看风卷梧桐,明明在举杯共饮,却又各怀着各的心事。

    一个挂心着他飘零四散的徒弟,一个正生着山上不知好歹师妹的闷气。

    老大就是在那片雨里,背着小十八回的青梧门。

    看见桐声,老大放下小十八,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哭道:“师父,弟子没用,没能照顾好师弟。”

    桐声手里的酒盏应声而落,他踉跄着冲进雨里,探了探小十八的鼻息,只觉眼前一黑,便要往地上摔去,菖言跟在后面扶了他一把,师兄弟俩便一起摔坐在了地上。

    老大也扑过来想要扶起桐声,却反被桐声一把抓住了手腕:“是谁干的?”

    “弟子不知。”老大道,“我和小五赶到的时候,只见到小十八一个人躺在地上,小十八唤了两声小师弟的名字便去了,小五不放心小师弟,还留在山上找呢。”

    “阿春?”桐声眼前又是一黑,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便往青梧门里跑了去。

    直到他跌跌撞撞地一路跑进大堂里,淋不着雨了,他才唤出了二十三盏长命灯,他一盏一盏地用元神点过去,看见油灯一盏盏亮起,唯有最后一盏油灯怎么也点不燃,他才终于受不住喷出一口血来。

    妘杳便是那个时候到的,打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雨中望着他。

    桐声坐在香案前,抬头见了她,怕她担心,使劲勾起嘴角,笑却比哭还难看。

    他说:“请师父成全。”

    妘杳抬头,看着屋檐上的屋脊兽在雨里变得模糊不清,沉默片刻,终究还是转身回了山上。

    “师父说要将心比心,许了师弟胡闹,可惜师弟他用追魂术找遍了整个人界,一直到昏死过去,也没能找到你的下落。”

    菖言叹息一声,只怪造化弄人,云春竟是陨在了这三不管的黄昏之境。

    云春苦涩一笑,只问道:“那十八师兄呢,他的魂魄可有说凶手是谁。”

    菖言摇了摇头:“小舒失去了将近半年的记忆,因他头上有伤,我们当时只当是他生前因外物所击而致,如今细想想,分明是有人怕小舒暴露她的身份,故意取走了小舒的记忆。”

    “是第四魔君。”云春道,“师兄走后没两日,我就又发现了那女人的踪迹,我跟着她一路到了第四魔君的魔宫,被第四魔君一掌拍死,差点魂飞魄散。”

    “这些年我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才被他们发现了踪迹,如今想想,那女人应该是忌惮小花,才故意将我引去魔宫,好借第四魔君的手杀我灭口。”

    “所以,她一定认识师父,不,该是师父一定认识她。”云春笃定道。

    “可惜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否则还能问问桐声,将这人给找出来除了。”菖言叹息道,两百年前,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遭了她的毒手,真是造孽。”

    “她还活着。”

    “什么?”

    云春眼神坚定,保证道:“我敢肯定,她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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