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鬼

    黄昏之境的夜晚漫长又喧闹。

    聚藤楼的后院,枝枝蔓蔓的紫藤花依着客栈外墙而长,爬满了半座高楼,而整个后院的地上则铺着厚厚一层紫藤花瓣,一踏一响。

    花娘在墙角的花丘前站定,她蹲下来,拂开了层层叠叠的落花,露出了藏在花下面的土堆,才惊觉那花丘原来是个坟冢。

    花娘醉得有些厉害,靠着坟冢躺下,望着天上半轮月亮喃喃自语:“我知道你在的,你出来让我看看你好不好,哪怕就一眼。”

    可惜回答她的,除了远方的鬼哭狼嚎,便只有院里的阵阵风声了。

    空气里紫藤花的香味越发浓郁,花娘在半梦半醒间似乎看到了一道明明灭灭的红光,光下站着一个人,一身白衣如雪,和她送他下葬那日一模一样。

    红光是挂在檐下的红灯笼,灯下的人是花娘那早死的丈夫。

    为了能将人看得更清楚一些,花娘翻了个身,侧身躺着。

    她想啊,酒可真是个好东西。

    一阵风吹着乌云将月亮遮了起来,却吹不走花娘的醉意,她头疼得厉害,眼皮也在打架,却执着的不想眯上眼睛。

    男人身下没有影子,站在自己的坟前,看着躺在坟上的女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就不教你喝酒了。”

    花娘闻言一愣,心道这次看见的幻影好,都会和她说话了:“喝醉还不容易,你不教,我不也学会了。”

    男人摇摇头,没再说什么,抬头望向了深蓝色的天,看着那大半身影都躲在乌云后面的月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花娘忽然没那么欢喜,也没那么喜欢这一次的幻影了,以前的那些影子不说话,但至少满心满眼都是她。

    这个会说话的,和坟里躺着的一样,都是没良心的。

    男人不看花娘,花娘也赌气不看他,自顾自眯上了眼睛,坚持了三秒,又没出息地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不看,下次相见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特别是这几年她酒量越来越好,已经极少喝醉了。

    夜越深,风越呼啸,卷落了不少紫藤花,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来,穿过男人的身体,落在了花娘的身上,花娘随手捡了一朵放在鼻子前,闻着自己的味道,不满道:“你看看我呀。”

    男人收回纷乱的思绪,回头看着花娘笑了笑,然后视线上移,定在了花娘身后的墙头上,一瞬间竟红了眼眶。

    花娘见状一惊,酒醒了大半:“你怎么了?是不是……”

    她顺着男人的目光望向了身后,只见身后的粉墙上也站着个男人,着月白色的衣衫,手拿白玉扇,脸上的伤已经淡得看不见了,只是新生的一层皮肉粉嘟嘟的,在白皙的脸上显得有些突兀,不过再长长也就好了。

    他身边还跟着个女人,一身红衣似火,绯纱遮面,比起白日,她的腰上多了一枚墨金凤尾玉佩。

    是仙女姑姑和她家的讨厌侄儿。

    菖言拿着扇子摇啊摇,看着花娘微微一笑,然后轻轻一跃跳下了墙头,花娘戒备地盯着他,藤蔓藏在衣袖里,随时准备再抽他一鞭子。

    菖言看了一眼她垂在身侧,却蓄势待发的一双手,勾唇一笑便打着折扇朝站在院子中央的男人走去。

    花娘祭出藤鞭,挡在男人身前,警告菖言道:“这里是黄昏之境,不是你们人族。”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菖言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问花娘,“抓这只鬼回去度化、还是炼丹?”

    “你敢!”花娘脸色微变,藤鞭便出了手,直愣愣地往菖言面门抽去,势要在他脸上再开一道花。

    如白天一样,菖言依旧没躲,只是这一次藤鞭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

    花娘脸色大变:“你到底是谁?”

    “你问我是谁?”菖言收起折扇,用扇柄在手上拍了两下,指着花娘身后的男人道:“带他回去的人。”

    “你做梦!”

    花娘挥着藤鞭又要上前和菖言动手,菖言摇摇头,干脆用花娘的藤鞭将花娘给绑了起来:“你打不过我的,省点力气吧。”

    说罢,菖言便将花娘推向了她身后护着的男人。

    男人堪堪接住花娘,扶着她靠着紫藤花粗大的枝干坐下,然后起身对着菖言,和依旧站在墙头上的妘杳,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唤道:“太师父、师伯。”

    妘杳也下了墙头,和菖言并肩站着,看着男人久久说不出话来,又过了好一会儿,才似是很轻很淡地叹息了一声:“云春,好久不见。”

    “有两百年了。”云春一顿,犹豫片刻后,还是问道,“我师父他还好吗?”

    “好,青鲤和红鲤也挺好的。”菖言道,“就是你们师兄弟几个小时候和村里的木匠学着雕的那两条鲤鱼。”

    “那就好。”云春含笑道,“有他们一直陪着师父也不错。”

    桐声当年捡了一路的小萝卜头,一路捡一路安顿,最后真正带回半啾山的只有二十六个无处可去又无人愿意收养的小孩子。

    云春便是这二十六个孩子里面最小的那一个,到半啾山的时候刚好百岁,抱在怀里轻飘飘的,甚至不如一些刚刚出生的孩子看着结实,全靠桐声的灵力吊着一口气。

    后来桐声在半啾山下建立青梧门,这二十六个孩子便成了桐声收的第一批亲传弟子,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弟子们一天天长大,这些亲身经历过国破家亡的小孩有了自己的抱负理想,纷纷背上行囊离开了师门。

    他们虽然比不上师父强大,但他们还是想要为这个他们深爱着的人间做些什么,便如小草,也能牢牢抓紧身下的泥土一般。

    “那还是比不上你们师兄弟几个。”菖言拍拍云春的胳膊,算是安慰。

    云春垂眸苦笑,指着花娘道:“师伯,请放了小花吧,下午的事,弟子替她道歉。”

    下午花娘伤菖言,还妄图伤妘杳,云春隐在画里都看到了。

    只幸好花娘没有真的对妘杳出手。

    想到这里,云春还是有些后怕。

    菖言解了花娘的束缚和禁言,艳羡道:“你这娘子本事不行,但对你还不错。”

    若是换了阿芷,只会扔下他就跑。

    而花娘蹲在地上,正捧着自己的藤鞭怀疑自我,她在黄昏之境苦修一千两百年,居然打不过一个凡人!乍听了菖言的话,花娘还来不及欢喜,便听云春道:“小花不是我的妻子。”

    “怎么不是。”花娘急道,“我们是拜过天地的!”

    “那不算。”

    “怎么不算。”

    “那时我已经死了,小花。”

    花娘眼睛都红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云春看着心疼得厉害,却还是硬起心肠继续道:“我不承认。”

    花娘抹了一把眼泪,对云春道:“我说过,不管你承不承认,我都是你的妻子。”

    云春转身背对着花娘,问她:“好,我问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有什么?名不正言不顺,你凭什么要我承认。”

    花娘泪流满面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情投意合,同生死共患难,苍天可证,日月可鉴,还比不上一个媒妁之言吗?至于父母之命,你无父,我无母,哪来父母之命?云春,我知道你怕耽误我,但借口不是你这么找的。”

    花娘说到最后,话几乎是吼出来的,云春依旧背对着她,只平静地道:“不是借口,我有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论我是生是死,师父都不会允许我娶一个妖怪的。”

    菖言在一旁听得直皱眉,想劝,却见妘杳冲他摇了摇头。

    花娘回头看着妘杳,问她:“仙女姑……不,太师父,云春以前总是和我讲青梧门有多好多好,和江湖上那些鸡鸣狗盗的修仙门派都不一样,我一辈子行善积德,刻苦修炼,从未害过人,这么好的青梧门,真的会因为我是紫藤花妖便不许我和云春在一起吗?我不信!”

    菖言闻言也偏头看向了妘杳,他也想听听妘杳怎么说。

    且不说他们半啾山没有这条规矩,桐声也不是那种棒打鸳鸯的师父,便是妘杳,自小接了羽族重担在身上的羽族之主,如今却不管不顾地和一个半神半魔搅和在了一起,而那半神半魔身体里流淌着的关于神族一脉的骨血偏偏出自天君儿子的未婚妻。

    比起妘杳自己的荒唐事,这黄昏之境的千年花妖只是想和一个鬼魂在一起,又算得上什么?

    妘杳睨了菖言一眼,知他还是对裴初九的身世耿耿于怀,怕妘杳担不起与之而来的后果,但世上安得两全法,最差的,不过是将上一世的结局再来一遍罢了。

    而云春所选的道路,不过也是他能选择的最好的一条路罢了。

    妘杳知道菖言不是不懂,不过是各有各的痴罢了。

    妘杳暗自叹了一口气,指间拂过腰间的凤尾玉佩,神识中闪过那人正气急败坏满山找她的样子,嘴角又不自觉勾了起来,但面对云春恳求的目光,她还是只能硬起心肠对花娘道:“小花呀,你还记得下午的时候你对我说过什么吗?”

    “我说过什么?”花娘不解。

    “要下雨了。”妘杳抬头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道,“你说人妖殊途、人鬼殊途、人魔殊途……”

    “那我偏要勉强呢?又怎知不是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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