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

    黄昏之境,人、妖、魔汇聚之地。

    但最近的两百年里,能进黄昏之境的活人是越来越少了。

    花娘掰着手指头数了一遍,在这两百年间,她一共见着八个人。

    前三个都是一个师门的师兄弟,本事都还算不错,却爱多管闲事,用他们的话来说,这大概是他们师门的传统。

    第四个是一个和尚,被一只兔子精绑着进来的,听说是要带回妖族成亲。

    这年头,人妖恋不易,在花娘看来,一只妖怪单方面喜欢一个吃斋念佛的和尚,和飞蛾扑火没啥区别。

    果不其然,那兔子欢欢喜喜成亲才三天,便将那和尚给送了回去。

    听说那和尚自被兔子绑了,便一直不吃不喝,成亲那日更是趁着拜堂的时候用头撞了桌角,听观礼的妖怪们说,撞得血肉模糊的,都能看见白骨了,若不是兔子精法力高强,多半就救不回来了。

    有一年,兔子精再一次路过黄昏之境,进到花娘的店中喝酒,花娘没忍住问了她,为什么要强求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喜欢自己呢?

    兔子精喝得半醉,听了花娘的问题便一直在笑,说因为她喜欢他呀。

    花娘又问,那又为什么要放他离开呢?

    既然强求了,就强求到底,又粗又硬的铁杵都能磨成针,何况是本就柔软的人心,那佛祖再好,也远在西天,嘘寒问暖的眼前人真就比不上莲台上泥巴捏的泥人不成?

    兔子精听了,还是继续笑,笑得眼眶红彤彤的,又说因为她喜欢他呀。

    花娘不懂,也不愿意懂,她喜欢的便是只剩一缕魂魄了,她也是要强留下的,哪怕那人不原谅她,要和她死生不复相见。

    在那和尚之后,花娘遇见的第五个人是个女人,抱着个尚在襁褓里的孩子从大盛朝而来,孩子总是哭,女人起先还哄哄,后来哄烦了便将孩子扔在一边不管,任孩子哭得撕心裂肺的,好像要将尚还脆弱的一条小命哭没一般。

    小二说女人这样一看就不是小孩的亲娘,指不定是从哪里偷来的孩子。

    花娘心疼孩子,让小二出去找了点狼奶回来,想要喂给小孩吃。

    谁知有了狼奶喝,小孩不哭了,大人却疯了。

    花娘还抱着孩子,女人伸着长长的指甲便朝着花娘扑了过来,要来挠花娘的脖子,质问花娘脖子上戴着的红绳子是从哪里来的,一张花容月貌的脸都扭曲狰狞了起来。幸好花娘躲得快,不然别说娇嫩的婴孩了,就是花娘这么一个大人也得被女人挠毁容了不可。

    花娘认定了女人是个疯子,是个人贩子,她留下孩子把女人给赶走了,谁知入了夜,被花娘赶走的女人又偷偷跑了回来,回来偷走孩子又放了一把火,一把任花娘怎么扑都扑不灭的火。

    若不是魔族的那位尊者正好路过,又因心情大好随手灭了那诡异的大火,花娘大概就葬身在那场大火中了。

    而这件事发生在三十年前。

    再然后便是今日走进黄昏之境的一男一女。

    花娘又捻了一遍脖子上的红绳,确认红绳还在,没被当年的疯女人抢了去,才搓搓胳膊上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起身朝着黄昏之境的稀有生物——活人,迎了上去:“两位,是打尖还是住店呀?”

    菖言扫过客栈的招牌,看了一眼倚在门框边上的紫衣女人,扔出一锭金子道:“把你们小店最好的酒菜都上一点,要快。”

    花娘接住金子,用牙咬了咬,朝小二使了个眼色,小二立马小跑上前将菖言二人领进店中,一路上到二楼,坐在了靠窗的雅座上。

    从进店开始,菖言就一直捂着鼻子,看见窗子后就势推开窗子,外面的新鲜空气灌进来,冲淡了空气里各种各样的妖怪味道。

    “不习惯吧。”花娘拿着一壶酒,自来熟一般地坐下,“二位是师兄妹?哪个修仙门派的?这几年能在黄昏之境看见个活人可不容易。”

    “不是师兄妹。”菖言挡了花娘递给妘杳的酒,“我小姑姑她不会喝酒。”

    “原来是姑侄,侄儿长得这么俊,姑姑一定也很好看吧。”花娘翻身和妘杳坐在了一条板凳上,举着酒壶就要去嗅妘杳身上的味道。

    妘杳示意菖言勿要妄动,摘了面上的纱巾,就着花娘的手轻抿了一口她手里的酒,嫣然一笑道:“我香吗?”

    花娘呼吸都漏了半拍,捂着胸口自言自语道:“这真的是活人吗?”

    妘杳闻言轻咬着手指咯咯笑了起来,问她:“我不是活人还能是什么?和你一样是妖怪不成?”

    “仙女呀。”

    花娘说得自然真挚,妘杳点点头,大大方方接受道:“谢谢你夸我漂亮。”

    花娘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她猛灌两口酒,起身就走:“我去后厨看看,怎么菜还没上上来。”

    妘杳斜倚着粉墙,目送花娘下了楼,才敛了笑意,冷着脸将绯纱重新戴好,坐直身子问菖言:“品出什么没有?”

    “老板有些过于热情了。”菖言对花娘亲近妘杳的行为很是不悦。

    妘杳睨了他一眼:“谁问你人了,是酒。”

    “酒怎么了?”菖言又抿了一口花娘留下的酒,“没毒呀。”

    “我是说味道,你不觉得很熟悉吗?”妘杳拿起菖言面前的半杯酒,隔着绯纱嗅了嗅,“味道和姑获酿的有些像,不过多了一种香味。”

    “是紫藤花的味道。”菖言指着墙上挂的画道,“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那老板娘似是紫藤花妖,身上却半点妖气也没有,倒是稀奇。”

    “还有更稀奇的呢。”妘杳托腮看着楼梯口,只见花娘端着一道水煮牛肉走在众人前面,正笑眯眯地朝他们走来。

    等菜上齐了,菖言看着满桌的川菜,眉头轻蹙,他拿起筷子率先夹了一小块酸菜鱼品尝,刚吃进去又立马吐了出来,然后拿起茶杯漱了漱口,道:“不行,这些菜太辣了,我小姑姑吃不了,重新做些清淡的来。”

    花娘见菖言将鱼肉吐了,面上不免有些失望,又似松了一口气一般:“我还以为你们是青梧门的呢。”

    菖言闻言有一瞬的怔愣,若不细看根本就发现不了,只能看见他满脸嘲讽地道:“老板娘说笑吧,这些年打着青梧门旗号的多是些招摇撞骗的神棍,又怎么进得了黄昏之境。”

    花娘喜欢妘杳,原以为是故人来,却不是,原本花娘还有些感伤,如今听菖言一个黄毛小子这样诋毁青梧门,她也顾不上感伤了,立即不甘示弱地讥笑了回去:“那是你们没有遇见过真正的青梧门人。”

    “青梧门算个什么东西。”菖言气定神闲地抖开折扇,举手投足间尽是风雅,嘴上却毫无修养地嚷嚷道,“你知道小爷我是谁吗?”

    “我管你是谁。”花娘不悦,衣袖扬起,擦过菖言的脸,便是一道血痕。

    菖言没敢躲,硬生生接了千年花妖一巴掌,血流了半张脸,他一手捂着脸上的伤,一手扬起巴掌作势要打回去,妘杳顺势制止:“好了,还没闹够?退下。”

    说罢,妘杳起身亲亲热热地拉着花娘重新坐下:“好姐姐,我这侄儿被家里长辈惯坏了,自小骄纵,有口无心,我替他向你道歉。”

    “姑姑!”菖言脸疼得厉害,却依旧敬业地演着他的纨绔修二代,自己不道歉,也拒绝姑姑替他道歉。

    “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妘杳嘴上呵斥,手上却将混着伤药的手帕塞给了菖言:“出去把脸擦干净了再回来,血淋淋的像什么话。”

    看着菖言蹬蹬跑下了楼,骂骂咧咧地往酒楼外面走,花娘不赞成道:“你不该让他这样出去的,血腥味在风里面这么一散开,有些妖魔鬼怪闻着味就来了,你侄子要是在酒楼外面出了事我可管不了。”

    “不管他,他要是连几个小妖小怪都对付不了,还不如死了干净。”

    花娘闻言深深地打量了妘杳一眼,她好像没那么喜欢妘杳了。

    人族的漂亮女人是不是心肠都比寻常人更硬一些?

    比如三十年前差点将她烧死的疯女人,比如她眼前这个对着伤自己侄儿的妖怪还能谈笑风生的小姑姑。

    花娘忽然有些累了,她揉着太阳穴问妘杳:“你来这儿做什么?”

    “找人。”

    “仇人还是恩人?说说看,说不定我能帮你。”

    “情人。”

    妘杳看着花娘脖子上戴着的红色细线,玩味一笑,继续补充道:“还是负心汉,姐姐你还帮我吗?”

    “感情的事我可不掺和。”花娘摆摆手,想了想,还是好意提醒道:“人妖殊途、人鬼殊途、人魔殊途,讨厌鬼的仙女姑姑,我劝你还是就此回去吧,是个好男人也就算了,为了个负心汉把自己赔进去不值当。”

    “我也想呀。”妘杳叹气,“谁让我就喜欢他呢。”

    又是这句话,又是这个靠窗的座,花娘几十年前在这儿听兔子精这样念叨,几十年后,又在这儿听一个人族女娃这样念叨。

    那人说得对,情字误人,执迷不好。

    花娘捻着脖子上的红绳还想再劝劝妘杳,妘杳却凑近花娘,几乎贴着花娘的耳朵道:“好姐姐,那青梧门里的那位又是姐姐的有情人还是无情人呢?值得姐姐这般念念不忘。”

    花娘一把推开妘杳,戒备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妘杳懒洋洋地靠着窗框,看了一眼屋子外面的菖言,揉揉肩膀道:“听不懂就听不懂吧。我侄儿伤了,今天是赶不了路了,麻烦老板娘替我们开两间上房。”

    花娘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妘杳,藤蔓在她袖中蓄势待发,只要她想,她立马就可以杀了妘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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