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二)

    三十年前的一天夜里,花娘不知道从哪里捡了一个小孩子回来。如往常一样,她抱着小孩坐在云春的坟前独自絮叨,哪怕云春不见她,她也能将这一天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

    云春托腮听着,可黄昏之境里什么样的人没有,两百年间,在花娘的故事里,砸店的没有一百个也有九十九个,所以最初的时候,云春只在疯女人朝花娘扑过来要抓花她脸的时候,微微皱了皱眉头。

    直到夜深了,整个聚藤楼只剩下后院檐下的一盏红灯笼还亮着,一个黑衣蒙面人翻墙进了花娘的闺房,将小孩儿偷出来后,竟搬来酒水撒了一地,要烧了客栈,云春才意识到,白天的疯女人真的是个很可怕的女人。

    云春和黑衣人交了手,被她一把推倒在地上,他坐在地上看着满地落花上被踩出的杂乱脚印,认出了黑衣人的背影。

    两百年前,云春便是追着这个背影进的黄昏之境。

    而两百年后的今天,虽说不上沧海桑田巨变,却也足够当年的人和事尘归尘、土归土了,他竟还能见着这个背影。

    云春凝眉从地上爬了起来,往前是他当年未能了结的前尘往事,往后却是他不得不先解救的芸芸众生。

    可惜他灭不了火,只能在火势还不大之前,叫醒客栈里所有的人。

    可其他的人只要离开客栈便好了,花娘却不能。

    花娘的本体依托客栈而生长,枝枝叶叶缠绕在一起长了一千多年,早就和聚藤楼分不开了。

    火势越来越大,花娘全身都被烧得红彤彤的,额上不停地冒着豆大的汗珠,连元神都被烧得生疼起来,但她还是笑眯眯地问云春:“你终于舍得出来见我了?”

    云春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他恨自己无能,什么都做不了,面对仇人如此,面对心爱的姑娘,还是这样。

    花娘见云春这样,忽然害怕起来,忍着疼使出全部的力气来抓着云春。

    她道:“你答应我,不许做傻事。”

    云春不应,她就又道:“你听到没有?”

    继续道:“你说啊,你听到没有!”

    云春只是沉默不语,但他心里早就做了决定。

    要是花娘真的魂飞魄散了,他便也魂飞魄散好了。

    好在上天垂怜,那日一位魔尊路过黄昏之境,见火光冲天,竟破天荒的没有依着本性火上浇油,而是出手灭了大火,还送了治伤的丹药给花娘。

    他道这火来自幽冥,寻常的妖怪遇上了只有被烧死的份。

    云春将丹药喂了花娘,见她身上的热意退却,皮肤消了红,元神也无大碍,便起身对着魔尊行了一礼。

    魔尊最讨厌凡人这些谢来谢去的虚礼,摆摆手便要走,都出了黄昏之境了,却又折回来问云春:“你师父是白虎儿,还是那只金孔雀?”

    云春一愣,不知自己何时暴露了师门,只打马虎眼道:“家师既不是老虎精也不是孔雀精,不过是在机缘巧合下学得几招浅易道法的凡人罢了,入不得尊者的眼。”

    魔尊古怪地看了云春一眼,忽然道:“你莫不是本事太差,还贪恋红尘,怕我告状,才不告诉我你师父是谁的吧?”

    云春无奈,只道:“晚辈不敢骗尊者,说的都是实话。”

    他师父在没做神仙之前确实只是一个凡人,而那白虎儿、金孔雀,他确实也认识,却并不是他师父罢了。

    “那就是妘杳那小丫头后面又新收了个人族的徒弟。”

    魔尊说完,见云春表情,便知自己这一次说对了,不给云春反驳的机会,他又从怀里摸出一个令牌,扔给云春道:“再被欺负,就亮我的名号。”

    云春推辞不掉,便将令牌留给了花娘,只是三十年间,花娘便是再难,也没动过用令牌的心。

    云春的故事讲完了,画也画完了,他将女人的画像和令牌的模样摊开在纸上,笑道:“刚得了令牌,小花也欢喜过片刻,但她立马便找了盒子把令牌给锁了起来,她说狐假虎威也不是不行,但跟的老虎若是树敌太多,指不定那天就成了被人泄愤的对象,还是小心谨慎些好。”

    菖言扫了一眼女人的画像,似乎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看见过,便拿起了画着令牌的那张纸,笑道:“过了这么多年,这度朔山上的那位怎么还是这么不讨喜。师父,你说是不是。”

    妘杳正想事情想得入神,只当没听见菖言的指桑骂槐,指尖轻扣两下桌面,对着云春浅淡一笑道:“不论如何,此事与你已了,和我们回半啾山吧,你师父很想你。”

    云春却摇了摇头,又起身对着妘杳行了一礼道:“弟子苟延残喘于世两百年,全靠小花耗费心血养着弟子残破的魂魄,无论是小花,还是师父,弟子都不愿再麻烦,如今只求一个解脱。”

    他身上有花娘下的禁锢,不得解脱,也不愿解脱。

    但他终得解脱。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云春后面的话都湮没在噼哩叭啦的雨声里,妘杳却听得清清楚楚,她托腮细听窗外的风雨声,心里被这一场风雨堵得似乎连手指尖也开始无力起来,于是明知故问道:“你们师兄妹二十六人,为你资质最好,阿声有意度你成仙,你不愿,如今却劝起别人成仙来,是何道理?”

    云春笑笑:“这本就是小花的宏愿,云春不想她多年以后后悔。”

    妘杳垂眸看着桌上跳跃的烛火,笑着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将凤凰萧再一次唤了出来。

    云春的魂魄在箫声中化作点点萤火消散在了空中,正好一道闪电划过长空,照亮了整个聚藤楼。

    妘杳在闪电的亮光中回身,只听雷声越来越近,一道天雷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聚藤楼后院。

    花娘靠着紫藤花巨大的藤身坐在雨幕里,举起袖子抹了一把脸,便抬眼直愣愣地看着天雷朝她砸来,不聚气抵挡,也不想法设法躲避。

    第一道天雷砸到她身上,只见她头顶开得最繁茂的一枝紫藤花枝断了,落下来正好将花娘的身体遮住。

    第二道天雷来得又急又快,花娘紧紧抱住她的花枝闭上了眼睛,她从来没有这么疼过,她知道自己挨不过第三下。

    花娘在心里默数着数,等待着属于她的解脱,可属于她的解脱却迟迟不来。

    忽然一阵金石相撞的声音在花娘耳边响起,她下意识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只见一支玉萧替她挡下了剩下的七道天雷。

    电光闪烁,雷声震耳,花娘抱着花枝的手紧了紧,又重新眯上了眼睛。

    等一切退却,只剩风雨潇潇,玉萧依旧立在半空之中,然后被一只莹白纤细的手轻轻握住。

    “值得吗?”

    花娘睁开眼睛,抬头看着来人,不答却道:“这家客栈是我娘开的,那时候的黄昏之境比现在更热闹,妖怪多人也多,我娘最喜欢坐在店门口看那些形形色色的妖怪和人。

    我虽当了这家客栈五六百年的老板娘,却并不喜欢那样的日子,我每天只想着要怎样修炼才能更快一点成仙。

    直到我遇到了云春,也开始和我娘一样坐在店门口前看那些南来北往的过路客。”

    “我是救了云春和舒春,但害他们被疯女人发现的也是我。”

    “我是养了云春的魂魄两百年,但若不是为了救我,云春也不会死。”

    妘杳换了一身白色的衣裙,撑着素色油伞站在雨中,静静地听花娘说着话。

    “云春他没感觉错,确实有人曾来找过他,却不是舒春,来找云春的,自称是他五师兄。”

    “和春?”

    “好像是这个名字吧。”

    “功夫一般,但要比云春和舒春更狡猾机灵一些,他缠了我整整三个月,差一点就让他发现云春了。”

    “我以为他走后,就不会再有人和我抢云春。”

    “却忘了,一直以来,想要离开的一直是云春自己。”

    “他还是离开了我。”

    花娘掩面呜呜哭了起来,妘杳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背过身子,看着渐渐停歇的雨,收了油伞,等到天边隐隐出现光亮,身后的哭声停了,妘杳才道:“和我回青梧门吧,若有缘,说不得那天便又遇见了。”

    “真的还能遇见吗?”花娘红着眼睛问妘杳。

    妘杳道:“或许吧。”

    “好,我跟你走。”

    聚藤楼在黄昏之境屹立千年不倒,终于迎着这天的晨光化作了一片废墟,花娘在根茎离土的那一瞬,回首看了一眼将倒未倒的高楼,忽然释然笑了。

    楼子里熟睡的妖魔鬼怪在睡梦中被一道清悦的箫声唤醒,赶在楼子倒塌前的一刻跑了出来。

    菖言混在一群小妖中间,听他们唏嘘道:“自古以来,这植物一族就比动物一族修行更为不易,听说这花老板的娘就是应劫死在九道天雷之下的,没想到轮到花老板也没能熬过去。”

    菖言和站在一片废墟之上的妘杳遥遥望了一眼,然后偏开头,打扇看着天边的小金乌摇了摇头。

    花娘在化作小小一枝紫藤花前,问妘杳:“您可是在一开始就知道云春和我在一起?”

    妘杳拿手帕小心地将紫藤花包了起来:“算是吧,你身上的小红包出自我之手。”

    “原来如此。”花娘恍然大悟道,“当年那疯女人伸着长指甲朝我扑来,多半也是为了我脖子上的红布包,隔了太久,我竟没认出那疯女人和当年云春师兄弟俩追的是同一个人。”

    妘杳笑笑:“都过去了,睡吧,睡醒了就到家了。”

    而她,或许该改道先去一趟冥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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