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坠(1)

    与母亲联系时刻意只露半边脸。另半边前些日子和男友出游,吃了火气大的东西,牙龈肿起来,半张脸发成包子,因此不敢叫母亲看到。

    母亲老生常谈询问工作,我便讲一切顺利。这些年攒了笔小钱,正四处看房子,确实发现几处合适的房源。贷款肯定要背几年,至少在东京落了户,便和母亲商量着叫她干脆搬来一起住。

    母亲笑说要留在老家,舍不得离开朋友。父亲死后,她与邻里姐妹越发融洽,相互扶持下竟然谁也离不开谁。我愿意遵从她的意思,只道她偶尔也要来东京陪我住上几天,厌烦了再回去。

    她点头称好,又说怕打扰我和伊佐那生活。话头起来,便问我和男友最近如何。一提到伊佐那,我本就肿胀的牙龈再次疼起来。不敢让母亲发现端倪,笑嘻嘻打岔说分手了。其实还没分,我没想好要如何跟对方提这件事。

    母亲有些担忧,我随便讲了些大街上随处可见的理由。感情不和的幌子扯出来,母亲被我逗笑,说:“相处这么些年,竟然才发现不合适。”

    我不知该如何说,只得假笑着敷衍。

    母亲是传统又老派的女人,初见时对伊佐那混血的长相颇为不喜,相处后却喜欢上对方细致体贴的作风。母亲跟我讲说他是喜欢我的,那种眼神不会骗人。

    我当初也是真喜欢他,不然不会留着心思叫他和母亲见面。

    我和伊佐那相识有些阴差阳错的缘分在。那日本该我轮休,交好的同事家中有事,实在脱不开身,便央我顶班。下午,我接待了来专柜为女伴挑选礼物的伊佐那。

    伊佐那穿了件浅灰色的格子风衣,腰带松垮垮一系,裤管和皮鞋在走动间露出一截秀气的脚踝。

    奢侈品专柜从来不乏有钱人,精致又体面的俊男靓女我见识的多。年长的儒雅男人总带着一副轻慢的鄙夷,年轻的贵公子又离不开玩世不恭的骄纵。伊佐那清雅中带着一股匪气,他那双敏感到称得上柔软的眼睛与那些所谓上流社会的人格格不入。

    外表暂且不论,主要是出手阔绰,他为我本月的业绩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极大刷新我对他的好感。送别时我按照一贯的工作习惯与伊佐那交换联系方式,我没什么攀枝头的想法,只巴望那位收礼的小姐能喜欢他的礼物,最好从此发展成我的稳定客源。

    入行时带我的前辈告诫说绝对不要对顾客起心思,这一行做久了,《花样男子》之类的情节,对我而言也只是漫画而已。这些年我兢兢业业,一心一意和顾客保持单纯稳定的主顾关系,倒真坐上金牌销售的位子。

    伊佐那确实成为我的稳定客源,一来二去,交往记录中除了工作相关,开始牵扯到生活。他与我年纪相仿,说不清是刻意放任还是如何,我向来警戒的理智到底没有管控住脱缰的情感。

    伊佐那的追求没有半点儿平日里掌控全局的成熟,他不加思索地买下所有我负责的商品,然后全部送给我。我心疼说他还不如直接打钱给我,白白让公司捡便宜。他看着我笑,问我要银行卡账号。那股认真让我疑心初见时他留给我的精明的印象,到底是他的伪装还是我记错了。

    伊佐那白手起家,身上没有富家子弟惯有的坏习惯,相处也很接地气。只是忙起来早出晚归,连着十几天找不见人。我倒不在意这些,只叮嘱他注意身体。我没什么大本领,工作上帮不到他,至少其他方面不会再让他麻烦。

    我的确存了结婚的意思。我和他都年近三十,交往三年,彼此合适。他有意向,我有打算,只差一层窗户纸。窗户纸还没捅破,转过年来发生的种种一下子浇灭我对结婚的想象。

    最初便知他有些刨根究底的占有欲,恨不得我24小时随事随报。我只当他幼时是孤儿,缺爱了些。男人大都如此,对伴侣有着强烈的管控欲。跟他说起这事,他也会羞愧着道歉,并且保证绝不再犯。虽说第二天大概还是会控制不住打电话过来,横竖是无伤大雅的小毛病。我有时也恼他忙起来十几天联系不到人,他从不反驳,毫无底线地垂头致歉。

    时间久了,这些事情一点一滴渗透成习惯,浸泡在其中不觉如何。年后我与他出去旅游,食物丰鲜,贪嘴多吃了些,谁知突然过敏,牙龈一下子肿起来,牙根深处痛得我整夜整夜睡不着。买药来吃,头几天毫无效果。我旅游的心思被消耗的半点儿不剩,根本不想顶着一张肿胀的脸蛋出门,只想回家。

    跟伊佐那提起时,早有预料他不会同意。他拒绝我回家的要求,我心底有个声音说“果然如此”。我却没有半点儿反驳他的意思,随口抱怨着好痛,带了口罩继续陪他出游。

    晚上被牙痛惊醒,看着他熟睡的脸才猛然惊悚得后背爬起一层白毛汗。

    细数曾经,伊佐那总是刻意反驳我的想法,或撒娇或强硬地逼我顺从他。无论事情大小与否,他享受着改变我而带来的快感,就好像我随时都愿意为他克服身体上的苦难和精神上的痛苦,如此,他在我心中永远是最为重要的。

    我一夜无眠,再醒来脸肿的有拳头那么大。我避开他早安的亲吻,他沉下脸,不管不顾掐着我的脸吻下来。他的舌头舔舐着我牙龈肿胀的地方,牙齿撕咬我的嘴唇,手指刻意摁压那处鼓胀的疼痛。我的牙齿和脸颊痛成一片,感受不到半点儿温柔或爱意。

    我倏地醒悟人类埋藏在灵魂深处的创伤需要相伴者无私奉献出一切,用无尽的时间去治愈。我显然不是这种圣人,认清后,我无法忍受伊佐那获取爱的方式,他扭曲而自私的爱意让我毛骨悚然。挣扎间我失手打到他的脸颊,一记耳光拉开我俩的距离,我逃也似地离开。

    之后他一如既往道歉,满脸愧疚,湿漉漉着眼睛告诉我他多么爱我,他多么抱歉。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眶,脊骨僵得厉害,强忍着反胃感哄他离开,想法设法找理由冷落他,只希望能早日跟他分手。

    出租屋老旧,入夏后总生虫子,头圆尾大的黑蚂蚁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起床后水杯里面漂了一层黑蚁,密密麻麻垒叠到一起,骇得我甩手砸了杯子。

    忍着恶心将出租屋里里外外打扫一遍,没找到蚂蚁窝,却在桌下看到满地的蚂蚁,越发痛恨夏天。喷了药,蚁群并未如预期般消失,好像我那日挥汗如雨的劳作只是在做无用功。

    伊佐那来时,我正包了头巾喷洒药物。伊佐那掩住口鼻问我在做什么,我只说大扫除。我已经定好房子,置办利索就可以搬过去。工作方面也有调动,升职后进入总部工作。这样一来,提出分手后再将伊佐那的联系方式拉黑,就算是彻底和他撇清关系。

    我实在不愿跟他有更多牵扯,暗想当初还好留了心眼,没直接带他到老家去。我心道伊佐那日理万机,平日来往女人不少,分手后应当也不会有多余心思留在我身上。曾经吃醋的原因,现在反而成为安心的理由,也是可笑。

    调去总部那天,伊佐那恰巧发来消息讲他要出差几天。这种时候,大概又是十天半个月完全失联。

    我回了个“好”,和往常一样叮嘱的话打到一半,怔愣了下,盯着那行字好半天,到底一个个删掉,没发过去。屏幕上就一个孤零零的好字,只影单行地站着,可怜兮兮的,没人要似的。

    我把手机丢到一旁,怕伊佐那回消息,又希望他说些什么。到傍晚,我煮了一锅杂粮粥。雾气蒸腾的间隙我打开手机,屏幕依旧是一个“好”字。杂粮粥翻涌的香气中夹杂了些微妙的失落,在我察觉它们的瞬间便被腹中饥饿压下去。

    新工作上手很轻松,我碰到的机遇好,营销部和设计部正好负责共同项目,我直接加入团队,与合作公司交接。

    从下属店面选拔上来的员工,在老牌员工眼中还属于新人。负责带我的前辈是个性格温谦的女性,做事干脆利落,有两个在读中学的孩子,极好相处。

    去合作公司前我做好资料准备,路上前辈又叮嘱我了些注意事项,最后宽慰我讲对方老板是个好相与的人。

    像是为了缓解我紧张的心情,前辈就着合作方老板的发家史讲起来。说三谷隆先生如何如何有设计天赋,如何如何有经济头脑,如何如何慧眼识珠,手下培养出多少知名设计师。

    “说起来,他和你年纪差不多呢,真是年轻有为。”前辈这样讲着。

    从她讲“白手起家”时,车子轧过减速带。颠簸中我晃神想伊佐那现在在做什么,又想都是白手起家,说不定三谷隆会和伊佐那有些聊性。

    前辈之后说什么我全没在意,神游想如何提出分手。现在似乎是最好的机会,伊佐那出差消失,我可以直接发消息跟他讲分手,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两相清静。

    三谷隆确实好相处,会议中一个模样,会议结束又一个模样。接洽顺利,作为项目开始前的准备工作,晚餐必然要一起吃。

    三谷隆与我方部长来回交盏间笑地风雨不透。我感慨成年人的世界辛劳,不知怎么,突然想到此时出差的伊佐那是不是也在酒桌上跟人推杯换盏。

    我因为牙龈发炎,连续用药,席间并未喝酒。对方部长多喝几杯后有些拿架,装腔作势,端出一副大尾巴狼样。我向来厌烦这种场面,几次赔笑,耸肩躲开对方探来的手掌。

    曾经工作时也碰到过别有用心的,夹在中间着实麻烦。眼下正是合作的关键时期,若是反抗,恐怕影响工作。放任对方恣意妄为,又心有不甘。

    前辈笑着岔声,那位部长并不回应,胳膊搭在我肩上,酸臭气包裹着我。我僵着脸笑,尽力支起胳膊隔开自己和他的身体。

    三谷隆和我方部长不知聊到什么,一齐笑起来。三谷隆喊服务生加酒,末了说:“再来一份杏皮茶,给这位小姐。”

    他的手指明晃晃指向我。那位骚扰我的部长瞬间绷紧面皮,胳膊收回,规规矩矩坐正。上司登时笑开花,跟周边人挤着眼睛,随便寻了个由头把我换到三谷隆旁边的位子。

    我极尴尬地朝三谷隆笑笑。三谷隆冲我点一点头,浅灰色的眸子带着些疏离的歉意。他与我并未讲话,只在上菜时讲了句:“这家的杏皮茶味道很不错,你或许可以尝尝。”

    他讲话时并未看我,那句话也好像不是对我说的。杯子放在我面前,说是茶,实际是杯黄色的像果汁一样的饮料。我抿了口,舌尖很清澈的酸甜极大抚慰了我肩膀上附着的黏腻的触感和我一直闹革命的空荡荡的胃。

    我抱着杯子,一场宴席也只记住那杯饮料的味道。我喜欢三谷隆说话时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他喉咙的颤动带着令人宽慰的温柔。我喜欢他的用词,“或许可以”,这几个字没有半点为我拿主意的意思。

    饭局临近尾声,部长打出个男人间惯有的信号。前辈当即冲我使了个眼色,席间的女同事各找理由随大流离开。

    离席后我开车送前辈回家,前辈点了支烟,问我要不要。我接了支,前辈没什么架子的帮我点燃。我俩相对无话,前辈几次想安慰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下车前,她面色幽幽地讲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我应了声,喊她回去早休息。她冲我摆摆手说路上小心。

    我没打算直接回家,调头去了最近宣传的很火的那家拉面店。晚餐我只喝了饮料,这种饭局根本吃不饱。懒得回家开火,不如在外面吃一口,安抚下五脏庙。

    已经深夜,店中却可以称得上热闹。我坐在近门口的位置,有盆蓬勃的绿植隔开另一侧的位子。我点了拉面和烤肉串,热乎乎的汤汁入腹,身体也暖起来。

    我拍了照片,习惯性打开手机调出与伊佐那的聊天界面,那一页还停在一个“好”字。我盯着那一页,又回到相册,打算删掉夜宵的照片。看着删除键,突如其来的不舍淹没我。我心里想的全是伊佐那有没有吃晚饭,不好好吃饭又会胃痛。

    我痛恨这种深入骨髓的习惯,习惯性与伊佐那分享日常,习惯性关心伊佐那的所有,我讨厌这样。

    一瞬间我想就现在跟他讲分手。这个时间最好,伊佐那不会看消息,能够给我留下足够时间逃避。

    我想喝些酒,到底不敢,便跑去柜台买了两瓶饮料,老头子似的斯哈,硬是喝出拼酒的气势。

    我听到隔壁桌传来一声笑,不知哪里昏头,肚子里支撑着一股子莽意,硬是扒开绿植探出头要看个究竟。

    然后跟三谷隆对上视线。

    他的眼睛看向这边,我顺着看过来才发现这盆绿植只在我的方向茂盛,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在叶片的缝隙中看到我的一切。

    我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他,这个时间他应该在跟部长他们喝第二摊,或者换个地方喝第三摊。他怀里或许会搂个陪酒姑娘,总不会像现在解了领带,挽了袖子,把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手扔在椅子上,拿筷子吸溜面条。

    事发突然,我下意识摆出营业微笑,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半个身子扒在绿植上。

    我退出绿植,坐回自己的椅子。我又听到三谷隆的憋笑声。就这样坐了会儿,我再一次从绿植中探出头问三谷隆:“要不凑一桌?”

    “我觉得,或许我们可以从这边绕过来。”他的胳膊绕着桌子转了一圈,指向旁边的过道,“我过去或者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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