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坠2

    于时间、场合来讲,现在应当属于朋友私下小聚。我和三谷隆刚刚相识,实在称不上朋友。共用一桌吃饭,无论是并排坐还是面对面都太过亲昵。上司下属的身份叠加,不自觉更尴尬些。

    一贯引以为傲的职业精神这会儿罕见的休眠,我尝试着扬起笑脸看三谷隆,对上视线却总不自觉逃开。大概是刚刚会餐的事情还压在心上没缓过去,现下看三谷隆也带了些别有用心的审视。

    心知肚明三谷隆在其中充当解救我的英雄角色,可总要恶意揣测这是不是他们猎艳的常用手段——下属做小丑递梯子,上司顺势一举拿下——越是这样想,越觉得浑身上下蚂蚁爬似的,怎么都不自在。餐厅装的双人软椅给我讨巧的机会,我稍稍靠里坐了些,避开直面三谷隆的位置。

    我对自身容貌称不上自负,美人之类的名头更不敢冠在身上。比起脸跟身材,与人相处间更多被夸赞的是性格。这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心底希望得到别人的喜欢和认可,所以做事情总不自觉站在对方角度考虑,强迫自己加倍努力。这不是可以炫耀的事情,而是可怜人的可悲之处。

    父亲于我幼年去世,我与母亲相互扶持走到今天。除了遇事不露怯,硬着头皮莽的犟驴子脾气,只剩下小心翼翼掂量人家脸色的本事。偶尔酒醉,与好友闲聊,也会把曾经那段难挨的日子捡出来吹嘘。只是,要有好日子过,谁愿意做处处独当一面的大英雄。

    与伊佐那相识是我的福气,我从来没后悔过与他恋爱,纵使现在的他让我毛骨悚然。他曾在我心中是独一无二世间最美好的存在,我被世界上最美好的人爱着,总觉得卑微到尘埃里的自己也伟大起来。

    三年来,伊佐那无数次在深夜中将他的热情和爱倾泻在我的身体中,他拥着我,像拥抱第二个自己。他在我耳边讲些爱、喜欢之类的话。他滚烫的鼻息,汗津津的黏湿的皮肤,他用一切高高颂唱着,好像我是他的神明。我以为在这个世界上,我拥有了除了母亲之外,第二个将我视为骄傲的人。因为我是我而骄傲的人,

    伊佐那曾经爱的是我,现在他只爱他所爱的我。

    我和三谷隆都不开口,专心致志把心思放在面前热腾腾的拉面上。叉烧肉淋了酱汁,入口发甜,嚼久了嘴里油渍渍的,腻得很。我想去拎茶壶,碰巧三谷隆的手机响了一下。屏幕一亮,吸引过我大半注意力,嘴里的甜腻都压下去。

    偷看人家手机不是好行为。一边这样想,一边下意识悄悄垂脸,眼角扫向他的屏幕。正面对着他坐当然什么都看不清,只看他用一根手指戳屏幕,另只手依旧认认真真夹着面条,让打字的动作带着些违和的笨拙。

    我推测他大概回了些"知道了"之类的词,如果他和我用相同的输入法的话。要是这样回复,大概率和工作有关,不知道会不会是关于今天合作的事情。果然,还是要找机会坐到他身边去,多少看上一眼到底是什么信息才好。

    这种念头冒出的瞬间便被我摁下去。现在可是好不容易的休息时间,绝对不要为工作变成情报人员。我在这次工作中也不过负责边缘任务,干的多是跑腿的事情,今天碰巧才碰到三谷隆。说到底,天塌下来也怪不到我头上。思来想去,还是喝茶水比较重要。

    我胡思乱想着,伸手去勾茶壶。三谷隆也去勾,兴许也是被叉烧腻着了。我们都点的这家招牌,都被腻到也不奇怪。

    正常情况下,只需要朝对方笑一笑,说些"不好意思"之类的话,打个哈哈也就过去。这段时间被各种事情搅得心烦意乱,竟然没能在第一时间作出应有的反应。

    我的手指覆在他的手背上,心思还在神游,回过神来时手指已经顺着茶壶把手钻进他的指缝。我没想着自己在摸他的手,我只想这茶壶怎么提不起来。疑惑着抬头,猝不及防撞进他稍显怔愣的眼睛里。

    三谷隆是十足日本男人的长相,晒得微黄的脸,领口下隐约露出的皮肤却是没有血色的白。干净利落的黑色短发,比伊佐那略略遮眼的蜷曲的头发更讨人喜欢。或是拉面店燥热的空气沁染了他,他的脸潮红起来,嘴唇上一圈绒毛沁出汗,眉毛眼睛都毛茸茸的。与伊佐那空洞却炯炯发光的眼睛不同,三谷隆眼睛中有真正本质的温柔和善意。

    我先前的怀疑是对这种善良的侮辱,三谷隆绝不是虚伪作假,耍手段哄骗女人的人。酒局上他帮我解围,仅仅只是因为他对女性抱有善意。

    我看着他,有那么几秒,我去数他睫毛微微的颤抖。我看到他眼角深处一点小小的红色的痣。他由于错愕而睁大的眼睛撑开眼尾处细小的肉褶,那颗痣就藏在里面。

    我看着那颗痣,我看到他眼睛里的我是如何痴呆地瞪圆眼睛,那张混杂着惊讶、不知所措的蠢笨的脸。

    这种暗示性的动作会带来的后果噌得从我脑袋里炸开。我倏地缩手,动作太大,又打翻身前的小菜盘子,脆萝卜混着汤汁淌到桌上。我又赶忙去拽纸巾,深呼吸几口,用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该说点儿什么,我的脑袋里好像被塞了一团猫咪揪挠过的毛线球。擦拭间我扭头看到坐席分割栏上银色的钢制包裹材料,上面倒映着我由于脱妆而泛着油光的下齿部位微微发肿的脸。

    用这张脸去做那种动作,不管三谷隆有没有多想,一股浓郁的无可救药的羞耻卷席过我皮肤的每一个毛孔,我几乎要把脸塞进拿来装撒掉的酸萝卜的垃圾桶里,

    "叉烧,有些腻吧?"

    三谷隆眼角的那颗小痣重新藏匿起来,他探过身子,抬起茶壶,把我的茶杯倒到刚刚好的高度。他这样说着,也不朝人看,嘴唇带着浅浅的笑意。

    "兴许是因为这样才有名呢。"

    我捧着茶杯,茶水温暖的热意透过玻璃质地的杯壁传递到我由于不安而冰凉的手指。我学他的样子,稍稍朝前探着身子,像中学时几个要好的躲在角落咬舌根讲人家坏话似地小声嘀咕。

    距离的拉近和三谷隆轻快的语调极大安抚了我绷紧的神经。我不露痕迹地抬起眼皮,眼神从他的眉眼划过,轻轻的,尽量冷漠的,最后落到他拿杯子的手指上,再向前,落到我俩中间的那碟已经空的小菜盘子上。

    三谷隆依旧柔软的眉梢带着隐晦的捉弄,有种捉鬼游戏结束前一秒时,追捕者奋力探着手指去拽猎物衣摆的兴奋感,是胜利就在眼前的洋洋得意,带着年少时特有的夏日夕阳下灼热的有些酸气的汗意,高声喊"抓到你了"。

    我不知道这一刻三谷隆到底抓到了什么。我偷看他的眼神?我打颤的手指?我吃拉面时将口红全部吞掉的满是油脂的嘴唇?我小心躲避着三谷隆的笑,他的每一次呼吸都让我产生被丝绒包裹的窒息感。我有些想拿出手机来看一看伊佐那的消息界面,我知道那一页还是空空的一个"好"字。伊佐那要是回了些什么,手机早就嗡嗡起来。

    "还要茶吗?"三谷隆推了推茶壶,他的手机又亮了,这次他没有动,手掌依旧摁在茶壶上。

    "真失礼,倒茶这种事情应该是我来做才对。"

    他听后轻笑着,以一种开玩笑般商量的语气讲:"那么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去吃些什么吧?倒茶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这应当是场面话,我却没出息地不敢抬头。

    "牙齿是因为牙周病才发炎的?"

    "吃了火气旺的东西,太丢脸了。"

    "唔,可以煮些绿豆水喝喝看?我喉咙发炎的时候,小妹拿绿豆水烫鸡蛋给我喝,说是偏方呢。"

    "哎?有这种方法?"

    "总吃药,嘴巴会很苦啊。"三谷隆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甚至还做作地配合着打了个"害怕吃药"的寒颤。

    我知晓他故意做出这副样子哄我宽心,我心底只有"何德何能"的感激。不敢细究,不敢遐想,草草将这份体贴归结到三谷隆被众人盛誉的好相处的名声上。

    明明没喝酒,脑袋却蒙蒙昏昏。逐渐放松后,讲话也大胆起来。我细数三谷隆的作品,感慨他的才华,赞颂他的天赋。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三谷隆的笑容突然消失,很短暂的几秒,等我再看过去,他依旧是恰到好处的微笑,撇开眼睛,手指夹着茶杯。

    他的手机又亮起来,他依旧无动于衷,冰冷的垂眼扫过亮起的屏幕,随后再次看向我,轻声问:"那些作品,你比较喜欢哪一个?"

    这不是奉承的话,我真喜欢他的创意,品牌每个季度的主打系列几乎都有他亲自操刀的让人惊叹的作品。我羡慕他源源不断的创作才能,这是天赋,是旁人只能眼馋的天赋。他的作品每期差异巨大,业界还有人曾爆料他是有人代笔,但后来被人反爆料讲对方嫉妒三谷隆的才华才会出口污蔑。

    我从前对代笔一事将信将疑,现在见到三谷隆本人,那些怀疑一下子烟消云散。

    他这样自信骄傲的人,怎么可能去做代笔搏名的事情。

    三谷隆的手机忽然嗡嗡起来,我连忙捂住嘴巴,示意他先接电话。

    三谷隆皱着眉头看了眼手机,并未如我预期般离开座椅接听电话,反而没有半点儿犹豫挂断。他以一种决绝的姿势把手机反扣到桌子上,半仰着下巴开口:"你继续说,你最喜欢的那套作品。"

    我看了看他丢到一旁的手机,有心想问他工作上是不是有什么麻烦,又自觉这种话太过亲近,惹人厌烦,便抛开习惯性关怀的心思,重新说起他的作品。正讲在兴头上,手机又嗡嗡响开。我俩一齐看向他的手机,那支手机老老实实趴在桌子上。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掏出手机,伊佐那的名字在我屏幕上闪烁。

    手机吵个不停,我耳边竟然出现伊佐那空荡荡的眼睛扼住我的喉咙不断催促着"快接通啊"。刚刚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欢愉徒然消失,恐惧和背叛而带来的耻辱甚至让我手滑点到挂断。

    "怎么了吗?"三谷隆柔声询问道。

    我还未回答,手机又一次震动起来。我紧忙站起身,匆匆道了声"不好意思",抓着手机跑出拉面店。

    "为什么挂掉?"

    伊佐那的声音带着阳光明媚的和风细雨,像是在问不懂事的孩子为什么把玩具乱丢。我听出他的怒意,有些是冲这我来的,有些不是。我赶得时间不巧,他现在估计在为工作上的事情发怒,而我恰巧没有第一时间接通他的电话。那些原本不是冲我来的怒意找到合适的机会,可以全部撒在我头上。

    "已经睡了,手机猛的响,一下子把我吓醒,点错了嘛。"声音里带着矫情的痴意,令人作呕的娇滴滴地埋怨着"牙齿还痛呢,你又不在我身边,好不容易才睡着"。谎话基于息事宁人的本能,不需经过大脑直接脱口。接下来要说:"好晚了,还在忙吗?辛苦了,要注意身体啊。"要关心他,要真诚的满怀爱意的关心他。

    "嗯。抱歉,把你吵醒了。"

    伊佐那平缓的有些喑哑的声音脱去最初虚假的温柔,这才是真正的他,心情放缓的他,不会暴怒的他。"嗯"是回答还在忙,"抱歉"是刚刚顺他心意的讨好发挥作用。

    我应该多说几句宽慰的话,讲多期待他回来,讲多开心能在他出差的时候接到他的电话,至少要讲几句爱他,想他。

    我什么都说不出。我偏过身躲在角落背风处,从口袋里摸出支烟叼在嘴唇上。风从我的脊背吹过来,后颈在拉面店中熏出的薄薄的汗冰凉凉黏在皮肤上。我的外套落在店里,不自觉顺着风哆嗦起来。

    "我想回去见你,你不想快点儿见到我吗?"

    我支吾着,不知该如何回应。

    "好忙啊,手下人一个赛一个没用,全都杀掉算了。好想你啊,想弄你。"

    "不要讲这种话!"

    我狠狠咬住烟尾,否则声音一定会抖个不停。这是真的,他说的都是真的。想杀掉下属是真的,直言不讳的情谷欠也是真的。我惊悚于伊佐那熟练的如幼童无聊时拆卸玩具般傲慢地讲出把谁谁杀掉的话,我相信他真的做得出那种事情,就像我清楚他后半句蕴含的那些欲望会把我折腾成什么样子。

    "好,不说。"伊佐那像笑被黄狗叼死的兔子那样笑着,"好想你,你不说爱我吗?"

    我不知道挂断电话后过了多久,我的手指攀附着一条青色的脉络,在冷风中冻得一阵一阵抽搐。几次摁打火机都被风吹灭,好不容易点燃香烟,才发现包裹烟尾的地方已经被我咬烂,烟草沙沙粒粒的搅和在口腔中。尼古丁苦涩的气息顺着鼻腔冲进颅顶,爆出一朵朵辣丝丝的呛,迷眩我的大脑,让我短暂忘记伊佐那带给我的难以言喻的不安感。

    一支烟吸完,我近乎麻木的点燃第二支。肩膀上突然多出的重量把我吓得险些跳起来,回过头才看到三谷隆满是歉意的脸。

    "因为你一直没回来,所以..."他一只手提着我的包,另只手拿着我的外套,"账已经结啦,我自己坐在那儿好像被女友抛弃似的。"他风雨不透地试探着,抖开衣服朝我伸了伸,"还真有些冷,你要不要先穿上?"

    我不想思考他调侃似地进攻,只道了声谢,打算从他手中接过衣服。他伸直胳膊躲开我接衣服的手,他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将衣服披在我肩膀上。示意我穿好后,躬下身子系上面的纽扣。他身上的酒气称不上好闻,混着拉面特有的香味,把他身上那套手工定制的高级西装拉齐到和我这件轻奢外套相同的阶级。

    "好了。"他的手指捏住我的领子,仔细整理后,不经意似的将我散在面颊的碎发抚弄到耳后。他带着热意的指尖蹭到我的耳垂,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试图以他手指触碰的轨道为起点将我剖开,有种难以掌控却绝对不能称为陌生的东西企图从剖开的道路中挤进我的身体。

    "出了什么事吗?"三谷隆的眼神中带着些毒辣的蠢蠢欲动,有一点儿莫名其妙的嫌弃,又带点儿奇异的怜悯。他看着我,臂弯处还挂着我的包。我在包带上系的去年与伊佐那一同在庙里求来的御守在风中翻飞着。它在我包上挂了太久,边角磨起毛糙的粗线,我不由怀疑它会不会在什么时候断掉。有个声音在我耳边低吟就在今晚,我不敢去想究竟什么就在今晚。

    "刚刚,男友的电话。"我打算躲避什么,自知徒劳无功,却妄想挣扎一二,"我们感情很好。"

    "嗯。"三谷隆安静地看着我,他嘴角含着嘲意,从他身体中破土而出的芽并未因我的话缩回体内,反而愈加膨胀。他若无其事地问:"你还想再来支烟吗?"

    慌话不攻自破的无力感让我放弃本就无足轻重的反抗,我以一种顺从的姿态接过他递来的烟。他点燃打火机,我抚着头发,将脸凑近火苗,烟头融进窜起的红色火焰中。我吸了口气,好让烟完全点燃。他和我同样的动作,火光在我们鼻尖处跳跃,橘黄色的光将他脸上细小的绒毛染成同样温暖的颜色,我又一次看到他眼皮深处那颗小小的红色的痣。随后,那颗痣被我呼出的灰蓝色烟雾遮下。

    三谷隆是在那阵烟雾还未散尽的时候吻过来的,他的手指还夹着点燃的烟。我不晓得会不会有烟灰落到我衣服上,一个有些急促的吻,带着酒精发酵后特有的气息。

    "我有男友。"

    第二个吻含着某种神奇的安抚的力量,摘除身体中所有与吻无关的东西。

    "明天...还要工作..."

    第三个吻带着愉悦的喜爱。他的烟已经丢到地上,我的那支燃至指尖。我分不清此时的轻颤究竟是他粗粝的手指抚摸过我的皮肤而带了的微妙的悸动,还是因为指尖即将燃尽的香烟产生的烫意所引发的瑟缩。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拒绝你了。"

    "真开心。"

    那枚御守跟烟头一起掉到地上,烫出一个丑陋的疤,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被三谷隆碾进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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