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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长安女童案(下)

    苟昌本是打定主意一个字都不说的,他自认还有些骨气,没想到这护卫竟把他当成了软柿子,着实是气得够呛。

    然而被解开封口布条以后,苟昌抬头迎上这护卫的视线,莫名瑟缩了一下,脸上刚撑起的气势顿时烟消云散。

    此人顶着张平平无奇的脸,双眼却如幽潭一般深不见底,看得人心里发毛。

    明明是他将自己提过来的,但现在却是一言不发,只负手在院中悠哉踱步,时不时用幽深的眼神打量他一会儿,脸上还挂着莫名的笑,在这冰凉月光下十分瘆人……

    一阵寒风吹过,苟昌浑身汗毛竖起,终于忍不住抖着牙骂道:“你们这些官爷,竟然欺压无辜百姓!识相的就赶紧把我放了,否则让我东家知晓,定叫你们好看!”

    “你也算无辜百姓?”玉龙不咸不淡地嘲讽一声,追问道,“你东家好似颇有来头啊,不知是何方神圣?”

    “总之是你惹不起的人!”苟昌倨傲地扬起了头,想套他的话,不可能!

    “你都不问问我是谁,就断言我惹不起,如此自信,不太好吧?”这发福的中年管事竟跟个愣头青似的,玉龙觉得十分好笑。

    “哦,你是谁?”苟昌还真有些好奇。

    玉龙忍不住朗笑出声,生怕自己笑出褶子,又伸手抻了抻脸上面具,戏谑道,“你都死到临头了,竟还有心情关心旁人?不如想想如何保命吧。”

    “呵,我死到临头?我怎么不知道呢!”苟昌翻了翻白眼,这忽悠人的手段真是拙劣。

    “你竟敢参与掠卖良人的勾当,这难道不是死路一条?”玉龙负手望月,悠然笑道。

    苟昌闻言却是丝毫不慌,“掠卖良人?这位差爷,话可不能乱说,要有证据!小人虽卑贱,但从来本分,每日在这群芳阁里迎来送往,勤勤恳恳,人尽皆知啊!”

    玉龙侧身瞥他一眼,笑得颇具深意,“苟管事如此镇定,想是以为官府根本抓不到群芳阁的把柄。不得不说,管事一把年纪了,却是有些天真,难得啊!”

    “你!”苟管事气得磨了磨后槽牙,但又怕言多必失,遂抿紧了嘴不再开口。

    所谓言多必失,不敢随意开口,便是转攻为守,将主动权拱手让人,此时不乘胜追击,更待何时?

    玉龙无声勾起唇角,依旧在这盈满月光的清冷庭院中晃悠,“苟管事,你好好想想,上元佳节之夜,官府重兵封锁群芳阁,这么大阵仗,没有半点实据,可能吗?”

    “诚如你所言,群芳阁的东家颇有来头,但既然我们敢动他的产业,必然已有十足的把握,否则岂不是平白得罪人?今夜行动,颜县令也参与其中,你觉得他像傻子吗?”

    这话恰砸在他的心坎上,苟昌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蓦然紧张起来。颜县令在万年县为官多年,消息再灵通不过,连他都出面了,难道……真有哪处露了马脚?

    玉龙并未错过这细微的动作,面上神色越发笃定,缓缓走了两步,又道,“本朝律法,掠卖良人者,绞!你可知晓?”

    这声音竟是乘着阴风,从他背后飘来的,苟昌本就心神不稳,此时更被吓得大叫一声,下意识想跑,却因上身被捆得结实,只能在原地扭成条虫。

    玉龙又笑出了声,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

    苟昌狠狠喘了口气,惊魂未定,又大感丢人,忍不住色厉内荏道:“你胡说!掠卖良人为奴,才判绞刑,若是卖为妻妾,不过是徒三年罢了!”

    别欺负他没读过书,这些律条,东家都曾讲过的!因此群芳阁虽插手了私贩女童的勾当,却从未将这些人留在他们手里。

    “没想到啊,苟管事竟还熟读律典,在下佩服!”玉龙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又压低了声音道,“那不知管事可知,律典中还有另一条,凡掠卖人致人死伤者,皆绞?”

    “致人死伤?”苟昌愣了愣,心中又是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想,那些孩童可有损伤……

    “不用想了,我与你说句实话,延康坊的拐子在拐带孩童逃离时,撞倒了一位年逾八旬的老妪,眼下人还在医馆,能不能醒来尚不知晓。”玉龙面上笑容一敛,冷然道,“致人死伤,可不仅指致孩童死伤,但凡因你等掠卖行径,致使任何无辜百姓伤亡,你都难逃死罪!”

    如此说来,那他们过去犯的事都够掉几十次脑袋了!苟昌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又大力挣扎起来,“不可能,你定是在诈我!”

    “我诈你做什么?”玉龙嗤笑一声,“横竖你是将死之人,告诉你也无妨,新君继位,朝野上下都铆足了劲要立功呢!我来讯问你,不过走个过场罢了,无论你是否认罪,州府和金吾卫都定会拿你的脑袋邀功请赏!”

    他说着悠然捋了捋鬓发,转身向前堂走去,“珍惜最后的光阴吧,这么美的月亮,以后你就看不到了。”

    “我、不!你你你、你别走!等等!”苟昌魂都被吓没了,再不敢装样,连连哭喊道,“你们这些当官的可不能草菅人命!”

    “你这是罪有应得!这些年你们祸害的人命还少了?”玉龙霍然回身怒道。

    “我……我招供,我招还不行吗!”苟昌哭丧着脸,“我不想死啊……”

    “想活命,那就看你的表现了。”玉龙望着逐渐东沉的圆月,眼中浮起了笑意。

    与在后院吹冷风的楚某人相比,珊珊可欢快多了,既然那二人都是硬骨头,她便当真连一句话都懒得问,在大堂中晃来晃去,还问舞姬借了面小镜,细细端详自己的妆容。

    这惬意的模样气得地上二人肝疼,尤霜忍不住嘲讽道:“夫人这差事可真是轻松,不知来闹这一出能赚几两银子?”

    “你猜呀!”珊珊俏皮地眨了眨眼。

    “一把年纪了还装嫩!”尤霜一阵恶寒。

    谁装嫩了!珊珊冷哼一声,不再搭理她,兀自对镜欣赏自己的杰作。

    她这般爱答不理的姿态,倒更让人猜疑,地上二人对视一眼,戚六爷勉强坐直身子,淡淡道:“夫人便是想偷懒,也该走个过场吧?不曾讯问我等,连个口供都无,如何交差?”

    经县衙排查,无关百姓都被放了出去,群芳阁内空旷许多,珊珊环视一周,才笑着开口道:“你瞧着像个聪明人,怎么问这么傻的话,今夜州县与金吾卫联手擒贼,这么大场面,全长安都看着呢,你们还能跑得了?”

    “没有口供又怎样,这掠卖孩童的罪,你们不认也得认,报上去就是大功一件!这个立功的机会,上官们可是等了好久,还得多谢你们成全呢!”珊珊笑眯了眼。

    地上二人立时变了脸色,互相看了看,心下都是一沉,戚六爷又缓缓道,“想拿我们去邀功,没那么容易吧?夫人可知,群芳阁的东家在朝中也是有些脸面的!”

    珊珊闻言扑哧一笑,“他有些脸面,又不是你有脸面!你们那东家舍了你们,正可给金吾卫和州府送个人情,拉拉关系,将来还有更大的富贵,何乐而不为?”

    “几个手下、一间花楼而已,还真当自己多稀罕呢,不过都是弃子罢了!”

    弃子?戚六爷心中一震,蓦然想起,东家非要在今夜动手,他本是不答应的,实在太危险了,但东家一意孤行,难道……是早已打算把他们卖了?

    地上二人再次对视一眼,明明身在温暖内室,却遍体生寒。

    堂中静了片刻,尤霜压下心中慌乱,勉强笑道,“夫人真是女中诸葛,奴家佩服,不知可否为我二人指一条生路?”

    聪明人会审时度势,一旦时机成熟,倒戈的速度可比死心眼的莽夫快多了。

    珊珊心中暗乐,骄傲地抬起了下巴,“那就看你们的价值了,事先说好,我可不要什么孩童去向的线索,这等消息,那苟昌肯定早就交代过了!”

    尤霜神情一滞,咬了咬牙,“我、我知道在长安城外,与何人接头!”她早年最得李遐宠爱,常跟着他宴客,后来又勾搭上了专管送“货”的小头目,对长安城外的消息知道得最多。

    “嗯,这个不错,挺值钱的!”珊珊双眼一亮,不怀好意地看了看戚六爷。

    戚六爷嘴角一抽,清了清嗓子,“小人常年管账,东家与各地的钱款往来,我都知晓。”

    “钱款往来肯定有账本,有没有你这个人都无关紧要。”珊珊嘁了一声,当她好糊弄不成,“再想!”

    戚六爷憋屈地咬紧了牙,尤霜正偷乐呢,珊珊又瞥了她一眼,“你这命是保住了,不过么,活罪难免,女囚在牢里的待遇,你知道的。”

    “这……”尤霜愣了愣,又忙不迭膝行两步,凑到珊珊跟前恳切道,“夫人,往日有些主顾,还亲自来长安挑过孩子,他们的姓名样貌我都记得!”

    “夫人!东家给哪些人打点过,平日往来的大人物,我都知晓!”戚六爷也连忙上前道。

    二人共事多年,群芳阁就这么大,有用的消息就这么多,对方多说一条,自己就少一条。于是两个硬骨头就这么争先恐后地检举起来,唯恐说得少了,自己落不了好。

    自古以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诚不欺我。

    待将线索掏尽时,已近丑正,珊珊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去后院寻玉龙。

    苟昌已被押走,官大鹏得了圣命,带人在外围封锁,成功逮到了数名见势不好、想从角门偷溜的官吏,来向玉龙禀报。

    玉龙先将苟昌供出的各处据点交给官大鹏,才细看他递上的名单,“看样子,御史台又要忙一阵子了。”

    “何止御史台,大理寺、刑部、州府都得忙起来了。”珊珊走过来,扬了扬手中厚厚一叠供词,“孩子找到了吗?”

    玉龙接过口供,边看边道,“苟昌交代,送‘货’人将孩子带去了道政坊李家一处别院中,伺机出城,封思源已带人追过去了。”

    “李家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直接用自家房宅藏匿孩童!”珊珊眉头大皱,“可我还是想不通,这些人贩子怎能带着数个孩童来去自如,路上处处是金吾卫,竟都没有发现他们?”

    玉龙看着供词,眉头越皱越紧,末了无奈叹道,“他们确实是胆大包天。李遐出身陇西李氏,其从兄袭封弘文伯,他便仿伯爵车架造了一辆马车,藏在群芳阁里,交代手下,若是万不得已,就用这架车运送孩童。”

    伯爵车架,金吾卫自然不敢细查,也想不到人贩子竟能用上伯爵车架了。

    珊珊张大了嘴,满脸不可思议,“这个李遐还真是……敢想敢为,为了掠卖孩童,竟都做到这一步了!他好歹是世家出身,怎么如此丧尽天良!”

    “也不尽然是为了运送孩童,据说他时常坐那车架出门,狐假虎威……”玉龙翻了个白眼,这个李遐,着实是判得太轻了,竟还漏了这么多罪过,必得再将人抓回来严审,还有大理寺,也需敲打一番。

    “恬不知耻!”珊珊忍不住怒骂一句,又道,“那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先回万年县衙吧,那所谓的东家李久,应该已经被缉捕归案了。”青楼果真去不得,他宁愿在后院吹冷风,也不愿再踏入群芳阁一步。

    李久确然已被押到县衙,玉龙方才换了衣衫,正要前去审理,内侍便在门外禀报,孩子找到了。

    他立即出门到了中堂,见赵羽竟也在,惊讶道,“小羽,你怎么过来了?”

    赵羽见到他便大大松了口气,行礼后迅速将变故道出。

    此事竟有些惊险,就在玉龙调动人手,准备封锁群芳阁时,那几个运送孩童的拐子已然驾车到了春明门。

    这伙人不仅用着伪造的伯爵车架,还持有昭阳公主府的令牌,假称是公主府的贵客,因夜宴饮酒过度,头风犯了,急于到郊外禹山神医处看诊,让守城将士赶紧放行。

    国主严令闭守城门,任何人不得出城,但大长公主也不是好相与的人物,城门校尉不敢怠慢,报给了裴老将军。

    望火楼之间有特殊的烽火传讯,裴律不知国主已离了西望火楼,命人传信上禀。

    十分凑巧,东边望火楼的烽火刚点起,就有个金吾卫突然奔到西望火楼下传信,高喊国主在平康坊遇刺,请忠义侯前去救驾。

    赵羽闻言立即冲到楼下,一边拽着人问具体方位,一边飞速上马,薛纲亦是迅速将身边人手派了出去。

    然而没走多远,赵羽就发现这传令士兵有些不对,随行金吾卫也觉这人眼生。他正怀疑自己中计时,回头就见西望火楼燃起了烽火。

    州府留守在此的一个小吏偷袭瞭望兵丁,给东边传了放行的指令。千钧一发之际,若非封思源及时赶到,裴律就要将人放了。

    “传假消息的人和那小吏何在?”玉龙面色难看,州府和金吾卫,竟都有对方的眼线?

    “那二人甫被察觉便自尽了,尸身就在院中。”赵羽攥紧了拳头,跪地沉声道,“微臣无能,行事鲁莽,先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又疏忽大意,未能阻止贼人自戕,请国主责罚!”

    官大鹏与封思源也随之下跪请罪。

    玉龙摇了摇头,神色凝重,“都起来,不必自责,如此精心设计的圈套,没人能逃得过。”

    布局之人竟能掌握今夜城中各处变动,算准了时机,更算准了各方主事者的性情,手下还有死士可供驱使,甚至能拿出公主府的令牌,这是多庞大的势力?

    这样的势力,根本不是一个人贩组织能够结识的,这群芳阁乃至李家,恐怕都是被有心人当成了棋子,用来在今夜演一出闹剧,而隐藏的幕后黑手究竟有何目的,他竟完全看不出来……

    国主面沉似水,在厅中踱步思索,沉默得让人心悸,堂上众臣知晓兹事体大,俱是屏息凝神,不敢发声。

    “官大鹏、封思源。”细思半晌,玉龙忽然唤道。

    “臣在!”二人立时跪地。

    “你二人从自尽的死士与那些送‘货’人查起,查清幕后主使的身份,本王予尔等便宜行事之权,无论查到谁头上,都要一查到底!”

    “微臣领命!”

    二人躬身一拜,便要退走办事,玉龙又摇了摇头,“此事并非片刻就能解决,你们先把孩子都送归各家,再回家歇会儿,养足了精神再查不迟。”

    二人都怔了怔,回神后连忙道:“谢国主体恤!”再度拜了拜,才躬身退下。

    “小羽,”玉龙又看向赵羽,“那块公主府的令牌可在?”

    赵羽立即从袖中掏出令牌递上,“国主,这令牌是假的,不过仿制得十分逼真,用料做工都很相似!”

    “怎么尽是些下三滥的招数!”玉龙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可曾派人去公主府通报?”

    “还没有,此时大长公主应已就寝,天亮后臣便去一趟。”赵羽收起令牌,语气也颇为无奈,“招数虽不光彩,却能糊弄片刻,关键时刻还真有用。”

    若让姑母知晓此事,她定会暴跳如雷,玉龙默默叹了口气,“明日我去公主府,你另有要事。”

    他低声交代了几句,见赵羽一一点头,便笑道,“此事也急不得,你也先去歇息吧。”

    赵羽急忙摇头,“国主,您才该赶紧去歇息啊,这些事情我定能料理妥当,眼下天快亮了,您先歇会儿吧!”

    “不,我还要见一个人,”玉龙摇了摇头,终于看向毫无存在感的颜雎,“传李久。”

    有一件事,他今夜定要问清楚。

    李久被押上来时还在摆大爷架子,仗着出身对颜雎冷嘲热讽,不过待衙役将刑具亮出来,他便老实了。

    “你既自恃出身,为何却行劫掠孩童的不齿之事?目的何在,从实招来!”颜雎喝道。

    “出身世族,家里管得严,大爷我缺银子花,不行吗?”李久忌惮身旁壮硕衙役,半真半假地回了一句。

    “既是出身世族,你当知晓,上元佳节府衙严防死守,为何偏要在今夜动手?”

    “长安城哪日不是严防死守?爷就喜欢迎难而上,怎么着?”

    这混不吝的模样哪里像世家出身,与街边混混也差不离,颜雎盯着堂下衣衫不整的人,眉头大皱,“选在今夜动手,你不盯着城中形势,竟还有心思寻欢作乐?”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盯着有什么用?”李久随意扯了扯衣领,暧昧一笑,“颜大人,我好心奉劝你一句,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呐!”

    “你!”颜雎终于忍不了了,拍案怒道,“来人,掌嘴!”

    一个巴掌立即重重呼到了李久脸上,他被打得口角出血,眼神终变得阴冷,看着手上血迹森然道,“朝廷鹰犬,狗仗人势!”

    再度被骂,颜雎反而冷静下来,缓缓动了动手指,嗤笑道,“你那堂兄,昔日也是朝廷鹰犬,可惜如今沦为阶下囚了。似你这样的货色,想效犬马之劳,朝廷还不收呢!”

    “笑话!你愿当狗,那是你自甘下贱,别以为人人都如你一般!”李久右颊肿成了馒头,却仍不甘示弱地骂了回去。

    颜雎看了他一会儿,神色越发冷肃,忽然起身道,“原来如此,看来你对朝廷有诸多不满,不愿为朝廷效力,反而成了其他势力的走狗,是也不是?”

    说直白点,就是意图谋反,这可是株连全族的滔天大罪。

    李久还未狂妄到自认此等大罪,只阴恻恻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此案已非他能审理,颜雎走到一侧半掩的隔扇前,隔着帷幔躬身道:“请国主示下。”

    玉龙隐在暗处静静看了许久,此时终于出面。他先命县衙的人都撤下,方走到李久近前,平淡开口:“是对朝廷不满,还是对本王有所不满?”

    李久顿时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攥起了拳头,赵羽连忙上前亲手把人制住,生怕他暴起伤人。

    伤人不至于,但却有些难以置信,这案子怎会这么快就上达天听?李久愣住了。

    玉龙并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径自又道,“去岁本王方才复位,京城防务多有疏漏,但你却并未趁机裹乱,整整一年风平浪静。恰是去岁末,李遐被押解离京,发配边疆,今年上元你就闹了这么一出,你说,这是为什么?”

    三言两语就说中了症结。

    心中隐秘被拿在人前,李久瞳孔骤缩,难以抑制地僵在了原地,然而片刻后,不知想到什么,竟又松懈下来,冷笑道,“国主英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今夜是谁在助你?那个出城的计划,你做不出来。”玉龙仔细盯着他的神情,追问道。

    “国主天纵奇才,何不自己去查?”李久扯扯嘴角,口气嘲讽至极,听得赵羽忍不住大力捏紧了他的肩胛骨。

    他本就性格乖戾,此刻不管不顾豁出去了,更是能把活人气死。

    玉龙摇了摇头,示意赵羽松手,仍是淡定道,“你尚有妻儿,为何非要与虎谋皮,犯此大罪?”

    “为何?当然是因为你!”李久面上忽然涌出怒色,高声怒骂,“暴虐昏庸,言而无信!”

    他情绪过于激烈,破口的嘴角又流出了鲜血。

    赵羽立即虎目圆瞪,刚放下的手再次抬起,拎鸡仔似的把人拎了起来,“国主,此人太嚣张了!我先带出去清醒清醒!”

    “小羽!”玉龙叹了口气,让赵羽把人放下,又道,“本王何时言而无信?”

    李久被推倒在地,挣扎了两下,却又不起身,瘫在地上指天大骂,“你说过除了叶贼父子,其余皆既往不咎!但是你却抓了李遐!凭什么?你连叶贼父子都没抓到,却抓了李遐!他不过贪了点钱,而且已经打算收手了!你为什么要害他!”

    “听不懂人话就回家多读书!国主说的是除首恶叶贼父子外,其余随之犯上作乱的人皆既往不咎!似你们这般横征暴敛、残害百姓的凶徒,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竟还想着逃脱国法制裁?做梦!”

    赵羽忍无可忍,踹了李久一脚,“还有,什么叫做‘贪了点钱’?李遐那是贪了一点?!光他府里抄出来的现银就有几十万两,更别提还有大量古董字画、田地房产,还有送给你的群芳阁!”

    这厮竟还有脸为李遐辩解,真是找打!

    “他是好人,他是大好人!”李久不为所动,径自哭喊道。

    “难道你还认为他情有可原不成?”玉龙皱眉,不知他究竟为何如此顽固。

    “国主不必费神,我看这个李久,就是平日嚣张惯了,如今失去靠山,心态失衡,不知自省,反而怨天尤人!”赵羽火冒三丈。

    “望你想清楚些,身为掠卖孩童的主犯,你难逃一死。”玉龙无奈摇了摇头,缓缓道,“若想活命,还是抓住机会,戴罪立功,将幕后之人供出来,或可换条生路。”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什么生路我不稀罕!”李久把头一扭,不屑道。

    赵羽将拳头捏得嘎吱作响,勉强克制住动用私刑的念头,怒道,“国主,要不我把衙役叫进来,打他一顿,看他招不招!”

    玉龙皱了皱眉,却是有所察觉,恐怕动刑也不会招的。

    珊珊本一直在次间里看着,此刻连忙掀开帷幔走了出来。玉龙本不让她露面,但此时也顾不上了。

    “不要动刑,我有办法。”她低声解释一句,便看向地上破罐破摔的李久,“一旦掠卖女童事发,李遐定会重新受审,届时难逃死罪。你已料到这个结果,所以才想与他共赴黄泉,是不是?”

    此言一出,李久瘫软的身形又微不可见地僵了一瞬,玉龙瞪大了眼,与赵羽面面相觑,这话怎么听着不太对?

    “可是,若你给出的消息足够重要,国主说不定能让你与李遐都免于一死呢?”珊珊轻咳一声,又道。

    另外三人都默了默,李久忽然转过身来,用手支着脑袋,摆了个销魂的姿势,嗤笑道,“那什么消息算是足够重要呢?若我说出来,国主觉得不够重要,那我岂不是亏了?”

    伤风败俗,玉龙拉长了脸,“你先把衣裳穿好!”

    李久翻了个白眼,起身拢好衣襟,不咸不淡地开口,“屠龙会的消息,够不够重要?”

    “屠龙会什么人的消息?”玉龙立时变了神色。

    “自然是,叶家好大儿的消息了。”李久邪魅一笑。

    玉龙三人俱是心神一震,不约而同地,眼中浮上了杀气。

    待审讯完毕,三人走出万年县衙时,正是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

    “掠卖女童的案子,你与海昇辛苦一阵,尽快审结,呈报大理寺,京外的线索就让大理寺去办。”玉龙与颜雎交代一声,翻身上马。

    至于李久,太过重要,他已命羽林军秘密关押。

    “微臣遵旨,”颜雎连忙磕头领命,“恭送国主!”

    今夜之事告一段落,忠义侯府离县衙不远,赵羽很上道地自行回府,玉龙则看向珊珊,“你要回兴化坊还是礼泉坊?”

    若依她的本意,自然是回礼泉坊,但是,珊珊默默叹了口气,“还是去兴化坊吧。”

    她突然离开,一夜未归,总要再去跟几位嫂嫂交代一声,虽然多半会被骂就是了……

    玉龙看着她苦恼的神情,忍不住笑道,“既然如此,天亮再去不迟,现在要不要去看灯?”

    现在去看灯?好像……也不是不可以,珊珊想了想,现在街上空无一人,店铺大都关了,不过花灯还是挂着的,于是欣然点了点头,“那我们去哪儿?东市还是西市?”

    “去……朱雀门。”

    “啊?”

    朱雀门是皇城大门,巍峨肃立,门后就是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等重要衙署。

    门前宽敞的朱雀大街上,用竹木扎了座巨大的鳌山灯,一条赤金游龙盘旋而上,脚下踏着形态各异的宫灯,各色绸带祥云点缀其间,灯火已燃了一夜,却仍是流光溢彩、绚丽夺目。

    珊珊被玉龙拉上城楼时还有些犹豫,见到这样一座大花灯立时瞪大了眼,喜出望外。

    “两个时辰前,这里可是人山人海,一个时辰前,还有人徘徊不愿离去,现在来看正好。”玉龙负手笑道。

    竟直接把鳌山灯架在了皇城门口,平日里根本不让百姓接近的地方,换作是她也舍不得走。珊珊双眼笑成了月牙,挽上他的胳膊兴奋道,“是,天佑哥最好了!只不过,你就不担心万一城门失火,殃及城内池鱼?”

    “若是如此,就把值守此处的左骁卫都抓起来打一顿。”玉龙玩笑一句,才认真道,“在此处失火,我倒不担心,若是哪处拥挤狭窄的小路上失火了,那才吓人。”

    届时只怕灭火的水车都推不进去。

    这人一点都不会开玩笑,珊珊无奈横了他一眼,目光飘过他腰间的螭龙出云佩,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这几天你就,没在紫宸殿中发现什么?”

    “发现什么?”玉龙始还愣了愣,想起来后,面上蓦然浮现神秘的笑容,在珊珊期待的目光中,装模作样地惋惜道,“啊,我发现,那盘棋再继续下去你就要输了,偏偏如此不凑巧,汤乐有事求见,真是可惜啊。”

    “你!”珊珊气得涨红了脸,转身就走,这个大混蛋!

    自然没迈出两步就被拉住了,犹如变戏法一般,她眼前突然亮起了一盏精致的十二生肖走马灯。

    “我今夜要主持大局,只好穿得正式些了,否则镇不住场子怎么办?”玉龙把灯递到她手里,柔声笑道。

    镇场子是什么鬼,珊珊立即被逗笑了,晶亮的双眼随着宫灯转来转去,眼中满是惊喜,“这十二生肖的图样是你画的?”

    “嗯,怎么样,好看吧?”玉龙佯装淡定,若非逆贼生乱,这灯早该送出去了。

    “好看!”珊珊蓦然扑上去抱住了他,绯红的脸蹭在他颈边柔软的毛领上,像一颗糯乎乎的浮元子,“天佑哥,你这么忙,还愿意为我做这些,我很开心……谢谢你。”

    “嗯,要谢我的话,那你能不能再给我编个络子?”玉龙耳根微热,话中难得有些忐忑。

    “自然可以!”珊珊不明所以,在他怀里抬起头笑眯眯地道,“你想要什么样式的?”

    玉龙忽然退开一步,从腰间解下那块螭龙出云佩,放到了她掌心里,神情郑重,“你喜欢就好。”

    “这、天佑哥……”珊珊磕巴了一下,有些呆怔地望着他,这配饰朝服、彰显身份的礼玉,也由得她胡来么?

    “昔日子贡曾问孔子,君子贵玉而贱玟者何也?太傅也曾问我,天地奇宝无数,君子何故重玉?彼时我先论邦国六瑞,宗庙六器,又论君子之德,温其如玉。”玉龙迎着她困惑的眼神,认真道,“后来读的书多了,才觉自己浅薄。”

    “于道家而言,玉为温养之物,可以通灵;于文人墨客而言,所甚美者以玉比之;于寻常百姓而言,玉石难得,赠玉以示珍重。”

    “玉质温润,本无谓悲喜,是持玉之人在其中加注了情感,就像你送我那块玉是因为……”

    “……觉得你戴着好看。”珊珊颇觉丢人,嗫嚅道。

    玉龙忍不住露出了笑意,点点她的鼻尖,复又叹道,“若让我说,为何送你这块玉,我可以说出许多理由,但正因有太多理由,此物承载了太重要的意义与情感,反而让我踌躇不前。”

    “见到你的礼物后,我就不时在想,为何不能像你一样,简单直白一点,想送就送了。”

    赠玉可以很复杂,有千种理由、万般深意,但追根究底,也很简单,不过是想送就送了。抛开朝局与身份,只作寻常人家,这块玉,他早该送了。

    他眼中似有星河流淌,看得她心跳如鼓,提灯的手颤了颤。珊珊连忙转身把灯笼搁在城墙垛口上,眼神慌乱,声若蚊蝇,“那、那你为何想送我玉佩?”

    玉龙盯着她的耳尖缓缓染上红晕,低咳一声,亦是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我想,咳,既君子比德于玉,礼记又言,以圭璋聘,重礼也,无物佐之亦可特达……”

    什、什么?!耳尖的红晕迅速蔓延到脖颈,珊珊蓦然转头,瞪大了眼。

    玉龙的话音顿了顿,伸手抚上她红透的脸颊,神色越发郑重,“珊珊,玉佩为证,我愿与你携手终老,年年岁岁,永不相负。”

    “虽然我不知何时才能寻回母后,但凡我此刻能做的,必会为你做到。”

    她跟着他,总是受了许多委屈,他所能做的不过是相知相许,此生不负。

    珊珊摇了摇头,眼中有点点泪光,唇边却绽开了灿然笑意,复又紧紧搂上他的肩头,低语道:“天佑哥,我从不觉得委屈,与你一路巡行,我只觉春风十里,处处青山,惟愿此生花不尽、月无穷。”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

    玉龙将怀中人抱紧,面上满是溢出的喜悦,再开口时,含着一丝笃定与霸道,“定不负相知意!”

    风中烛火摇曳,地上交叠的人影随之泛起波澜,好似湖水激荡,缠绵不休。

    残夜将尽,日出东方,朦胧光曜逐渐从层层屋脊后透出。青灰色的天空下,自皇城之巅,将沉睡的长安尽收眼底,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珊珊靠在玉龙肩上,望着这恢弘的景象,心头忽被撞了一下。

    她从未以这个角度看过长安城,好似城中一切都变得渺小,无数平凡百姓在此繁衍生息,缓缓向前。将他们带入下一个盛世,亦将成为她的责任。

    “……天佑哥,那个,六瑞六器之论,你是什么时候写的?”珊珊忽然小声问道。

    “七岁,彼时年纪还小,想法难免幼稚一些。”玉龙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仿佛还对幼时的自己有些不满。

    七岁,珊珊苦了脸,以后她的孩子,也要教到这般地步吗……

    “国主,”赵羽拎着几本账册,走到御案前,将沉思的玉龙惊醒,“您看去岁这几处军需调拨,与军中账目根本对不上,神纪军并未收到这么多器械草料!”

    玉龙揉了揉额角,凝神看向账册,“我先看看,除了这几处,可还发现别的问题?”

    “尚有军饷抚恤的账册未看。”赵羽答道。

    玉龙点了点头,赵羽方要继续去看账,他又忽然把人叫住了。

    “等等,”玉龙终于彻底拢回思绪,将案上一本奏疏递给赵羽,“你找些信得过的人,秘密将李遐、李久二人带回京,他们恐怕还知道一些消息。”

    李遐、李久虽立大功,仍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本是流放凉州,后又被派去永州砌城墙,眼下不知是不是日子太苦,又闹说自己是被冤枉的,永州太守只得将事情报了上来。

    竟是这两个混蛋,赵羽接过公文看了,眉头大皱,“国主,这奏疏必先经过尚书台,万一有人先我们一步……”

    “离掠卖女童案发,已过两年有余,若要杀人灭口,早该动手了。”玉龙淡淡摇了摇头,“当下你无需顾虑太多,尽快去办即可,旁的事,且静观其变吧。”

    “臣遵旨!”赵羽抱拳一礼,又见玉龙似有疲色,不由劝道,“国主先小憩片刻吧,汤乐所涉之事千头万绪,岂是几日功夫可以理清的。”

    他并非为了汤乐之事,而是……不提也罢,玉龙起身松了松筋骨,随口笑道,“我无碍,你且先去办,忙完了咱们去校场比试一番。”

    “也好。”赵羽欣然点头,转身欲出紫宸殿,却迎面与朱雀撞了个正着。

    朱雀几步上前,掏出袖中信封呈上,“禀国主,南边来信!”

    玉龙当即接过展开,才看了个开头,面色便迅速黑了下来。

    他就知道,怎么会这么久都没到冀州,果然如此!

    “拟旨!命赵延点三千羽林军,一个时辰内至左银台门待命!”

    朱雀接令即动,赵羽见这架势,如何还不知玉龙想做什么,连忙上前劝道,“国主三思!西凉使臣马上就要抵京了,此次可是太子出使,这……”

    玉龙蓦然停住了脚步,幽深眼神盯着赵羽看了片刻,才缓缓深吸口气,沉声道,“……你去,把人带回来。永州的事,交给朱雀。”

    他少有如此冲动的时刻,实在是被气狠了。

    “微臣遵旨!”赵羽躬身领命,与朱雀对视一眼,火速退出了紫宸殿。

    殿中重归寂静,玉龙捏着腰间一枚白玉坠怔怔站了半晌,才默默长叹一声,回到案前,提笔写了封信,命暗卫即刻送去。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他从未发觉,回长安的路竟是如此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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