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张娘子不妨她这么利索,问到:“那出了孝,咱就走?”

    “还等什么出孝,但凡再闹一次,就能提前走了。”

    张娘子惊道:“你干什么?这男女之事,可不敢再闹一出了!”

    顾观月冷笑:“那就从二姐身上着手。今日背后难道不是她?”

    既然敢在背后推波助澜,她偏要再花些钱,激李二娘跳出来,就借她的手走掉!

    一旦下定决心,她就果敢起来,道:“先不管别的。第一件事,女儿出门去看看,得知道外面什么样,不能两眼一抹黑地走。”

    于是隔天,就借着给李修寻寿礼的名义出了门。

    杏姐陪她同行,去往城外青莲寺,拜访大和尚一苦。李修出身平常,没养成什么了不得的爱好,平日只喜欢诵经,常帮一苦抄些经文,顾观月要寻一本好的经文帖子送给他。

    车轮滚滚出了衙前巷,轩窗外是无尽的繁华。

    街道上刚洒过一遍水,石板路被踩得锃亮,小贩们沿街摆着摊,卖五彩丝线的和卖书画的毗邻,卖小玩意儿的和买主讨着价,卖菜的大婶正往菜叶上洒水,有悠长的叫卖声传来:“汤鲜肉嫩,现吃现煮——鲜肉豆腐大馄饨来~”

    沿街的铺子都已开了门,亮出幌子来,有茶幡、酒幡、杂货幡、花鸟幡,不少人在这些铺子里进出。

    凝神细看,便见其中有很多女子,虽然多为妇人,也有戴浅露(短帷帽)的未婚小娘子。

    顾观月靠在车壁上,看着这些鲜活的女子,露出笑容来。既然女子能上街,她就能挣出一条路!

    她安下心来,奔青莲寺而去。

    进山门拜了菩萨,叫住一个小沙弥,借问一苦神师在何处。

    小沙弥热心带她们往僧寮院来,至一处小院门口,他进去通报。

    原来这日一苦恰好有一个常客,是宝应县里维扬书坊的少东家,袁澄袁大郎。

    这维扬书坊乃是扬州城内最大的书坊,举凡出书、印书、卖书之事他家都做,生意兴隆,整个淮南路都有他家招牌。

    近日袁澄之父病笃,着急栽培儿子接管家业,就撵了他到各分坊查账学习。

    袁澄哪是个做事的料子,他自小家境便好,他家又只他一个宝贝疙瘩,他母亲看得他跟眼珠子似的,要什么给什么,养得他豁达豪放、知交遍地,于斗鸡走马、吃酒观花、熏香斗茶等事上都十分精通。

    他为人洒脱,常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天下的钱也不能叫我们一家人赚了”之类,虽说是查账,却常到庙里找一苦玩。

    一苦喜他性情不羁,待人随和,说他是有慧根的,也愿陪他玩笑。

    因袁澄年至弱冠,今日来请一苦替他取个字。

    一苦原还推辞,袁澄说:“我已有名,字循例而已,如今我爹病重,我难道还烦他去?你算我半个师傅,随便指一字,不出格就行了。”

    一苦点头,沉吟道:“你名一澄字,想来令尊是要你心思澄澈,可你八字却不该再多水,澈、明等字竟用不得了。心澄则行笃,我望你凡事直道而行,便叫个行直怎样?”

    袁澄拍掌称妙,现就让人写了回去报与他爹知道。

    此时他二人正在院内吃茶,袁澄于点茶上很有参悟,击拂过后茶汤咬盏,汤花呈一个“佛”字经久不散,袁澄得意大笑。

    见那小沙弥蹦蹦跳跳走进来,袁澄笑道:“小青,你不在殿里添油,又跑这里偷懒来了,今日可没有果子给你。”

    那小沙弥素青答:“袁施主,我可有正事儿找师叔呢。”

    说着双手合什对一苦道,“师叔,有位女施主请见,说是县里李太公家的儿媳,我就带她来啦,正在外面等着。”

    一苦忙让请进,又对袁澄说:“大郎且到我屋里寻本经书打发时间,我这里好了再来说话。”

    袁澄笑着说好,却有意慢慢起身,好奇地望向门口,但见两个女子结伴走来,当头一个步履从容,行动间大方安闲,便着意看了两眼。

    小娘子身姿笔挺,穿着一件天青色滚边的雪白绉纱对襟上襦,白底抹胸,臂上披着天青帛,六幅绫裙是白色加天青,裙角随风扬起,端的是素淡清雅。

    再近时,才看清了她密密的一头青丝,翦翦的一双秋眸,只是头上簪一朵白花。袁澄便微微点头:倒是个端庄的相貌,原来是个寡妇。

    顾观月抬头见院中站了一僧一俗两人,就止了步子说:“打扰禅师会客,过意不去。”袁澄见状才转身回禅房去了。

    素青添了茶来,顾观月谢过他,说明来意。一苦听她要找名家经帖,乃说:“若说经文,李兄最喜《地藏经》,可惜写这个的人少。我手里有一本刘弘珪的《莲华经》,李兄倒也夸他的字端正严谨,你看使不使得?”

    顾观月正犹豫,却听袁澄站窗前说:“和尚却不是呆了,人家喜欢《地藏经》,你却叫送《莲华经》,岂不是南辕北辙。”

    一苦与顾观月听他这样说,都问到:“依你该如何呢。”

    袁澄走出来施了一礼道:“娘子请了。世人爱经文,首重经意,其后才看文字,我劝娘子务要送个《地藏经》才好”。

    顾观月这才打量他,只见他身量颀长,眉如长剑之横,目如秋水之清,加之他肤色匀称,鬓如刀削,天然带一股飘逸洒脱的气质,竟是绝美的翩翩君子一枚。

    顾观月呼吸微滞,垂了眼问他:“《地藏经》字数多,写的人少,这位郎君可知有哪些前人名家写过?”

    袁澄道:“我店里现摆着原任知州王禹偁大人少年时写的《地藏经》,不是雕版,乃是他亲写的,这个送人可算有面子?”

    顾观月一想果然好,忙问到:“不知贵店在哪里,经文价值多少?小女子这就去请经。”见着个好看的男子,说话都不由地斯文了。

    袁澄笑道:“如今王黄州故去,纵再有钱也难买他的真迹了,提银子倒脏了我的耳朵。既然今日有缘,便送了娘子何妨。”

    顾观月还指着花了钱,激着李二娘出手,急忙道:“没有这样的道理,郎君一定说个价来。”

    袁澄就随意说:“那便十两银子好了,娘子拿了我的名贴,去城中维扬书坊寻了柜上,他们自会给你。”

    这个价,算是白送了。王大人还在知州任上时,有人出到千两白银,他爹都没卖。他看顾观月年轻寡妇,度她不像极有钱的,才随意让个价。

    顾观月不知此节,只觉得十两银子已算贵了。若那日拿出来,李二娘一定不会善了。

    她不由笑着谢过袁澄和一苦,拿着他的帖子去到维扬书坊。

    那柜上见了少东家的名贴,忙找出书匣子来给她验看。顾观月就此请了经书回家。

    转眼六月初六,李家亲朋好友满堂,正席之前,人人都来献礼。

    李二娘站在外围,伙着小曹氏说话:“也不知咱爹娘的宝贝蛋四娘,能送个什么东西。”

    小曹氏乐得看笑话,也说:“她小孩子家,能买什么好东西。”

    倒是李大娘,正要第一个奉礼,听她二人的话回头瞪了一眼,这才捧礼向前。

    众人只见一尊两尺高的鎏金地藏菩萨雕像,虽然材质不出奇,却巧在雕工精巧,菩萨半助跌坐,法相庄严,僧袍裂装精美,整尊造像雕工细腻,殊为难得。

    李修捋须大笑,连说:“大娘此礼甚合吾意,甚合吾意”。

    李二娘接着上来,她手中拮据,她男人素又抠门悭吝,寿礼只有两匣子寿桃、点心。

    她也上前贺到:“爹爹六十大寿,你女婿跟我心里高兴不迭,特特去福寿斋订的寿桃与果子,给爹爹添福添寿,祝爹爹笑口常开。”

    她们堂姐素心,家中排行第二,自己家关起门来也叫二娘,因排行相同,小时常被长辈唤错,历来与这边李二娘不合,见状说到:“姐姐糊涂了,你是亲闺女,该送整套衣衫鞋袜。”说得李二娘面红耳赤。

    李修知她日子不好过,怕她与人犯口舌,忙夸她:“都好,都好,儿女们有心,不拘送什么都是心意。”这才又接着走礼。

    李蔚与小曹氏送的是一口贴金珐琅寿山福海碗,金子贵重,珐琅难得,众亲友不由羡慕李修家底丰厚。李修也喜道:“三郎三娘有心了。”

    接着便是顾观月。

    见她托着经书上来,外围偷偷踮脚看的李二娘撇嘴道:“就送这么本破书,可见不是亲的,不肯花钱。”

    她声音太高,想不听见都难,亲友们都悄悄地看顾观月如何行事。

    顾观月并不搭理她,上前微微屈膝,举着托盘道:“爹爹六十整寿,全家承喜,儿媳献上王黄州手抄《地藏本愿经》一份,恭祝爹爹年年有今日,岁岁似今朝。”

    男客席上,有曹老安人娘家一个侄儿,唉哟叫道:“还是姑父有缘法,王黄州曾写过一篇心经,我有个朋友在扬州看到,价开到一百两他们都不肯卖,难为弟妹,这《地藏经》从哪里淘腾来的。”

    李修早接了经书在手中摩挲,喜不自禁,对那侄儿笑道:“竟是如此难得之物,怎么请到的,倒要问四娘才知道。”

    顾观月闻言先一愣,又一喜,这么贵重东西,是老天也帮她。

    她忙答:“儿媳也不知如此难得。那日去请教一苦禅师,禅师正有客人在,客人看禅师的面子,便宜给我的,真只十两银子。”

    李二娘听见先说百两,差点跳起来,又听顾观月说十两,也不肯再信。

    只是众人都在恭维李修,说他与这佛经有缘法,福泽深厚,她才忍着没开口。

    半下午,远亲散去。

    曹老安人留下李二娘教训:“你情形艰难,我和你爹不怪你,只是今天,咱家正要彰显体面,你该老实缩在后面,自己不济事,为何还要贬低四娘,与你有何好处!偌大个人了……”

    曹老安人不说还好,一说李二娘就跳起来,梗着脖子高声道:“我们不像四娘,吃穿都是家里的,爹爹有钱都填了四娘和婶子的窝,你们才上百两的经书也请得,过得比我们体面。”

    这话说得很不像样,外人没法听,李大娘的女婿忙把孩子们带出来,又把二娘女婿扯到庭院里。

    顾观月见她果然闹出来,冷笑一声,这便是自己等的时机。

    “姐姐不用为了几两银子,回回编排长辈,公爹这样好的人,你怎忍心造他的谣!我娘也没花着李家的钱!若想撵我走,直说就是!”

    李二娘破上脸面,今日一定要个说法:“那是我李家的钱,我怎么说不得?李家这份家私,怕不要被你们娘儿俩搬空了!你们在这家里赖了几年了!若说不图什么,我也不能信!难道还真对着个死人情真意切?”

    曹老安人与李修结缡三十年,知道李修最重名声,断喝道:“二娘疯了!赶着今天气死我和你爹,你好拿了家产去。”

    张娘子红了眼,对李修、曹老安人说到:“这些年承太公、安人照顾,我们感激不尽。说我花了这家的钱,我不屑与小辈争执。我这么大的年纪,也不怕谣言。只是我元娘呢?安人让她守着,二娘想撵了我们,闹成这样,可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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