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神娶妻(3)

    马二丫寅时就让拽起来了。夜里灶间漏风,她把娘给的一床薄被裹成两层,还是冻得手脚冰冷,浑身僵硬,不知什么时辰才睡着。大清早被吵醒,肩背硬得像石头,头痛欲裂。她安慰自己,和河神比这些都不算什么了。

    村长的老婆陈氏领着四个妇人闯进院门,陈氏是个高颧骨薄嘴唇的女人,身量瘦高,端着矜持的微笑,风韵犹存,比村长足足小了十五岁。妇人们个个粗壮,膀大腰圆,头高高仰起,比陈氏的鼻孔翘得还高。

    马大河拢着袖子,幞头巾子扎得很紧,被绷住的老脸皱纹都少了,显现出从未有过的骄矜。他今天是河神老丈人,比村长地位也不差。

    “我家二丫身子健壮,模样周正,不知多少好后生争着要,留在家里一年也能干不少活。可惜了,嫁给河神我们做爹娘的以后想见也见不着。命苦啊!舍不得!”马大河装模作样的在眼睛下面捻了一下,哼一声撸出一滩鼻涕,甩在墙角。

    陈氏眉毛一挑,本就刻薄相,此刻简直像只斗鸡,一脸嫌恶道:“怎么,临出门加价?也罢,今天大好的日子,我不与你多计较。我家老爷早嘱咐过,自掏腰包给你垫上些米面猪油。见好就收吧,别不知好歹。”

    说罢一口啐在马大河脚前,往身后一个眼风,青袍妇人向门外喊了一声,立刻有家丁将满满一罐猪油,一小袋白面,一大袋粟米摆到院门前。陆陆续续有村民过来马大河家门口看热闹,见这么多聘礼,不由得眼热心馋。

    “谢村长大恩大德!”马大河向陈氏一拜,冲到门外拿起那罐猪油,洁白油腻的香气钻进他鼻孔,配着村民羡慕的眼光,熏得他飘飘然了。

    “蠢婆子,还不快把米面收回家!”他回身朝院内大吼,二丫娘于氏和大姐马春丫慢慢走出来,四只眼睛肿的核桃一样,一人扛起一袋东西。

    陈氏走进灶间,眉头微微皱起。马二丫身子单薄,面黄肌瘦,头发上沾着灶灰,抱膝缩在墙角。幸好十几岁少女收拾一下都能看,不然这样的女人怎么配嫁给河神!

    两个妇人将二丫从地上拖起来,一人架着一边胳膊,把她拖到院门口。她突然挣扎起来,死死抠住木门不放。

    “大喜的日子,你这是做什么?”陈氏满脸不耐烦。

    马二丫不看陈氏,仰头盯着爹娘:“爹,娘,女儿不孝,不能在身边侍候了。二位保重身体,好好待小妹,别让她也嫁了河神。你们不答应,我今天就是撞死也不出这个门!”

    于氏的眼泪又下来了,马大河铁青着脸,“什么混账话!嫁河神是好事,别人抢还来不及,我和你娘能害你?”

    二丫凄凄哭道:“我知道爹娘是为了我好,为全村安危,我愿意当这个祭品。可春丫已经嫁去邻村,我这一走,您二老身边没个人,我就是死了,也放心不下啊。三丫虽小,机灵勤快一点不差,等她长大了在本村择个好亲事,我嫁给河神以后就放心了。”

    “真是个好闺女!”

    “这么好的闺女,可惜命不好,唉。”

    “作孽啊!”

    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皆为二丫叹息。

    马大河见情况不对,忙不迭答道:“我答应就是!快走吧,别误了吉时。”

    二丫松开手,双膝下跪,先对爹娘磕三个头,又对门外乡亲磕一个头, “大家都听见了,我们老马家已经出了一个河神媳妇,绝不能再出一个,我爹我娘就拜托乡亲们照顾了。”

    “好闺女,我们必定不叫三丫嫁了河神。”村里唯一的秀才上前扶起二丫,面带激动,“村女竟知孝悌,难得,难得!”

    马家门前的百姓面色各异,羡慕、可惜、感动皆有,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拿起袖子偷偷抹眼泪。其中唯独一个少年郎,面露愤恨,脸色涨红,仿佛想和谁拼命。

    *

    二丫安安静静地跟着陈氏走。村长家是三进三出的院子,比县城里气派的大宅也不差。丫鬟家丁请了十几个,搬东西洒扫,为今日祭祀忙碌不停。

    二丫被两个丫鬟按进木桶,拿胰子仔仔细细洗了三回。而后棉线开脸,细粉敷面,胭脂抹唇,花钿贴额,头上涂一层又香又厚的桂花油。最后换上一身青色吉服,头发挽成高髻,绿线扎起,插一只木钗并几朵染成粉色的布花。

    “豆蔻年华,哪有丑的?闺女梳妆打扮起来,河神必定满意。”梳头娘子对自己的手艺颇为自得,向二丫笑道。

    二丫抬眼看擦得锃亮的铜镜,镜中少女秀美中带着倔强,略显稚嫩的眉眼配上浓艳妆容,有一丝不合时宜的滑稽。

    恶沱河边锣鼓喧天。太阳刚升起来,晴空万里,初春的暖风把唢呐声吹得好远好远,在每一棵新发芽的树上打旋。河边搭着一溜棚子,彩色祭旗有些陈旧,为首的香案铺着新布,燃着几根粗壮的供香。

    村长做主杀了一头羊,羊肉在锅里炖着,男女老少自带干粮,围在板足案旁边等,香味馋的小孩子坐不住,人群里钻出钻进,大喊大叫。每个人都笑着。

    “新娘子来喽!祭河神喽!”

    马宝来不屑争几口肉,眼睛紧盯着自家大门,马二丫一出现,他立刻喊起来。

    河岸边静静躺着一只竹筏。竹筏上摆着一同上供的祭品:一个新斩的羊头,几颗干瘪的果子,一碗冷透的茶。盛装打扮的二丫头顶一块短盖头,煞白小脸阴沉沉盯着羊头。

    少女被搀上竹筏,仰面躺下,这份祭品就完整了,足以换得今年份的春雨秋收。

    主持祭礼的苟道长姗姗来迟,祭礼结束才能开席,村民们等得心焦,肚子里的馋虫让肉香勾得蠢蠢欲动,口水吞咽声此起彼伏。

    一段谁也听不懂的长祭文结束,四个庄稼汉把竹筏猛地一推,礼就算成了。

    “礼成!拜河神!”岸边男女老少齐齐下跪,面向平静的恶沱河磕头。

    “河神保佑!”竹筏逆流而上,是河神来接新娘了!

    神迹让今日的盛大排场终于有了缘由,每个人都心潮澎湃,喜气洋洋。唯独三个女子紧紧捂住嘴,试图把呜咽堵回胸腔。

    拜完河神,村长马德忠带头,男人们陆续落座,发狠似的撕着羊肉。女人们带着孩子等在棚外,只盼还能剩下几碗汤。

    *

    竹筏上的二丫双手交叠在胸前,静静躺着。河里碎冰轻撞,叮咚作响,天蓝得吓人,一点也不像要下雨的样子。河神什么时候来?英俊潇洒还是怪模怪样?我会被吃吧?

    “闺女!”娘还是没忍住哭,远远喊了一声。

    二丫忍了一天的泪突然滂沱。周围除了冰冷的河水,什么也没有了。

    “娘,大姐,三丫。”少女呜咽着,低声呐喊,“娘……娘……”

    逆流而上的竹筏不知驶到何方,岸边树林密布,白雾渐浓,薄薄一层吉服挡不住初春的风,二丫冻得瑟瑟发抖,下颌挂着的泪水结成霜。寒冷和伤心暂时压过了恐惧,她将脚边摆着的香捻在手里取暖,静静等着死亡来临。

    船一样的阴影从远处游来,一个硕大的蛇头从河面升起。翠绿鳞片贴满全身,红色小眼珠闪着幽光,眼神中流露出人一样的邪恶贪婪。水蛇大嘴一张,鲜红的蛇信子吐出,口涎从匕首一样的尖牙上滴落,腥臭难闻。

    马二丫僵住了。她此刻才知道,死亡这件事,即使心里已经设想了一千遍,事到临头还是会害怕。她心中狂喊救命,即使知道不会有人听见。

    突然间狂风刮过,一只金光闪闪的大鸟从天而降,流星一般俯冲,利爪瞄准绿色大蛇,四趾精钢般锋利,眼看就要挠穿蛇头。

    大蛇似乎察觉到了,蛇头瞬间下沉,回身长尾一摆,激起几丈高的水墙,祭品竹筏被波浪打翻,二丫向水底沉去。大蛇眼中浮现恼怒愤恨。

    金色大鸟闪身避过蛇尾,继续俯冲。水蛇眼中闪过一丝轻蔑,蛇尾高高抬起,试图将空中大鸟卷入恶沱河。到了水里就是它的天下,任你是龙是鹰,也翻不出浪花来。

    蛇尾果然卷中鸟腿。水蛇本以为一击必中,谁知剧痛传来,它的尾巴尖给削掉一截!水蛇仔细一看,巨大的鸟背上坐着一个清俊少年,手持一柄寒光凛凛的宝剑,剑尖挑着一小截翠绿色蛇尾,鲜红的血从剑身淌下。见它抬头看,少年微微一笑,如玉兰盛开,洁白芬芳。

    水蛇蜗居恶沱河几百年,早不是那争强好胜之辈,见少年能御巨型金雕,手中宝剑又如此锋利,偌大神通,不禁心生退意。可它于此地受河神香火,若今日退让,岂不是面子大损?亏了面子事小,亏了香火事大。

    思及此处,金雕的爪子已再度到它头顶,水蛇不退反进,头向后仰,让那鹰爪插入它的胸膛。它几百年都在修肉身,鳞片几乎刀枪不入,不信区区一只坐骑能击穿自己铠甲一般的蛇鳞。

    可惜此金雕并非普通坐骑,剧痛传来,大蛇胸口被鹰爪嵌入,顿时鲜血直流。

    白孟禾一击得手,鹰爪缩紧,试图把水蛇高高抓起,扔到岸上。可那大蛇身躯庞大,她用尽全力仍抓不起来,一雕一蛇陷入僵持。

    水蛇忍住疼痛,蛇尾缠上金雕双腿,狠狠向下拽。而后嘴巴大张,一串细如牛毛的冰凌霎时间射向金雕腹部。只要击伤坐骑,少年入水,就是它的地盘,谁也不能与它相争。

    “完了。”白孟禾心中绝望,她可能不会死,但是一定很痛,她最怕痛。

    想象中的痛苦没有到来。鸟背上的涂山青看情况不对,纵身一跃,在空中挽起剑花,将水蛇射出的冰凌尽数击落,自己则向水面坠去。

    白孟禾见小狐狸要落水,心急万分,以喙作刀猛啄蛇头,同时爪子纵向一剖,摆脱水蛇缠绕,立刻加速俯冲去接他。

    水蛇胸口被剖得鲜血淋漓,见这少年连坐骑都如此厉害,自觉不敌,趁二人都来不及理它,直接开溜。

    白孟禾接到小狐狸,再回头找,已经找不到水蛇的踪迹,不知它躲哪儿去了。

    “你干嘛瞎跳水,万一落进水里,嫁河神的就不是三丫她姐,而是你了。你白白嫩嫩,比新娘子还像新娘子。我可没办法进水里捞你。”白孟禾从昨夜起就没和小狐狸说过话,此时看他奋不顾身相救,嗔怪道。

    “不是有你接着嘛。坐骑当的挺不错,进步神速。”涂山青轻抚白孟禾羽冠,让她感觉自己在被摸狗头。

    “别摸老子!让臭蛇跑了,下回怎么办?它肯定不会应战。在水里咱俩加起来都打不过它。”

    “只能出其不意了。找找它老巢在哪儿。你不是还有一招压箱底无敌霹雳……”

    “你他妈的真的不想活!”白孟禾不待他说完,飞速俯冲向岸边一棵大树,头擦着树冠冲过去,把小狐狸的脸撞在树枝上。

    “粗俗,暴力。”小狐狸头卡在树杈上,纵身一跃,轻飘飘落地。擦擦鼻血,微微一笑。

    白孟禾变回人身,玉冠道袍男装打扮,走向被水鬼救起又晕过去的马二丫,单膝跪地,摆出一个想象中最帅的表情。

    “姑娘,我送你回家吧。”

    可能是被小狐狸气昏了头,一向机警的白孟禾仿佛没注意到远处树丛里趴着一个脸色惨白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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