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夜色深深如许。

    我正翻看着上个月的账册,生意做到我这个份上,完全没必要自己算账。而我听说先前墨鸦在将军府时恰巧兼任个管账的,于是立时就将账册亲自送到了墨鸦眼前,并以一种“你能堪大任”的眼神将其看了片刻,遂转身离去。

    优秀的领导者便是如此知人善任,无需言语,便可让手下心甘情愿为自己打工。

    墨鸦:完全不是。

    有人管账自然是好事,省得我每日劳心劳力地费劲。不过将账交给墨鸦并非是我全然不管,闲暇时总还是要翻出来看一看,毕竟光是看到上头的数字,我就觉得心情舒畅。

    正当我翻到最后一页时,店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我根本不舍得将目光从账册上移去,就客客气气地开口:“这位客人,打烊了我们。”

    片刻,却闻脚步声没有离去的意思,我这才从账册中抬起头,原本已经摆出的一个悠然笑意却蓦然僵在脸上。

    来人一头雪白长发,眉目深邃冰寒,明亮烛光亦不可使之温柔半分。

    我下意识喊了声墨鸦。

    墨鸦应声而来,本还有几分戒备,在见到来人之后,却倏倏然轻松起来,甚至成了满满的调侃与看好戏。

    韩文玉:你没事吧?

    是的友友们,这么多年过去,卫庄终于又找上门来了。

    彼时山崖一别,我虽知再会有期,然究竟何时,我亦未有答案。

    许是在这数年间的随便哪一年,等他找到我的那一天。

    如今,这一天果然来了。

    而他也确实练过了,当初那个清秀俊逸的美少年,终于在岁月的摧残下,变成了一台双开门冰箱。

    是我真的会喊救命的程度。

    尴尬沉默片刻,终还是我倚在桌边,好脾气地开口:“你一个人来我这里喝酒?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酒钱可以打点折扣。”

    墨鸦:行行好再别说了。

    卫庄眉头一压:“你觉得我是来找你喝酒的?”

    我当即吓了一跳,急忙摆手解释:“找这个字用的不恰当,我不陪酒的。”

    卫庄:我才喊救命好吧。

    墨鸦早已在不知何时溜走,只留下我与卫庄于萎蕤的烛光中相顾无言,倔强得像是簌簌寒梅,非要等到冬雪落满枝头,才肯无声绽放。

    但也或许只是谁都无法先开口说出那句,我其实有点想你了。

    然而终究还是我先开口,像极了从前无数次,我与他之间,我先妥协的模样。

    “我在院中埋了一坛酒,从前一直忙着没时间喝,今日正巧得闲,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卫庄沉吟片刻,终还是答了一个好。

    院中月色如水倾泻,我与他皆坐于廊下,看偶有蝶舞翩翩。

    墨鸦警告过我这样的季节里我已不大能喝冷酒,为狗命计,我只能将酒温上一温。

    我一边倒酒一边向卫庄解释:“养生要从年轻的时候做起。”

    卫庄显然对我的说法颇有微词,却并未反驳,只看着我的动作,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情绪,我尚且来不及看清,就已被他隐去。

    我将酒盏推到他面前,眉眼间便蕴上几缕浅薄的笑:“这些年江湖上到处都有流沙与你的传闻,看来这流沙老大,你当的也是得心应手。”

    他接过酒盏,目光沉而冷冽,望着杯中映入的月光,良久,忽问我:“那么你呢?就甘愿在这里当一个——什么玉老板?”

    “自己赚钱自己花,不靠别人顶呱呱。”见卫庄目色不善,我佯装咳嗽一声立刻正色,“你说这有什么不好的呀,人生在世别的没了都可以商量,但唯独没钱是万万不能的。流沙不也是收钱办事么,而且收的还都不便宜。”

    咱就不要大哥说二哥了吧。

    “但你不同,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曾是韩国的公主?”

    听他这样说我脸上的笑意更深,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眉眼弯弯地瞧着他:“你也说了那是曾经,当今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亡国公主。”

    卫庄微愣,一时之间竟也说不出什么话反驳。

    于是我一垂眸,又道:“你总不会无缘无故来寻我,说吧,是——要我重回流沙?”

    “流沙找了你很久。”

    看着卫庄面无表情地说这句话时,我忽得起了调侃的心思,于是歪了歪头,故作风情万种的姿态,问道:“是流沙找我,还是你找我?”

    意料之中,卫庄脸色微变。

    我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搭在腰间,便用带着几分妩媚的眼神瞧他,不作声地等他的答案。

    心说,我这就是赤练人设天花板了吧,全体,夸我演技!

    或许是觉得我与从前的红莲大相径庭,卫庄只与我对视片刻便移开视线,道:“如果你不是他的妹妹,我根本不会在意你的死活。”

    我觉得我的笑僵在了脸上。

    良久,我才终于又笑出了声,极短极轻的嘲讽笑意:“很好,现在你出去,再多呆片刻我就要收钱了。”

    *****

    卫庄最终没有出去,我也没收他酒钱。

    主要是不敢。

    我的老天鹅,鲨齿都出鞘了我还敢问他要钱的话,下一刻我的魂也该出窍了。

    酒钱可以不谈,但有些钱不得不谈。

    卫庄的确是来找我重回流沙的,但我是谁啊,现今中原第一富商,吕不韦见了我都要喊一声佩服的大秦首席搞钱小能手——此等头衔加身,要我跟人办事,显然是一种羞辱。

    但凡能自己开公司,谁他妈愿意看人脸色替人打工啊。

    流沙想招揽我堂堂玉老板,没点可人的条件肯定没戏。

    天底下敢和流沙老大谈条件的人不多,我算一个。

    “工钱得按时发,到了年底得按照当年收益分成绩效。另外,你不能干涉我在闲暇时间做别的工作。”我掰着手指将要求一一列出,“如何,你觉得行我就立刻入职。”

    卫庄:你死后干脆埋钱里算了。

    事实上我提的这些要求也不多过分,我不好赌不好色,爱点钱怎么了。

    最终卫庄的鲨齿在犹豫片刻后重又落入剑鞘中,宽袍袖一甩,转身离去时丢下两个字:“可以。”

    于是我和墨鸦告别。

    墨鸦跟了我好些年,于奸商一项上擅长得与我如出一辙,又受我耳濡目染,思想已经快步入21世纪,是以我丝毫不用担心自己走之后锦玉行的生意会受影响。

    甚至我怀疑以他的智慧还能开发出更多新东西让我大开眼界。

    所以故事就发展为我本想嘱托他“我这就去了”“一定要好好料理我的产业”,到头却全成了他对我的碎碎念。

    什么天气冷了不可总立在寒风里,狐裘大氅要随时记得穿,诸如此类听得我耳朵都起了茧。

    墨鸦嗤之以鼻:“就算起了茧也未见你真往心里去。”说到这里他旋即又笑,像是有些放心的模样:“不过如今有了他,我倒是能放下心来,左右他总不会放任你不管。”

    我心说兄弟你别瞎说行不行,你指着卫庄能干什么,还不如指望我哪天能自己开窍呢。

    墨鸦:那打扰了,指望不上一点。

    *****

    于是我便如此轻松愉快地重返流沙。

    小白凤见到我的时候差点没从树枝尖儿上跌下来,他瞧了卫庄半晌,有些撼然又有些佩服,道:“没想到你竟真把她找回来了。”

    卫庄哼了一声。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从前看的时候就觉得卫庄对小白凤有种莫名其妙的宠,属于他狂任他狂,其他人不服憋着。

    这样宠的没边,我突然生出一个诡异的想法,就仰头问小白凤:“不会是你让他把我找回来的吧?”

    小白凤听罢,彻彻底底从树上下来,迎着我的视线,生生别开头去。

    耳尖却未及掩饰,泛出些许血色。

    我心下霎时了然,又不由有些感动,心说还是小凤凤香,时时刻刻惦记着他的好姐姐。

    早年小白凤还在夜幕的时候他与我多少有些龃龉,不过这是立场不同,他也无能为力。不过自从他加入流沙之后,我与他之间倒是甚为亲厚。

    因着我拼死救了墨鸦一命,又在流沙训练的过程中与他有过相当深厚的革命情谊——指又挨卫庄嫌弃又挨揍——这两个buff加起来,我和小白凤倒不像秦时里说的那般,互相深切地厌恶对方。

    甚至他见着我还有几分欣然。

    “墨鸦还好吗?”

    “好,很好,整日在我耳边絮叨。你是该多来瞧瞧他的,好让他也说说你。”

    白凤听了就笑,是少年人常见,却在他脸上不多见的温和笑意:“你救了他,他当然只说你了。”

    我无声叹息,装出好生无奈的模样,委屈摇头:“倒成我的错了。”

    白凤又笑,肩上的羽毛装饰凌空飞舞,似乎如他本人一般意气风发。

    这许多年过去,有人垂垂老矣,有人不再年轻,却唯独似乎只有他,还留存着些许年少时的桀骜与张扬,更近乎风的自由。

    我想,如此也是好的,这里至少还有一个人,能让我窥见过往。

    那段最酣畅淋漓的时光,最拨人心弦的意难平,和最痛苦难熬的夜。

    便也就是这般砥砺,才成就了今日的我。那些岁月中的每一场风每一滴雨,都将我雕琢成了如今的模样——无法舍弃,不忍舍弃,但必须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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