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瓜

    林栀和马栓的事儿被大人们浅浅揭过,作为当事人的他们也没在提过。

    小孩子打架嘛,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俩因为这事儿正式认识了起来,算是不打不相识。

    倒是方二,她没在见过。问其他人,似乎都对他忌讳莫深。

    这日,她和往常一样在家门口看其他人骑竹竿,那些人隔三差五就要给她表演几次,她看得可开心了。

    这一来二去,她知道了两个男孩一个叫铁蛋、一个叫柱子,还有一个小姑娘叫二丫,是铁蛋的妹妹。对了,还有一个叫狗剩的今日没来。

    虽说是贱名好养活吧,但每每听到他们这些小名或诨号,她都觉得分为喜人,很是想笑,忍都忍不住。

    “铁蛋、柱子,别玩了,方二又被他爹欺负了。”狗剩嗓门大,火急火燎地跑来隔老远就大声喊道。

    等等,方二——是她知道的那个吗?

    询问铁蛋和马栓,他俩只说他们的朋友,说他很聪明,是他们见过最聪明的人。二丫和双雀听说过他,但都听家里的话,不敢和他玩。

    铁蛋一行人听闻,连忙拿上东西就朝狗剩跑过去,林栀也不例外跟着他们就跑。

    经过和马栓的一事村里的小孩一时之间没人敢得罪他,毕竟可是把村里的小霸王打了一顿的人。至于大人们的事儿,他们自有他们的考量。

    什么,敢欺负她伙伴的伙伴。

    林栀自诩心志比他们都成熟,这刚打了霸王,她自然就得成为新的霸王,她很自觉地把自己放在了大姐头的位置。

    一行人跑到方二家时,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了。

    只听从方家院子里传来一身大吼:“给老子把钱拿出来。”两人似乎发生了争执,一道瘦弱的身体直接被摔到了地上,发出扑通的一声。

    林栀光听声音就觉得疼。林栀和柱子他们个子小勉强能从大人们的缝隙中,看到屋里的情景。

    只见满脸络腮胡子,衣裳凌乱,腰间却还挂着酒壶的中年男子,毫不客气地推攘着一个五、六岁的孩童。而身上已经被磨出血的男孩则死死地抱住怀里的破布钱袋,嘴里嘟囔着:“这是阿娘留给我读书的钱,不能给你。”

    方父听到这话,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道:“这钱是给老子买酒喝的,她竟然想给你买笔墨纸砚,想得美。老子的钱就不会给你买这些。你生下来,老子就没见过你写过什么字。”

    说着就举着手掌要朝男孩打去。看那蓄力时的掌风,是要下死手啊。

    林栀们在院门口想朝院子里挤进去,可不知是哪家的大人死死拉住小孩子们不让进去,半天都挣扎不开。

    只得边挣扎边听身后时不时地传来几句:“这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你我也不好拦着呀。再说了,那斯喝了酒可虎的狠。”

    直到人群中传来了几声“里正来了”,院子里殴打声这才歇了些。

    堵在院门口的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来,灰衫白髯的里正杵着拐杖走进院子里,使劲地往地上敲了敲,震得石子与灰尘翻飞起落。

    “方岱,还不放手。”方岱是方父的名讳。方父听到里正连名带姓地叫他的名字,这才不敢放肆。原本嘈杂、混乱的场面也瞬间控制了下来。

    “都安静,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里正站在院子里,不怒自威,先眼神示意叫了方二的小孩回答。

    方二勉强地靠在院墙上半支起身子,浑身是伤的面上,悲愤交加,一字一句缓慢、掷地有声地说道:“他要抢阿娘留给我上学的钱,我不给,他便打我。”

    里正闻言,朝方父说道:“这钱是过了大家伙的明处的,永哥他娘死的时候可是喊大家伙做了见证的,她千辛万苦存下来的钱是为了给永哥儿上学用的。你不能拿。”

    人群中也传来附和:“就是,当时我们可是见证了的,立了字据的,这钱是留给方二小子上学用的。”

    皇帝的一首劝学诗在村里广为流传,“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①的说法,声名远播。是故,孩子读书识字之事是美谈,除了实在家境贫苦没有门路的,家家都愿供自己子女去读书的。

    不知是哪家娘子想起了方二他娘凄惨的身世,哭着道:“可伶的临娘被你欺负死了,现在她儿子也要被你打死了。”

    方二他娘,村里人只知她名中有个“临”字,便唤她临娘,具体是什么来历已不可考,依稀记得是个内秀贤淑的女子,平时就替人缝补和浆洗衣服,深居简出。是以,她临死前拖着病骨,前去找里正为他儿子某一份前程时,大家才记起这个人,所以格外印象深刻。

    临娘没有别的要求,就是想让她儿子去上学,一钱分为两三份,一份给里正求他为他儿子找学上,一份留他给他儿子作为日常花费,另外一份,当时在场的人人有份,都领几十文,求他们这村里人能稍微看顾一下她儿子。

    死前,她已病得不成样子,瘦骨嶙峋,身上肉眼可见的青黑伤痕,一身的血汗才存得几百文,当她拿着六贯铜钱求里正替她做主时,他们被深深震撼了。

    方父闻言,大声嚷道:“临娘可是病死的,跟我可没关系,老子待她够好的了。再说了我只拿在这小子手里的,在里正手里的我也没要呀,这小子五岁了都还没写过字,怕是笔和纸都还不认识呢,这钱拿给他上学,怕是没处用呢,人家夫子都不收的。”

    不知是何人嘀咕了句:“也是,就是方岱这德性,怕是养不出会读书识字的娃呢。三岁看小,七岁看老 我们也着实没看到过方二小子有什么读书天赋。这临娘的血汗钱,也不是这个花法吧。”

    方父见状又加了句:“怕是我现在给他借来笔墨,他也写不出个花来。”

    言语之间满是嘲讽。

    一时之间,大家议论纷纷。有说方岱不要脸的、有说临娘身世凄苦的,也有在里面浑水摸鱼、混淆试听说方二小子也不该拿这钱的,也有冷眼旁观,随声附和的。

    漫天的言语似要把这天都挤破了似的。

    方二支起的身子弯下了些,眼神也暗了暗,扯了扯嘴角似要说写什么,终是低着头沉默了下来。

    挤在人堆里的铁蛋一直小声地说道:“不是这样的,方二可聪明了,他会读书,还会写诗呢。”他只觉得大人的话让他有些害怕,明明这钱就是方二她娘留给他的,他爹本不该抢的。

    林栀站在期间只觉得无比的难受,这一幕幕实在是熟悉的可怕。

    “柱子你家是不是在隔壁,你家有笔墨纸砚吗?”林栀连忙转过身拉住身后焦急不安的柱子。

    柱子他爹方帷是这村里本家本姓唯一的秀才,虽然落拓,但也是秀才,这笔墨纸砚必然是有的。就是林栀家隔方二家太远了,不然她就去拿了。

    柱子逐渐被挤在墙角,看不见里面方二到底发生了啥,听到林栀的问话楞了一下还没明白的道:“有,在屋里。我爹平时不让我乱碰。”

    林栀来不急解释了,催促着柱子快回去拿。柱子见林栀很是着急和笃定,便也听她的话跑回家去拿了。

    这时,里正想了想说道:“立了字据的,这钱本该是方二小子的。另一半在老朽手里,我会替方二小子找地方读书的。”

    里正也知道方岱德性,怕是他拿了钱,也是去买酒、去赌,总归是没个好去处。原本想着,留一半钱给方二小子是让他能生活得好一点,没成想竟是害了他。

    “栀姐儿,我拿来了。”柱子气喘吁吁地跑来,小心翼翼地递到她手里。

    林栀接过柱子手中的笔墨纸砚,大声说道:“笔墨来了,写上一写,自见真章!”

    一股不知名的勇气指使着她使劲往前挤去。许是老天开眼,她得以走到事件的主人公面前。

    林栀磨好墨,毛笔蘸好墨水,轻轻地掰开他紧握着的右手,把笔放到他手里帮他握好,对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做得到的,我相信你。”

    起初,方二没有反抗,只是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任林栀摆布,后来他握住了那支略带着体温,还有些细毛刺的笔。

    提笔就写道:

    大海四四方,乌龙蟠中央。

    若遇天下手,飞出好文章。①

    井底之蛙,看大海和天空都是四四方方的;传说黑龙所经之处,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正如这人头攒动、乌烟瘴气的院子里,人是那井下之蛙,只看得到他眼前所见却从不敢跃出,也是那黑龙,带来的是暗无天日,没准哪天他们带来的水就把无辜的人给淹死了呢。他是否能遇到那么一双手,能带他走出这中央、四方呢。

    方父见此,大惊,嘴里嚷嚷道:“不可能,怎么会这样。你什么时候会读书写字的?”

    方二望着方父那副似要狗急跳墙的嘴脸,他似乎开心了些,又提笔随手写下:

    父母恩如山,百事孝为先。

    比邻相和睦,犹如月团圆。②

    侍奉双亲、团结邻里,那尺牍成山的史书典籍里都是这样写道的,也是人们所倡导的。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信奉着的、做到的。可如今他真心待着的阿娘凄苦惨死,死前还在为着他操劳,为他计之深远;可欺压着他,似是一只恶犬的父亲,游荡人间。竟是这样的不公平。平日里淳朴友善的邻里,竟有一天也朝着他口吐恶言。

    笔尖丝毫没有停顿,只是他要写上自己的名字时的笔触似有千斤重担。

    他好恨呀,他竟也写不出他那满心愤恨,只余粉饰太平、自欺欺人。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③

    方二,方仲……

    不——他不要“方”字,要“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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