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光之翳

    1

    没有人会怀疑,这场盛会安排在这样的夏秋之交,是多么地恰如其分。

    白日里溽热渐消,早晚的空气中甚至还有丝丝凉意。人们的身体经过漫长的炙烤,终于从酷暑中解脱出来,生发出了全新的生机,正急于在一场浩大喧嚷的活动中进行释放。

    南境子民,不似北域即将沉浸于农忙,这里大部分疆土四季如春,山中,水中,或是潮湿的农田里,皆可获取不同的食物来源,免去了人们的口腹只忧,让人们把精力更多地放到其他事项中。也正因如此,南境的制毒、炼兽最是纯熟,更有各式各样层出不穷的节日和庆典供人消遣娱乐,诸如天彩节的泼漆、钟礼节的鼓乐、夏至节的竞水、争春节的野游,还有仲冬时节的万兽巡礼……

    如今,席卷整个百越,惹得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便是对于皇储角逐至关重要的清剿异兽的行动,即“秋杀行”。这场浩大的出行虽然仅限皇室贵胄参与,但由于事关遴选整个百越日后的统御者,因此自然也是普通百姓在最近一段时间里最为关注的要事。

    众所皆知,历任百越国主皆是擅长控驭异兽的超群之人,不仅是君权神授的印证,更是统御四方的保障。由于百越奇毒异兽颇多,多年来在一些荒郊僻壤之地,常有失控的异兽流窜,惹得人心惶惶。人们都期望能有一个手段雷霆、文武皆长的君王临世,将阴暗处的混乱悉数平定,允百越盛世长久,繁荣不衰。

    当秋杀的队伍从皇城出发时,百姓们守在街边夹道相送,其场面热烈不下于经历任何一场节庆。

    在人群制造的声浪中,阿玘无可奈何地犯了头痛,一开始只是轻微的锥刺感,后来程度慢慢加深,像是头颅被车轮一次又一次碾过一般。她用力地按住太阳穴,一下一下耐心地揉着,但却丝毫不得缓解。自上次苦争春发作以来,身体不同部位的疼痛亦愈发频繁和剧烈。

    可是,难道就要一直这样等下去吗,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到底在等什么……

    或许,是要等到确定皇储最终的人选。或许,会有奇迹出现,予她救赎。或许,干脆等一场灾厄降临,将她毁灭……

    甚至半是玩笑地,她还与牧茧聊到了百越民间的争春节。虽知百越民风开放,但她此前也没想到百越还会有这样……豪放的节日。

    据说,苦争春是来源于一种叫作争春酒的饮品,此酒专供争春节时野游啜饮,用以撩拨情思,助长兴致。它的原料是留春果,在百越淞州一带盛产,其他地域也有少量生长,山间的野兽或住民更是信手取食,聊以助兴。不知是哪个奇人,将争春酒进行提炼改造,变成了苦争春这种带有折磨性质的毒药。

    昏昏然地,阿玘脑中闪过一个人的身影,那人身形高挑,脊背宽厚,墨色长发在背后松松束着,鸦羽扇轻轻摆动,深蓝的衣袍在风中翻飞……

    汝安,你可信我?

    我会一直在此地,守着与你的约定……

    耳边似乎响起了一个男子深沉浑厚的声音,那声音带给她一种安定放松的力量,而当这种熟悉感渐渐凝聚,甚至阿玘感到可以在脑海中描绘出这个人的样貌时,头痛顿时尖啸着升至顶点。

    “阿!”汝安难以遏制地发出轻微的□□,她一手扶额,一手胡乱地抓紧衣袍下摆。就在此时,一个身影利落地闪身进入她所在的车驾,没有一丝犹豫,就将她拉到自己怀里。

    是亓珵。

    “头痛了?”亓珵的声音自带凉意,又有一种微不可察的焦急和忧虑掺在其中。

    阿玘仍然疼得说不出话来,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两座持续移来的山体夹在中间,一点点地用力,直到所有骨与肉被压碎,和山的泥土砂石草根昆虫混在一起,最终永久地封存下去……

    “可是因为想起什么了?这么疼,就不要想了……” 阿玘在亓珵怀中几乎疼得晕了过去。他深感无措,唯有继续用力抱着她。可是看着她毫无生气一动不动的样子,有一瞬间,他觉得她的生命仿佛已经从躯体中流失殆尽了……

    他猛地将她抱得更紧了些,甚至还神经质地低下头,将耳朵贴在她的胸口,直到听到她有规律的心跳声,才稍许松了一口气。

    他觉得不能再等了。

    尽管阿玘守口如瓶,牧茧更是油盐不进,但阿玘的侍女有对他透露,曾在夜里见过牧茧和一个没有见过的男子在院中讲话,听她对男子的描述,应该是那人没错。

    他还是来了。

    不过看眼下的情况,属实来得正好。找到他,就知道他们从何处得到无澜,而能制出无澜的人,一定能医好阿玘所有的病痛。

    或许下一次,他应该提前在殿内某处藏好,或是让侍女旁敲侧击打听出些什么。

    亓珵一边等阿玘醒来,一边漫无边际地思考着,只是他没有想到,这次会面会来得如此突然。

    2

    万兽坛距离符烎的府邸最近,因此修建临时别宫的职责由符烎主动承接下来。短短两个月,一栋大气恢弘的别宫便在万兽坛上首落成,不参加秋杀的皇族和官员可进驻别宫内休憩娱乐,顶层开阔的露台更可一览万兽坛全景。

    除了别宫以外,另一个非同寻常之处,便是国主弃皇,在没有任何预兆的前提下抵临别宫,与众人同观秋杀。不过前代神女已然退隐,长期居于岚琅山石门祭,不再过问世事,遂没有同临,众人亦对此心照不宣。对于百越来说,神女的身份优先于国后,当神女卸任,她是否仍居国后之位便已经没有人在意了。

    至于为何在先代神女在任时便将新神女送上位子,或者更准确地说,为何在国君在位时,举国便已如此兴师动众地遴选皇储,原因则主要在于弃皇久治难愈的病症。相当长一段时间以来,弃皇通体虚乏,气血亏空,病弱嗜睡,对国事亦渐渐失去把控,国中大权渐渐分散到几位核心要臣手中。他们统领中枢要务,亦代表各州势力。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不管是民间还是上层,都传言圣上命不久矣,无法继续统御百越,各州势力闻风席卷而来,在遴选皇储一事上推波助澜,急于夺权。在今日这场盛会中,人们面对突然驾到的君王,虽然依旧礼仪周到,恭敬有加,实则是有敬无畏,在心里似乎已经提前为这位君王卸去了一国之主的冠冕。

    弃皇一袭白衣居于上首,面含浅笑俯视着殷勤的众臣们,不知心中在思索什么。比起君王,他的姿态更像是超凡的修仙者,俯瞰众生,又目空一切。

    目前仅有的九位皇储候选者及其随从已经聚集在万兽坛中。在一番繁杂冗长的祭祀仪式后,阿玘按照亓珵事先安排好的样子,在万兽坛为众人送去祝语,其间,狰一直盘桓于阿玘身侧,偶尔在原地散漫踱步,或是发出轰鸣般的低吼声,看似漫不经心,又极具威慑性。最终,众人终于浩浩荡荡地向林中进发,阿玘则被亓珵送到别宫的卧房中。

    就算阿玘今日没有突然发作,亓珵也早就为她安排好了别宫最宽敞清净的一间卧房。正对着房门的,是两扇宽大的窗户,往两侧横向拉开,一阵带着林间植物气息的清风便扑面而来。窗外正对着蓊郁的岚琅山风光,满眼的绿色沁人心脾。密林间隐隐显现一条清澈的溪流,随山势蔓延,亦有清透的水声涓涓作响。

    一进房间,阿玘便如倦鸟归林般,三步并作两步,又有些许踉跄地扑到铺着柔软垫絮的卧榻上。待稍稍缓了一会,才回过头,冲着亓珵很努力地扬起一抹微笑。虽是想宽他的心,殊不知他看到她的笑,只觉得愈发心疼。

    他犹豫了一下,侧坐在她塌边,也对着她笑,顺手为她捋了捋鬓边有些凌乱的发丝,“我还有事情处理,你暂且在此处好好休息,房门从内侧锁紧。明日辰时,他们会回来清点战果,结束后我来唤你,我们一同返回都城,可好?”

    阿玘用力点点头,对他笑着眯了眯眼,模样憨傻,想表示她此时松快自在,却连发出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

    亓珵最后沉默着看了看她,万般不舍地贪恋着与她在一处的每一缕光阴,但又突然抽刀断水般,迅速起身离开了房间。

    剩下阿玘一人在房中时,她好似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像是伫立在久旱无雨的大地上的一根枯草,又像是轰然坍塌的城墙,向一侧沉重地歪倒下去,再也立不起来。虽然身体躺在榻上,意识却仿佛向无尽的深渊中堕下去,不停地下沉,下沉……

    3

    ……

    很快,亓忞收拾好行囊,不知从何处雇来一辆马车,选在某一日天还未亮时,带着亓珵和汝安从觞山山脚下那片宁静的村落中抽身离开。没有任何预兆,亦没有告知任何村民,就如同他们某日突然来临那样,悄然地消失了。

    经历了长途的颠簸和跋涉,不知渡过多少条河,翻过多少座山,他们一行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都城惠安。

    一切似乎早有预谋,亓忞依托自己的手段和人脉,没有任何违和地将他们三人嵌入了惠安原本繁忙纷乱的生活中,但却未曾对汝安和亓珵有过太多解释,只称早年遭朝廷流放,直到最近才重获任用。而自亓忞回归中枢,汝安和亓珵则顺理成章或是别无选择地扮演起了不那么骄纵的官家小姐和不那么纨绔的公子哥。对外,亓忞直称汝安为女儿,说是多年前迎娶的继室带来的孩子,继室亡故后便由他一力抚养,却并未对任何外人言及她与亓珵之间的婚事。汝安和亓珵先前虽对婚事极为冷淡,但面对亓忞的态度亦多有不解,但又只当那是亓忞应付外人的真假掺半的说辞,并无意深究。对他们来说,为了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有太多功课要学,亦有太多人际往来需要应付,根本无暇对那些多少错位的说辞进行拼凑和解析。

    尤其对汝安来说,在那段时间里,她始终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如同烈火烹油,而最令她感到烦躁的是,她说不清这种压力到底来自何处,就像是突然间被丢进一个不停旋转的圆环里,为了不摔倒或是不被甩出去,只能拼命地迈开步子奔跑,可是不管她怎样拼尽全力,却都只是在原地打转,看不到自己究竟要去往何处。

    而那时侯的亓珵对她来说,亦是阴晴不定,难以捉摸。她本以为在阿深走后的那些日子,他们之间已经培养出了一种默契,或是友谊,虽然没有太多言语,但彼此心照不宣,甚至亓珵一个眼神,她就知道自己是该跑还是该跳。可每当她无意识地想要依赖他的时候,就会发现他仿佛在自己和她之间竖起了一道由寒冰造就的高墙,让她不得不瑟缩着远离开来。

    对外,他带着纯良无害的笑容,在富家公子间谈笑自若,游刃有余。而在她面前,他仿佛永远都冷若冰霜,将她拒之门外。

    在那段时间,她内心唯一的寄托便是等亓忞回府。亓忞事务繁忙,鲜少回府,可只要一看见他,汝安便像踩着气泡般脚步轻盈地跑到他身边,问有没有阿深的消息,而亓忞亦耐心地和她分享所有他掌握的来自边关的情报。

    直到有一次,亓忞回到府中,还未等汝安来问,便急忙将她唤到身边,用低沉温和的声音告诉她,阿深要回来了。

    阿深要回来了。

    他要回来了。

    汝安如同一下子被抛入了松软的云彩中,先是极度的兴奋,心脏像是失控般地狂跳不止。紧接着,便是茫然不知所措,像是脑中塞满了松软的棉花,不停鼓胀着。

    那一夜,她突发奇想让贴身侍女荼青去库房讨来梅子酒,两个女孩在房间里边扯闲话边一杯又一杯地喝着,很快便醉成一团。侍女在房中睡去,汝安捧着酒壶踱到院子里,看皓月当空,月光似薄纱弥漫。她问月亮,你可知阿深何日启程,何日抵达?

    她扬起纤细的手臂,一手提起裙摆,伴着无声的曲调在院中起舞。都城中官家的小姐流行学舞,更喜在宴会上演出,竞赛。为了不落于人后,亓忞也让汝安与专门的师傅进行学习。汝安年纪虽小,身段灵活柔软,但依然被折腾得没了精气神,只是机械地学和练。可这一次,借着三分醉意,汝安仿佛感受到一股温暖的液体在身体里流淌,肢体重获新生,与兴奋的头脑一经连通,便自然而然地舞动起来。她觉得身体无比地轻盈,好像脚尖再用力一点,就能一跃飞到月亮上去。

    那一晚,她不记得是何时睡去的,只记得最后跳得没了力气,倚靠着院中的榆树痴痴地望月,饮干了壶中最后一滴酒。第二日醒来,她好端端地睡在自己房中,侍女荼青却眼底青黑,似是一夜没睡的样子。汝安问她自己昨夜如何回的房间,她也一概含糊而过,整个人像是缩小了两圈,缓了数日才恢复原样。

    后来,为了能更快地度过这段等待的时日,她每日榨尽自己所有的时间沉浸于各门课业,连亓珵忽冷忽热的样子也被她抛诸脑后。亓珵得知深兄即将归来与家人小聚,心中亦是欣喜,可见汝安要么不要命似的在自己院中练习舞蹈,要么捧着书本魂不守舍,心中渐渐凝聚起一种灼人的烦躁。尤其是那日,见她在自己院中偷偷喝酒,还一脸满足地靠着榆树睡了过去,心中更是火气蒸腾,几欲爆发,却只得闷声将她抱回房中,任凭无知无觉的少女在怀中呼出灼热的酒气。许是外散的怒气燎到了睡梦中的荼青,荼青一个激灵直起身子,眨巴眨巴眼睛,正对上小公子凌厉如刀锋的目光,吓得差点哭出来,于是自觉地在房外罚站了一夜。

    白日里,亓珵依旧辗转于学塾和公子哥们的宴饮,到了晚上,卸去伪装,他总会不受控制地到汝安院外望上一眼,见她房中燃着昏黄灯火,纤细的影子在窗上慢慢晃着,心中如同有羽毛拂过,仍是烦躁无解,却也饱满充实。

    越是阿深归期将近,汝安越是追加练习的时间,每日都到筋疲力尽才肯入睡,等到第二天天蒙蒙亮时,又立马起来继续练习。虽然没有刻意想要等阿深回来时,跳一支舞给他看,可这种暧昧的心思如同一根细细的鞭子,将她抽打得停不下来。万一有机会呢?她这样问自己。她便可以让他知道,她与从前又有了些不一样。她从无知女孩的躯壳中蜕出,成为一个或许有了一些妩媚的女子,和他记忆里的她不尽相似,但也许是一种会让他欣喜的变化。总之,她想凭借些什么唤醒他心中对她的印象和些许她期待的情感。她没头没尾地想着这些,就如同晦暗无光的生活中燃起了难得的光亮,被她捧于手心,无法放下。许久以后,当她回望这段过往,那些莽撞的泛着荧光的无暇情思,对那时的她而言就好比被海水抛至岸上的鱼,拼尽全力想去饮的一口水。无疑,她的精神已处在极度的亢奋中,以至于身体虽然极度疲惫,可她却丝毫没有注意到。直到有一日,当她心思荡漾地在院中练舞时,亓珵大步流星地走到她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不容分说地将她往外拉。她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被他一使劲丢在马上。汝安下意识惊呼,还未稳住气息,亓珵便一跃上马,从她身后牵引缰绳。一声喝令,马儿便抬足奔腾。汝安虽在山野长大,但从未骑过马,吓得扭过身子缩在亓珵怀里,连路也不敢看。待稍稍回过神,便不禁腹诽,还在城中,他怎敢将马骑得这样快。直到出城数里,亓珵才慢慢勒紧缰绳,令马儿止步。

    汝安惊魂未定。她扬起脸,怯生生地观察亓珵的表情,心中愤愤地埋怨:这人总是一阵一阵地发作,发作了又不吭气,让人根本搞不懂在想什么。

    亓珵沉静地呼吸,不急于开口,直到天边晚霞弥漫,鸿雁高飞,入夜的风带着一抹清凉拂去两人身上的热气,才听亓珵缓缓吐出一口气。

    “别练了。”他言辞简洁,但核心意志已经顺畅无误地送达。

    “怎么了?”汝安没有说好或不好,只是轻声反问,但反问本身已经有了它的思想。

    汝安微微侧过脸,等着他回答,却突然感到腿上一阵酸痛,原来是亓珵趁她不备,用力掐了一下她的大腿。

    汝安疼得半天没缓过来,眼中已经积聚起一汪热泪。她知道亓珵是什么意思,于是被掐了也无法反击,只是咬紧牙,闷声抓紧了马鞍。

    “深兄不喜欢这些,他与那些公子哥不同。你就算跳断了腿,他也只会象征性地拍几下手,转眼便忘。”亓珵的声音冷静刻薄,丝毫不留情面。

    腿上依然有余痛传来,眼泪终于攒够分量,用力地坠落下去。

    “后日,他便会从这条路进入惠安。”

    汝安闻声,极力向路的尽头望去,仿佛让目光彻夜不休奔走三日,便会与他的身影迎头遇上。

    “停留三日,旋即返程。”

    亓珵的声音依旧冰冷,如同利刃倏地没入汝安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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