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之梦

    1

    风儿拂,月影摇。

    倦鸟卧温巢。

    拉拉鼓,咕墙角。

    谁家的女儿,

    梦里捉知了。

    ……

    汝安已经昏睡数日了,伴随着时断时续的发热,偶尔呓语,梦魇连连。

    亓忞亲自照料着汝安,擦汗,扇风,喂水喂药,此外还每日请村中熟识的妇人来给汝安换衣。亓珵冷眼看着这一切,仿佛与己无关,只是不忍父亲过于劳累,所以也会在亓忞休息时,接替他守在汝安身边。

    阿深在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太注意过这个小女孩。他每日读书习武,上山下河,时间过得飞快,而她不过是个一直跟在身后的小东西,就像一只小猫小狗,无聊的时候扔给她一个小玩意,看她笑得脸颊通红,眼睛发亮,他也跟着无谓地笑笑。

    他们一起长大,因此也好像从来没有意识到这种成长。直到汝安十一岁这一年,亓父说,珵儿,待你成人,让汝安做你的妻子可好?

    亓父的目光幽深窅暗,内里徘徊着一些亓珵看不清的东西,让他觉得眼前的父亲从没有如此陌生过。

    之后的一段时间,他明显感觉到汝安对他的态度也与从前不同了。

    她在躲着他。

    看来,她也知道了。

    亓珵本就对一切漠然视之,汝安态度的变化亦并未对他有何影响,直到俞伯与阿深相继离开。

    汝安被托付到亓家,随即一病不起。

    那时的亓珵,一边机械地照顾着汝安,一边无意识地在心里想,要是她死了,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可惜最后并未如他所愿。汝安卧病数日后,恢复得像从前一样康健,唯有清癯的身形提醒着旁人她刚经历过一场大病。除此之外,她亦发生了许多变化,比如原本恬淡无暇的面孔,眼下因消去了一些婴儿肥,少了些孩童的稚嫩,反多了些少女的灵动清秀。一双大眼明亮灼人,擅自泄露着女孩倔强的心思,娇小的红唇亦如同暗室幽微的光芒般引人遐思。

    若一定要说还有其他的不同,那便是她再也不像过去那样笑嘻嘻地跟在亓珵身后,唯有沉默和阴郁终日笼罩着她,仿佛笑容这种表情,从她的脸上逃走了。

    那一段时间,他们几乎视彼此如无物,好像没有了阿深,他们也自然而然地断开了彼此的联系,成为了两个最普通的陌生人。他们如同被封闭在晦暗无光的深渊底部的两条鱼,却只能在各自的区域盲目地游动,难以发生任何交集。

    其实从很久前开始,亓珵便觉得自己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自幼在山野长大,性情习性却与山野的孩童全然不同。后来,慢慢得知父亲本是朝中高官,早年为避祸,才不得不隐居山野,母亲亦因病早亡……可在他的记忆深处,总能看到一些全然不同的画面,他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唤着“宙儿”,而后是一场大火,湮灭了一切……

    父亲对他关爱有加,可这种关爱就像一阵风,拂过表面,了无痕迹,难以潜入他的内心,与他的感受发生实实在在的联结。他与周遭的一切,也总仿佛隔着什么,让他觉得自己游离在外,无法触及,而身边的一切也无法侵染到他。

    除了阿深。

    父亲说,深儿是早年在流亡途中救下的孤儿,亓珵没有这方面的记忆,只知从小阿深便一直在他身边,既像保护他的哥哥,也像是他的朋友。

    阿深的存在,仿佛是亓珵与这世间唯一真实的联结。

    直到他离开。

    父亲说,他去从军戍边了。

    自十年前百越的铁骑再次踏入长原,长原不仅失去了所谓的贺兰氏唯一留存的血脉,更失去了大片的国土和本就不算殷实的财富。自此,周边小国频繁滋扰,企图一再从这头孱弱的雄狮身上撕扯筋肉,用以果腹。长原别无他法,只能加重赋税,横征暴敛。一转眼,十载已逝,长原国势虽有少许恢复,边关地区却依然战乱不休,城池频繁易主,百姓流离失所,民生难安。

    阿深曾向他提起,在他心中一直有一个很纯粹的愿望——他祈愿山河平靖,国泰民安。因此,亓珵很久之前便觉得,阿深早晚是要离开的。

    因此,当他从亓父那里得知阿深已离开时,他没有感到意外,而是下意识地说,他也要去。

    亓父摇头。

    他没有说,你还小,而是说,你们不同。

    待你长大,自有你要奔赴之处。

    亓珵自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自从切断了与现实唯一的联系,亓珵习惯了逃入觞山之中。那里曾是他的乐园,在阿深的带领下,他们制作各种机关和武器,用来捕兽或玩耍。如今,他孤身一人置于密林之中,整座觞山围拢着他,遮蔽着他,藏匿着他,成为了他的庇护所。

    那时的他,年少,激荡,却郁郁不得解。他总是不由得想,他或许本就不属于这方天地。

    只待一个契机,他也会像阿深那样义无反顾地离开。

    2

    对于汝安来说,每一次别离都似一场隐而不发的春雨。当滚滚的雷声从极远处传来,让人觉得一切变化和灾厄都好像离自己很远,直到倾盆大雨陡然来临,才发现自己远远没有做好面对这场雨的准备。

    母亲在她尚在襁褓中时离开,而后是父亲。而她,仿佛永远都要留在原地,伸出手,接着从树上落下的称为别离的果实。

    今日这场雨,也是淋漓如注。汝安躲在一处凸出的岩石下面,回想着上一次与阿深一同在此处避雨时的场景。他就坐在自己的旁边,尽可能将自己护在身后。

    “汝安,好好照顾自己。”她仿佛听过他这样说,而那时的她注定没有将这被雨水冲洗得几近透明的话语放在心里。她离他那样近,只觉得内心躁动,温热,想把他的身形、气味,他的所有都深深地印在记忆里,永远不要忘却。

    当她今日被告知阿深已经离开时,她几乎无法给出任何恰如其分的反应,失望的,绝望的,错愕的,难以置信的,通通没有,唯有下意识地迈开步子,逃入山中,仿佛是想让觞山给她一个确证的回答。哪怕眼下这场雨如此不留情面地撕扯着她,她仍然只能陷入深深的空洞中,甚至流不出一滴眼泪。

    如今的她,就好像已然失去了面对别离的能力。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亓家的,只记得昏天黑地地睡了数日。醒来时,只有陌生的家,和亓珵冷冰冰的眼神。而她,将那冰冷的眼神关在了自己心扉的门外。

    如同脚下的大地也曾经过漫长的冰封,她也是过了许久,才恍然意识到,失去阿深的并非她一人。

    她沉默地接受了亓父,接受了自己在新家中的身份。她知道父亲临走前和亓父曾约定将来让她嫁与亓珵,而正因如此,她开始固执地称亓父为义父,称亓珵为兄长。对此,前者报之以微笑,后者却只有冷冷的漠视和无视。

    当她得知阿深去往边关后,只要寻到机会,便向亓父打听所有关于他的消息。亓父性格温煦,亦总是笑容可掬地讲给她听从边关传来的消息。至于婚事,既然是许久之后的事,且眼下两人对此态度冷淡,亓父也有意不再提起。

    相比于汝安很快地接受了眼下的变化,反而是亓珵的性子愈发地冷硬,时常几日夜不返回家中。亓父神色凝重,却也并未多言。而汝安,便担负起时而去山中将亓珵寻回这项任务。

    阿深在时,经常能带着亓珵和汝安与村中的孩子玩在一起。他一离开,仿佛本处于平衡状态的力量被瞬间打破。汝安独自在外时,偶尔会受到村中顽童的欺辱,而亓珵的境遇也没有好到哪去。他生来皮肤白皙,身形瘦削,面容姣好得不似男孩,更常成为村中劣童欺凌的对象,好在亓珵此前亦有习武,遂遇到的正面冲突不多,只是少不了听到群童的讥讽谑笑。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们的存在与旁人太过不同。

    这一日的汝安,也是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向觞山走去,历经数月,她基本也能摸清可以在哪里找到亓珵,她不知这样捉迷藏般的游戏还要持续多久,只是偶然察觉到,或许亓珵也在为眼下的局面感到迷惘,等着一个人一次又一次地找到他,带他走出这片困住他的密林。

    或许是思考地太过入迷,汝安甚至没有发现从刚刚起,就被几个少年一直尾随在身后,正是平常最喜欢欺负她的几个人。

    汝安进入山路,密林的影子瞬间笼罩下来,但她并不觉得恐惧,她也是这山中的常客,这里的山路有几个弯,第几个弯长着一棵怎样的树,都几乎已经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唯独,今日林中的声响,与往常有些不同。

    密林屏蔽了风声,唯有偶尔的鸟鸣在林中穿过,让周遭的一切愈发显得幽静,而身后刻意压制的脚步声也就愈发地欲盖弥彰。汝安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心跳陡然加剧,她瞅准时机,拔腿快跑起来。

    “亓珵!!!!!”汝安一边跑,一边抛却了往日对亓珵的冷淡,高声喊着他的名字。

    快来救我,快来救我!

    汝安使出了生平最快的速度向前飞奔,甚至有几个瞬间觉得自己是否双脚已经离了地。身后,粗野的少年发出怪叫,好像是故意为了让汝安觉得恐惧。他们血脉喷张的样子,像极了围捕猎物的狼群。

    汝安的喉咙如火烧一般,好像呼吸马上就会被迫中断,可她仍旧机械地迈开步子,向着山顶的方向飞奔,不知是不是错觉,远远地好似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在松林间伫立着……

    嗖——

    汝安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有一个很小的东西从自己身侧以极快的速度飞过。她继续向山顶那抹光亮冲刺,快了,快了,待她终于冲到山顶,经过那个白色的身影,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飞出去了一般,双脚悬空,但很快被一只有力的手搂住了腰部,原地转了一圈,待她回过神,已经站稳在白衣少年身后,发抖的手死死揪着他的衣衫,口中仍忍不住大口喘着气。

    追来的少年此时只剩两人,汝安面前的少年抬手拉开弹弓,迅速瞄准发射,又一人应声倒下。

    此时只剩一人,与亓珵隔着数丈远,默然对峙。那少年粗重地喘息着,在幽静的密林中,如同山风呼啸。

    汝安内心紧张,又带着一丝恐惧,她无意识地更加贴紧了亓珵。

    亓珵感受到女孩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久未平复的喘息让她还未发育饱满的胸脯有一下没一下地擦蹭着他的脊背。他感到烦躁难耐,索性一手伸到身后将她抓着自己衣衫的手用力拽下,顺势将她往身后一推。

    汝安身后恰是一个下坡,她脚步不稳,直接从坡上滚了下去,幸运的是这短短的斜坡下面是一个凹下去的浅坑,里面绿草茵茵,极为柔软,并未让她受伤。

    待她从坑中爬起,亓珵利落地跳入坑中,与她相对,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他们……走了?”汝安以微弱的声音问。

    亓珵微微侧着头,表情极为不屑,仿佛在问,不然呢。

    汝安缩起下巴,有些不好意思,“我来叫你回家……”

    亓珵冷冷地看着她,这样的戏码每隔几天就有一次,只不过今天多了点别样的刺激。

    汝安突然想到般,伸手摸摸自己的头,而后是身上,显然在找什么东西。

    阿深送她的簪子不见了。

    她连忙爬出浅坑,想着定是来时跑得太快,丢在路上了,不过只要原路返回,定能将其找回。

    不想一侧手腕突然被抓住,汝安转身,是亓珵疑惑的目光。

    “我丢了东西,去找一下。”

    “那些人或许正在来路上设伏等我们,回家不能走那条路。”亓珵的声音冷静沉稳,有种不容抗拒的威严,可汝安微微笑着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我会小心的,那个东西对我来说很重要。”

    亓珵皱眉,不容分说地再次抓住了她,带着她往另一条下山路走去,而这一次,汝安仿佛真的泄了气,丝毫没想再反抗。

    3

    那根簪子终是没能找回,汝安的失落显而易见,就连亓珵数日未归也无心再去山中找他(也有担心再被人尾随欺辱的成分),她将自己关在家中,连亓忞来找她讲了些什么,也丝毫没有听进去。

    这次,是亓珵自己回来的。

    他肚里攒着数日的气,却既不知气从何来,亦不知如何释放,只能怒气冲冲地来到汝安房中,从怀中掏出一物,猛地拍到她桌上,而后背过身,一语不发。

    汝安的吃惊自是不小,一双大眼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莹润灵动。她慢慢走到亓珵面前,见他拍到桌上之物竟是一枚精致的木簪。

    汝安首先是感到欣喜,可当她看到此物并非她丢失的那枚木簪时,失落之情亦难以掩藏。只是,她仍将那木簪拿起仔细端详,发现其制法和阿深赠予那支极其相似,只是上面刻画着奇妙的纹路,像是一朵不知名的花卉。

    “这是什么?”汝安轻声问,“是什么花?”

    “……”

    “像兰花,又和我们在山上见过的都不一样。”

    亓珵难以说明,这朵花好像也是他内心始终沉睡的记忆的一部分,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这不是我丢的那个……不过,谢谢。”汝安说着,试图将木簪戴到头上。

    未料亓珵猛地伸出手,将发簪夺回,再次按到桌上。他目光低垂,薄薄的唇紧抿着,似在苦苦压抑着即将溃决的情绪。

    窗外传来闷闷的雷声,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来临。屋内烛火在夜风中剧烈摇晃,竟骤然熄灭了。一时间,黑暗笼罩住房中的两人。

    汝安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吞咽口水的声音。她慢慢将手伸向亓珵放发簪的位置,指尖却不小心触到亓珵冰凉的手指。

    “丢的那个,没有找到。”黑暗中,亓珵的声音褪去往日的尖刺和凌厉,仿佛吸足了雨水般散发着湿润的气息,显得既轻柔,又有些软弱。

    “没关系。”汝安轻声回答,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简直像是来自丝毫不相关的陌生人。

    “没关系?”亓珵的声音恢复了冰冷,“你到底明不明白,他可能不会回来了。战场上刀枪无眼,区区一个兵卒的性命,轻如草芥,顷刻间化成齑粉,亦无人问津。若他死了,我们无处可寻,甚至无从得知。”

    汝安执着地从亓珵手中将那支木簪抽出,紧握在自己手中,就像感受着自己仅有的那点倔强,却找不到任何话语可以反驳。

    没有任何预兆,一阵雷鸣接连在头顶的方向炸开,暴雨终于破空而来,重重地击打在人世间所有事物上。

    汝安有种错觉,仿佛她和亓珵的头顶上并没有房屋,而是直接被暴雨冲刷着,连亓珵的脸颊都看起来湿漉漉的。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他脸上胡乱地抹了抹。

    “兄长,没关系的。”汝安牵强地笑起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没关系。

    “我在这,和你一起。”她的声音那么轻,几乎被大雨彻底盖过,可亓珵听到了。他抓住她正为他擦脸的手,如同她抓着那支冒牌的发簪。不为什么,只是此刻,他单纯地想和她联系在一起。

    “带吧。”亓珵轻轻吐出两个字,见汝安瞪大眼睛,他轻轻拉起她握着木簪的手,替她将其带上。

    “这簪,”即便是替代品,“要带着,好吗?”

    汝安望着亓珵湿润的目光,内心混乱不堪,却又感到一点温柔的力量,而这恰恰是当下的她最急需的良药。

    最终,她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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