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兽之乱

    1

    自汝安听了亓珵那些话后,她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般,再也无力折腾了。她本以为只是心里受了挫折,凡事提不起精神,却不知是自己的身体经过这数日的透支早就疲惫不堪。很快她便发起高热来,一直在房中睡睡醒醒。当她终于能扶着床沿坐起来的时候,骤然心下一惊,急忙拉住荼青,问是何日了,府上最近是否有人来。

    荼青只当是她随口问问,歪着头边思考边回答道:“确是有位生面孔来到府上,是位年轻公子,看着比我们珵儿公子长几岁,老爷和公子都待他十分殷勤呢。这不,天刚亮,珵儿公子就带着那位公子去外面转了,晚上老爷还要摆宴席呢。”

    汝安只觉得喉咙发干,半晌呆坐着,什么也说不出来,但却觉得四肢百骸里有了点力量。她扭了扭身子试图站起来,荼青连忙搀住她的手,半是扶着半是按着,“小姐,你这是要做什么,慢点。”

    汝安却顾不了那么多,抓着荼青的手臂硬是从床上爬下来,茫然地在地上来回踱了几步。

    “荼青,”汝安目光涣散地看着前方,声音幽幽的,其中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前几日到衣铺子定做的衣裙送来了吗?”

    “送来了小姐,不过你是要……”

    “晚上不是有家宴吗。”汝安的眼中恢复神采,唇边的笑意如同雨后新叶欣然舒展。

    ……

    见到他,该是什么表情?

    直呼名字?还是小心翼翼地唤一声兄长?

    要说些什么?问起什么?这些年过得如何?

    ……

    汝安终日神思恍惚地想着这些,面上泛着淡如桃花的红,一抹浅笑片刻也不曾褪去。

    可眼看着日头西斜,说去取衣裙的荼青却一直未归。汝安左等右等,干脆到院子里去巴巴地望着,终于看到小侍女满头大汗神情不悦地回来了。

    “怎么了?”汝安的心砰砰直跳。

    “小姐,还不是珵儿公子。我去库房要衣裙,按理那衣裙应该登记后直接送到我们院里的,可库房伙计说小公子有令,小姐日前……到库房偷酒喝,所以再去拿东西必须经过他的同意。我知道小姐急着要试衣裙,且那衣裙式样复杂,一时半会不好穿上,所以便去外面找小公子,谁知……”荼青折腾了小半日,滴水未沾,这会又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已然口渴难耐,忍不住到房中桌上倒了杯水润润喉,再长舒了一口气,才继续道:“小公子竟然带着那位公子在忘忧楼看伎人跳舞……当着外人的面,我不好说小姐衣裙的事,就、就又回来了……”荼青嘟起嘴,脸上是说不出的委屈和泄气。

    汝安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微微垂着目光,娇小的面孔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却还在牵强地笑着。

    “小姐……”荼青见汝安一言不发,心里好像也堵住了似的,她抓住汝安的手安慰道:“没事的小姐,家宴还有些时辰呢,在那之前小公子一定会回来的,我们一定能穿上新做的衣裙。”

    汝安看着荼青晶亮的双眸,冲她微笑了一下。她的心中如同一汪清潭被搅得浑浊不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果然,正如她所料,日暮西沉,夜色渐染,亓珵仍未回府,想来是要在正开宴时归来。她坐在已然昏暗的房间中,连灯火都未掌,心中杂草丛生,萧风乱起。

    她不禁问自己一个问题。

    汝安,你在这里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这里不是你的家,也没有你的家人。这里没有储藏你的过去,也显露不出你的未来。

    你的母亲多年前便音讯全无,你的父亲亦毫无预兆地离你而去。你向往之人常年远在千里之外,而你身边之人又视你如无物……

    至此,一切无非随波逐流的结果……

    荼青突然冲进房中,喜气洋洋的声音如同在暗夜里燃放了一簇小小的焰火:“小姐,要开宴了,我去找老爷要来了衣裙,这就帮您换上。”

    汝安僵硬地直起身,脸上的清冷还未散去。荼青并未注意到她异样的神色,开始大大咧咧地为她换起衣裙来。

    “小姐,你看这衣裙的颜色,水汪汪的,不愧是上好的绸缎。在如今的长原,能得到这么好的衣料,也是难得了,说明我们老爷深得圣上器重,而小姐你呀,又深得老爷喜爱……”荼青叽叽喳喳地在她身前身后,一边手忙脚乱地为她穿衣,一边讲些七零八碎的闲话。

    突然,汝安感觉到荼青抽了一口冷气,动作也停住不动了。汝安微微转身看向荼青,见她手上拖着一条带子,一脸茫然,又带有一丝惊惧,而汝安身上的衣服亦随着刚刚微微转身的动作,如同开败的残花般从她身上簌簌飘落。

    “小姐,这衣服……奴婢什么也没做啊!”荼青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她无法解释为什么她轻轻地抽了一根衣带,整件衣服就直接“碎了”。

    “小姐,都是奴婢手笨,奴婢把您的衣服弄坏了。”荼青跌坐在地上,捧着散落在地的碎衣料,心中只想着这么昂贵的绸缎,这是把她卖了也还不起了。

    汝安如今身上只剩一件薄薄的轻纱里衣,室内昏暗的灯火映照出里衣内少女初显曲线的身体。

    她的心绪没有丝毫的波澜,甚至没有半分怒意或懊丧。只见她慢慢扶起荼青,为女孩拭去眼角的泪水。

    “荼青,没事的。”为了宽慰对方,汝安对她笑了笑,唯有脸色苍白,如同沾上了夜里的寒霜,“不过是件衣服,而且,我刚好不想去家宴了,帮我去和义父通传一声吧,就说我又有些发热,想早点睡下了。”

    就像是为了弥补她的谎言,她迷迷糊糊地睡下后,真的又发起热来。

    恍惚间,好像有一只冰凉的手贴上了她的面颊。她不耐地偏了偏头,转身面向里侧又睡了过去。

    “汝安。”那人执着地唤了她一声,见她不应,便用更低的声音问了一句:“在怪我?”

    汝安头疼得紧,又向里缩了缩,那人见状,终于离开房中。

    汝安本就浑身不适,睡眠一经打断,便更难接续,突然意识到房中好像刚有人来过,便猛地睁开眼睛。

    正对上一束正在凝视她的目光。

    他背着月光,面庞隐藏在阴影中,唯有双眸清亮,宁静幽深。

    汝安像是身体还未苏醒般,有些迟钝,只是一双大眼茫然地眨一下,又眨一下,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之人。随着身体恢复现实的知觉,她的眸中渐渐泛起水色和光泽。

    他亦专注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先见她在睡梦中挣扎着,他犹豫着不知是否该叫醒她。后见她突然睁开眼盯着他看,一瞬间让他有种想落荒而逃的冲动。柔和的月光洒在女孩面上,似是为她精致娇小的面庞覆上一层清冷的面纱。一双大眼满含柔光,额上几缕被汗水濡湿的乱发竟为她纯洁无暇的面孔增添几许摄人心魄的媚色……

    三年未见,她实在变化许多。他感到心中有什么在流动,一圈又一圈,如同藤蔓缘生,难以遏制。

    他本以为会以最寻常的方式见到她,那样便只需轻轻问一声好,省去了许多千回百转。却未曾想,刚抵达便得知她近日染病,始终未曾得见。明日他便要启程返回军中,或许不见也好……

    他移开目光片刻,又再次看向她。

    “还记得我吗?”

    他想不出恰如其分的开场白,只得像自嘲般轻声一问。

    可只是这淡淡一句,如同一阵清风吹入她的心口,驱散了这几日积聚的所有阴霾。她慢慢从床上支起身子,上半身从被子的包裹中挣脱出来,如同某种妖冶的昆虫蜕掉了沉重的躯壳,显现出内里娇嫩的轮廓和颜色。

    “阿深。”汝安绽放出了连日来最欢喜的笑容。她的眸中闪着星辰般的光亮,与这个沉静的夜晚如此相配。

    “……汝安。”他迟疑了一下,亦轻唤一声,眼中有幽微的光在浮动,却无人能够知晓并解读。

    后来,他们没有再说什么,仿佛这数年分别后的重聚只是为了唤一声彼此的名字。他离去后,汝安并未再次入睡,而是抱着已经冷掉的被子陷入一种迷离的情绪中,直到天光泛白。她推开窗,一阵凉风拂过她的双肩,既像抚摸,又像捉弄。她忍着晨间的清寒望向天边,想着他可能已经整好行囊离开此处了,而她只能圈守原地,无声送行。

    许是这个时候开始,她的心中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苗。她小心地遮护着这份微光,不想被其他人看到。

    2

    阿玘在黑暗中睁开双眼,于是她知道了那个一直在侵扰她的压迫感是什么。

    借着窗外漏进来的余晖的暗蓝色,阿玘见到一张冷峻的脸就在自己正上方,眼梢微微上挑,神色阴暗狠戾,唇边还挂着一抹诡谲的浅笑。

    阿玘一时间没有想起眼前之人是谁,但稍微琢磨了一下,还是找到了答案。

    “符昍。”她轻声说出这个名字。

    符昍露出些许惊异的神色。

    这个女人可能还没有搞清楚眼下的状况,所以才能如此平静地说出他的名字吧。

    不过,他没有漏掉她刚看到他时,眼中的一抹迟疑。

    “小神女,”他的声音暗哑,“还是我从河中把你接回来的,你该不会这么快忘了我吧。”

    阿玘轻轻皱眉,目光依然纹丝未乱地看着对方,尽管眼下她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被符昍死死地压在身下,双手亦被对方以单手扣住,置于头部上方。

    符昍以空出的右手,轻佻地在她的脸上描摹着,心中暗忖,这样美丽姣好的女子,竟也是半人半兽之身吗?

    他眸中的阴沉又增加了几分。

    “小神女,上次被那只该死的狰坏了好事,今日你我二人难得重逢,不如,我们继续上次的床笫之乐,不要白白辜负了本王的苦争春阿……”

    说着,他盯紧面前苍白的面孔上那枚娇小的红唇,就势要吻上去……

    “符昍。”阿玘清朗的声音骤然撞进符昍的神思中,“你看着我。”

    仿佛被她的话语蛊惑一般,他迟疑地望着她的眼睛,想搞清楚她到底要做什么。

    “你看看我,与你心中的那个人,有何不同吗?”阿玘的声音,平稳无波,一双清冷的眸子直直地逼视着对方。

    “你与那个人……”符昍的声音有些细微的颤抖,他抓着阿玘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放松了些。此刻,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眉眼温柔,笑意嫣然,乌发如墨,倩影翩翩。

    那一年,他尚还是幼童,她就那样突然出现在他的家中。她说,你可以叫我岺娘,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

    他知道,那又是父亲娶回的继室吧,或者只是父亲暂时宠幸的女人,那些人,所有来到他家的女人,包括他的母亲,最后都消失了,她可能也不例外吧。

    所以他没有把她的话,还有她这个人放在心上。可是,没想到她在他家一个月又一个月的住了下来,除了偶尔外出不知去哪,大部分时间都在悉心照顾他,陪伴她,就像她曾说的那样。她的身体非常柔软,抱着他的时候会传来暖暖的芳香。她给他做了很多他从来没吃过的菜肴和点心,她给他缝补布口袋、布老虎或是牛皮做的软球让他踢着玩。她说,我也有个像你这么大的孩子,今后,不如我做你的母亲,你做我的孩子吧。

    他心中欢喜,可嘴上磕绊,说不出话来。他想,我愿意做你的孩子,他还下定决心,一定要亲口告诉她。

    可是她被父亲带走了,等回来后就被关了起来。他没有再见过她,只在偷偷溜到父亲院子附近时,听到女子刺耳的哀嚎。

    他瑟瑟发抖,不敢靠近,却终于耐不住好奇……

    ……

    符昍睁大了双眼,眼中满是泪水,身体也在剧烈地颤抖着,似是陷入了无法醒来的噩梦。

    突然,从窗外传来一阵雷鸣般的猛兽嘶吼声,符昍毫无防备,直接吓得跌落到地上。回过神来,见贺兰玘已经站立在窗沿之上,长发被夜风卷起,正狂乱地飞舞着,有种难以言喻的惊艳和恐怖。

    她的目光如利剑般直直地刺向他,令他几乎动弹不得。窗外依然传来阵阵野兽怒吼的声音,和着狂风吹乱丛林的声响,如同山崩海啸。

    “你想,撕碎我吗?”阿玘的声音冰凉彻骨,盖过呼啸的风声和野兽的嘶吼,几乎生生穿透符昍的头颅。

    “啊啊啊——!!不要!!”符昍痛苦地抱住自己,忍不住大喊。

    待他重新睁开双眼,四下里已是平静无澜。而贺兰玘,仿佛已融于这夜色,消失不见了。

    符昍稳了稳心神。

    夜还很长,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他挣扎着站起身,悄声走到门前,本欲推门而出,但又担心被人看见,遂轻轻从内侧将门锁上,再来到窗边,纵身跳了下去。

    ……

    从窗口跳出的阿玘被盘踞在窗下的狰稳稳接住。阿玘惊魂未定,只知道抱紧狰的背,任它在林间拔足狂奔。

    许是在这神神鬼鬼的国度待久了,阿玘暗叹,自己怎也变得神叨起来。刚刚被符昍制住,一时无方,却听脑海里响起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汝安,其实算卦没什么难的。

    人的喜怒哀乐,贪嗔痴欲,甚至脾性过往,都会被时间一刀一刀刻画在脸上,那些细小的痕迹,只要仔细观察,都会一一发现……

    想到这,阿玘几乎不自觉地说出了蛊惑符昍的那些话。没想到,符昍真的像是受到巨大的刺激般,让她趁机逃走……

    阿玘摇了摇头,满头乱发被夜风拂乱,连衣衫也是凌乱不整的,可在这深夜的密林中,又有什么关系。她的心中畅快极了,好像一时间摆脱了所有病痛和桎梏,脱胎换骨,成了一只在林间奔跑的野兽。

    她拍拍狰的背。

    “小神兽,带我去找母亲吧。”

    3

    秋杀之行,正在整座焉光山中激烈地进行着。散布在各处的皇储竞争者们带领各自的随从,在林间捕杀着四处逃窜的狰狞失控的异兽。他们一个个都杀红了眼,盼望着能遇到一只最奇诡庞大的猎物,能让他们将其带回万兽坛,在所有皇族权贵面前虐杀,以彰显自己的勇武。

    临近尾声,各个队伍钳制着自认为最凶残的异兽,浩浩荡荡地返回了万兽坛。别宫众人亦在万兽坛附近设置的席位等候多时。秋杀最后的环节最是刺激人心,在阁楼远观自然也满足不了有些人嗜血的渴望。

    按照事先的安排,被猎回的兽们被驱赶至万兽坛的中央,围绕着万兽坛的十座石门被机关驱动缓缓上升,将发出压抑低吼的兽们围在十边形中。观赏的席位刚好居于地势高于石门的区域,可以俯视坛内的情形。随从们纷纷搬来事先准备好的能使困兽发狂的药粉,向坛中奋力抛洒。待困兽陷入疯狂,会自然开始互相撕咬自相残杀,而最终活下来的便是魁首,再由将其猎获的人亲自进入万兽坛,将其斩杀。

    一切本该如此进行。居于观看席的权贵们眼中泛着嗜血成性的光芒,摩拳擦掌,几乎跃跃欲试地想去加入野兽们撕咬的混战中。而其中稍显特别的,一个是一袭白衣,位居正中的弃皇,他面色冷淡,似是在颇为无趣地观看一出闹剧。另一个,则是坐在弃皇旁边的符烎,他斜倚在宽大的木椅中,一脸困倦,像是没睡醒的样子。此外,围在万兽坛周围的官兵、侍者、随从,纷纷垫着脚,或是踩着石墩之类的东西,急迫地观赏和声援着,喧嚷的声音响彻密林,火把明灭交错,劈啪作响。远远望去,人们张着痴傻的眼和口,如同狂笑着在烈火中焚烧。

    就在这时,机关震动的声音响起,围观的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见十座石门同时下沉,露出了异兽们血淋淋的身躯和狰狞的面孔,人们僵住片刻,先回过神来的人立马向四下里奔逃,只有少数人首先看向控制石门的下按式方形机关,那里空无一人,但原本压着机关的重物不知何时不翼而飞了。

    突然获得释放的狂躁的困兽开始向周围奔逃的人们猛扑过去,一番撕咬,便是数命呜呼。一时间,惊恐的叫喊声,杂物的翻乱破碎声,野兽的咆哮声,还有被随手扔掉的火把吞噬焚烧的声响,混合成污浊的巨浪在这幽暗的密林中肆意奔涌冲撞。

    混乱之中,亓珵飞身跃上一根丈高石柱,拉弓放箭,一只异兽惨烈地哀嚎一声,便抽搐着倒地。诸皇储见状重拾涣散的意志,开始各自召集人手,与异兽作战,一时间刀光剑影,乱箭频发。

    在这混乱中,数只利箭破空而来,直向弃皇和符烎的方向射去。众人陷入酣战,无暇顾及。符烎猛地抽出长剑,将向自己射来的黑羽箭劈成两段,而弃皇两手空空,直接掀起身前的桌案,使其刚好挡住了飞来的利箭。

    他们不约而同地向箭射来的方向望去,虽然眼前场面混乱,但这箭显然是从更远处的密林中射来,可那里在夜色的掩盖下黝黑一片,全然无法用肉眼分辨。

    并且他们的注意力突然被一声哀嚎打断。

    原来是符昍被他猎捕来的巨大的六足异兽踩在了脚下,无法脱身,只得发出不成声的哀嚎。四周的人们自顾不暇,显然无人有余力去救援他。

    符烎皱了皱眉,向弃皇躬身道:“陛下,刚刚定是有趁乱混入的刺客意图谋害我朝要员,请陛下允许臣派人前去……”

    弃皇闻之却冷淡地摆摆手道:“爱卿的孩儿危矣,还不速速前去营救。”

    符烎不耐地转身唤来手下之人,还未出声,见亓珵飞身从石柱上跃下,孤身与踩着符昍的巨□□战着,随即他低声对手下说:“去查刚刚的刺客……”

    骤然爆发的激战终于进入尾声,一场暴雨适时而来,似乎要消泯所有痕迹和证据。异兽最终被逐个斩杀,连最凶残庞大那只也死于亓珵之手。他谦卑地跪到一众权贵面前:“微臣失职,让陛下和众位大人受惊了,还请到别宫中休息整顿,今日之事,臣定当严查不待……”

    ……

    阿玘行至半途,突然觉得有些不妥。

    狰在她窗下,即意味着她在房中。若狰消失了,人们或许很快会发现她不在房中,届时恐会生乱。

    她让狰停下来,从它身上缓缓滑到地上,踩在丛生的野草里,几株长茎植物甚至直接钻到她裤管里,刺痛着她的小腿。

    她拍拍狰的腹背处,这是她要与它说话的习惯动作,“小神兽,你还是回到别宫去吧,剩下的路我自己去便好,不能让他们发现我逃出来了。”说着她还对着它挤了挤眼,像是撒娇。

    狰发出含混的呼吸声,听着像是拒绝。阿玘很惊异地发现她竟然能和一只诡异的野兽无障碍地交流。

    “你看,剩下的路不多了,我都记得。但是如果让他们发现我不在房中,肯定要出大乱子了,还会连累亓珵……”说着,她向狰摆摆手,示意它回去,自己则不管不顾地一头扎到密林里。

    狰在原地徘徊几步,发出呼哧呼哧的呼吸声,悄声隔着一段距离跟上了她。

    阿玘虽想起自己自幼在山野里长大,也对丛林有自然的亲切感,但此时毕竟身处漆黑又陌生的密林中,她走着走着就发现自己失去了方向,四面都是一模一样的树、草、花、藤,头顶是漆黑的夜幕,脚下则是湿润的土地和乱生的草莽,一时间有些乱了方寸,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所幸目前为止还没有遇到什么野兽,毕竟现在整座山都在捕杀异兽,难保她不会碰到一只两只……

    这样想着,她顿感脊背发凉,有些后悔不该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还妄想自己能一个人从焉光山穿越到岚琅山。想来就算害怕符昍再非难她,只要她与狰待在一处,谅他也不敢再做什么出格之事。

    “嗯……”阿玘不自觉地发出哀叹,“这是哪啊?”

    突然,听到附近的草丛发出猛烈地颤动,随后一个人影一点点向她走来。

    阿玘瞬间绷紧了神经,汗毛直立,浑身血液几乎倒流,但双脚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汝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阿玘直起的汗毛仿佛一下子被人轻轻抚平下去。

    “阿深?”她的声音中有轻轻的颤抖。

    他/她怎会在此处……

    待他走到她面前,见女孩一双大眼如小兽般惊魂未定地闪动着,娇小的嘴唇紧张地抿在一起,长至腰部的乌发散乱地垂落至身体两侧,轻薄的衣裙前襟凌乱,一抹白色隐隐从中显现……他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又看向她的眼睛。

    阿玘亦默默地打量着对方,回想到数个时辰前做的梦。眼前之人与梦里的人一样,骤然在暗夜里出现,一袭黑衣,风尘仆仆,然后好像一阵风似的又要消失不见……

    “你要去何处?”亓深问她,他知道她本该待在别宫,等一切结束后,随众人一同返程,却不知为何孤身在这密林里打转。他轻轻抬眼向远处望去……

    虽然,也不是真的孤身……

    阿玘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四周,“长夜无聊,我本想去母亲那里……却在此处迷了路。”

    亓深轻轻微笑一下,神色温柔,“夜晚的丛林凶险异常,还是不要去了,我送你回去。”

    他明知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这样说。

    不过好在天公解围,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下起雨来,雨量越来越大,他不得不先带着她找一处地方避雨。

    阿玘想起了记忆里的那个场景。在觞山的某处,也是这样下着大雨,她与他在一处石岩下避雨。她不自觉地向亓深靠近了一些,后者感觉到女孩的动作,下意识地往她身前挡了挡。

    阿玘想,他还是与那时一样。

    “你那时……就是从觞山离开的时候,为何没有告诉我?”阿玘低声问道。她的声音在雨水的噼啪声中细弱游丝,如果不是习惯了绷紧神经保持警惕的人,定然无法听见。

    亓深的目光向下,睫毛被雨水拍打得扑闪了几下。他侧面的线条清晰,在暗夜里浮现出硬朗的剪影,但微微抿起嘴时,又有小巧的酒窝隐隐浮现,与习惯了严肃的神情有些许不相符。

    阿玘不禁在心中想,他终是与记忆中的样子有了很多不同,像是在柔软和温和的面容之上覆上了一层冷硬的面具,被迫成为了刀枪不入又无坚不摧的样子。可在这样的夜晚,在黑暗的掩映下,他柔软温和的一面,却又会不经意地浮现出来。

    阿玘觉得心口一钝一钝地疼起来,连呼吸也有些紊乱了。

    “都过去了。”他微微侧头看着她,轻声说。

    没有,阿深。

    其实什么都没有过去,只是人一旦习惯了盲目前行,太多东西便会被无声地抛诸脑后。

    她的心里一片凄寒,一时无言相对,索性调转目光,四下里胡乱张望着。无意中,看到靠近自己的一株草丛里长着一个亮亮的红色的小东西。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将那枚小小的果子从植株上摘下,拿来嗅闻。她的指腹稍稍用力,便有红色的汁水从开裂的表皮中渗出,小小的红色果实顿时散发出清甜的香气。她不知怎么想的,竟然将其拿到自己唇边,轻轻将那点汁水舔去……

    好甜……

    折腾了半宿的阿玘本就觉得口干舌燥,猛然尝到如此甘甜多汁的果实,一时间不受控制似的,将其吞吃下去。

    好好吃啊……

    阿玘下意识地又从刚刚那丛植株上摘了几颗,正要放入口中,猛然被亓深抓住了手腕。

    “汝安……”他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快速将她手上的几枚果实丢到地上。阿玘仿佛被他突然紧张的模样吓了一跳,眼神有些迷茫,又带有一丝迷离地看着他。

    “这是留春……你现在觉得如何?”他紧张地观察她的反应,见她依然像是神游一样,目光仿佛无法对焦,情急之下,以手接雨水喂给她喝,希望冲淡她口中留春的味道。

    她身体里还有苦争春的毒,万一受到影响发作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亓深突然走神了片刻,每每这种时候,他都有种想打死秋浔的冲动……

    阿玘乖顺地就着他的手喝起雨水来,喝着喝着,她慢慢伸出舌头,开始舔舐他的掌心。亓深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等他回过神的时候,阿玘已经将他的食指整个含在嘴里,她口腔里柔软濡湿的触感紧紧地痴缠着他,酥麻的感觉从指间开始迅速蔓延至他的全身。

    亓深只觉得脑中轰然作响,从腹部开始猛地涌起一种燥热难抑的感觉。他颤抖地将手从她手中抽出来,另一只手无措地扶着她的肩,想着此时到底要如何安抚她,她的身体却已经紧靠上来,滚烫的气息混着留春果的甜香一阵阵扑到他的脸上,被他毫无遗漏地吸入肺腑。

    当年他孤身从边镇将那份极为重要的书简带出,身中毒箭,身后还有百越骑兵紧追不舍的时候……

    还有半年前,当听到符昍的军队已经占领南林镇,镇上男女老幼全部被俘为质,而对方只让他一人孤身前往的时候……

    他都没有眼下这么绝望过。

    当女孩柔软的身躯贴覆上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处在沦陷的边缘,苦苦挣扎,就像过往的一次又一次那样,他不敢睁开眼睛,怕睁开眼,梦便会破碎成现实。

    脑海中一时间浮现出回忆的种种画面,可那些记忆总是黑夜的色调,像是一个夜晚被无限地拉长,将人困入其中。在那些画面里,女孩湿润的眼睛在月色里发光,总是满含期待地望着他,又坚持闭口不言……如果他们是一座孤岛中的两只野兽就好了,那样,短暂的生死存亡,便可以泯灭一切创痛和阻隔。

    这样想着的时候,女孩柔软的身躯已经在他怀中摩挲已久,嘤嘤吟吟,恰在情难自抑的边缘。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可女孩的脸上仍濡湿一片,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睁着湿润的眼睛,就像过往的一次又一次那样,期待地望着他。

    他最终,还是只是绝望而无助地将她抱在了怀里。

    女孩似乎察觉了他的意思,在他怀中躁动不安起来。他用力地抱着她,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可女孩亦挣扎地愈发厉害。突然间,她将他推开,一巴掌扇到他脸上。

    “为什么?!!”女孩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对他嘶吼,眼泪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坠落,在幽暗的夜色中映射出银色的细小光芒。

    亓深呆愣在原地,甚至有些无辜和不知所措,他抿了抿唇,却找不到恰如其分的言语。

    女孩冷冷地看着他,眼泪几近干涸。突然间,她无力地向后倒去,似乎长久的挣扎和忍耐已经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在她摔倒之前,他伸手一拉,将她拽到怀里。阿玘陷入昏迷,重新变成绵软的一团,她尖利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那是很陌生的声音,很陌生的表情。

    他知道她的意思。

    她笑他软弱。

    事到如今,他几乎一无所有,可他仍然害怕。这种恐惧自幼在他心里扎根,直至现在依然无法拔除。

    汝安,是我懦弱,又不知进退。

    他将她抱起,来到狰的旁边,将她放在它的背上。狰发出呼哧呼哧声,似是懂了他的意思。

    待我了却桩桩件件,我便会永远地离开此处……

    待到那时,你还会愿意和我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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