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汝安，当我以此名唤你时，我看到了你眼中的疑惑和不解。我不知你何时起开始以贺兰玘为名，至少在我离开你时，你还只是一个叫汝安的小小孩儿。你的身份就同你的心智那般，如有云雾遮蔽，隐而未发，而你的真实姓名，被禁锢在一枚小小的白玉如意中，系于你颈上，或许一生都不会为人所知。

    那时，恰是贺兰氏阖族决意彻底遁世的时期。

    吾族葱茏，本就无意在这混杂的世间求生，我们属于山林草木，属于幽谷深潭，我们因人祸而被迫入世，亦终将回到我们本该生存的场所。这份幽微的心愿，深藏在吾等每个葱茏族人的心底，即便在这整个过程中，我们作出不同的选择，走向不同的路途，可这份心愿始终如一，从未动摇，这个道理，我也是后来才渐渐体悟。

    百年前，百越人将吾等充作神的替身，以奉养之名，行亵渎之实，蛊惑世间，蒙蔽万民，使吾等远离故土，血脉离散，囚于深宫，过着半人半畜的日子。不过，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随着时间的流逝，吾等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成为了让人不得不忌惮的势力，其中血统最纯正的一脉，与百越历代帝王缔结姻亲，权势一度如日中天。

    后来，也就是百越合众邦之力击退长原的那一年，国主弃爀为凝聚各邦力量，立下誓约，承诺今后由各邦轮流统领，不以直系亲族为唯一皇储，为安众心，斩杀幼子，各邦虽极为骇然，却又深表臣服。唯有贺兰氏，对此憎恨入骨。以此为契机，贺兰氏与百越皇室正式决裂，并最终想尽办法逃离了百越。

    这场剧变对于整个百越来说，无异于一道天罚。不知是偶然，或是恰逢其时，从那时起，百越的大地上连连灾变，哀嚎遍野，人心骇然，动荡难息。人们都说，这是贺兰氏的诅咒。为此，后继的君王无不致力于寻回贺兰氏，从而得以将百越变回神佑之国。后来，他们听闻贺兰氏有一脉隐居于长原，加上早些年长原被百越击败，国势衰微，百越遂开始连年向长原施压。经历过不断的阴谋和兵祸，两国终于商定，每有新任百越国君即位，长原则遣送一位适龄且血统相对纯正的贺兰女子嫁与百越国君，而作为交换，百越可保长原不再受周边邻国侵扰。也就是说，长原在经历了数百年对中土的统治后，竟成为了百越的属国，以臣服换取庇护，而贺兰氏由此成为长原的保命牌。长原为了保住贺兰氏的纯粹血统，命令贺兰氏核心的一支只在族内姻亲繁衍。若适逢某任百越国主即位时，贺兰无适龄嫡系女子，则其旁支远亲，不论婚否，皆会被长原的士兵搜捕掳掠，奉给百越。

    但贺兰氏从始至终，从不甘于任人摆布。曾经的葱茏人为了摆脱被人圈养的命运，可以自断双角，背井离乡，如今的贺兰氏则从旁支开始削散宗族，隐没身份。自我幼时开始，族中的训诫便是让我们尽可能融于寻常人中，淡忘血脉与宗族相关的一切，直到贺兰氏彻底从长原销声匿迹。为此，我作为族内血统最纯粹的嫡女，刚及笄，便嫁与一位官职低微的武将，他们都告诉我，这才是对我，对我们阖族，最好的安排。

    可我，偏不要如此。

    2

    没有人在乎过，我究竟想要什么。

    就如同百越强行将贺兰氏带离故土，如同长原为了保全自身而将贺兰氏当作交换的筹码，我的宗族为了摆脱控制何尝不是强行剥夺了我的姓氏和属于我的命运。我自幼对百越心生向往，亦早已心仪于百越当时最有声望的皇储竞争者之一。那时的我心高于天，却不得不迫于家族的要求，嫁给一个微寒之人。居于陋室，困于俗常，每日悲愤盈胸，心焦若焚，这种压抑和不满，让我几欲自戕。

    直到，我等来了百越的百万强兵，他们牢牢地扼住长原的咽喉，索要神女。

    我知道，我的命运终于能够回归正轨了。

    那时的贺兰氏早已名存实亡，要找到合适的神女人选难于登天，可长原不得不倾尽全国之力，大肆搜寻。后来，一个据说有葱茏血脉之人被送往了河中，而我亦独自奔赴河中，向百越人亮明身份，随后便被一同带往百越。

    当时，百越最具有竞争力的皇储有两人，分别是现任国主弃皇和遏殷王符烎。他二人一同带兵抵达河中，本来以最终迎接神女的结果来决定接任国主人选，不想竟意外接回两位神女。索性，回到百越后，两位神女各与一位继任者缔结姻亲，再根据化神仪式，定夺最终国主人选。

    此间曲折，我无意赘述。当时，符烎本是皇储竞争者中最有优势之人。论才学，他二人不相上下，但论权势和背景，符烎明显略胜一筹。可无论如何，我坚持选择了弃炙，并排除万难嫁给了他。经过化神，我得到了承认和尊崇，而我选择的人亦顺理成章继承了国主之位。

    听闻，那位嫁与符烎之人，因只是贺兰氏旁支血脉，实在无力抵挡奇诡的化神之毒，无辜葬送了性命。不过，此事还有其他的秘闻。有人说，符烎在争储中失利，于是将愤怒倾泻在了这无辜女子的身上。孰真孰假，此中难辨。

    哪怕经过了相当一段时间，我仍不免一直在心中反刍此事。如果当时我没有前往河中自白身份，而那女子就会是唯一的神女人选。或许她可以逃过一劫，以神女的身份了此一生，或许，她仍没有通过化神的考验，而整个长原，将再次难逃兵燹。

    当然，这对我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了。化神后，我的外貌发生巨大的改变，性情和心智亦逐渐发生变化。本来，我一直渴望能嫁给自己仰慕之人，且作为神女，在百越过上无比尊崇的生活，甚至能够恢复贺兰氏往日的荣光。可是这些原本我最看重的东西，对我而言渐渐地失去了全部意义。

    我一度忘记了一切，或许就像如今的你那样。

    然后，当我重新回想起所有，如同在审视另一个人的记忆一般，我失去了野心、欲念和偏执，直到几乎隐没人性，在那时，我开始想起你。

    我开始思索，我的离开对你而言可能意味着什么。

    3

    你整个成长的际遇，或许是很残酷的。

    迷惘。

    随波逐流。

    求而不得。

    我无从得知。

    我只知，不管怎样的人生，贫穷或富贵，亲友环绕或是伶仃孤苦，皆不外乎如此。

    我基于自己的选择，来到此地。如果你亦是如此，至少你深信你是如此，那便足矣。无论何时，我不愿你总认为是八方四面逼迫你陷入当下境地，若是那样，这一生就总不得坦荡。

    而若你没有囚禁自身，则山海可平，无所禁忌。

    你的生命产生于我，这实在是极大的偶然。所以，无情也好，洒脱也罢，我们之间除了最纯粹的血缘，并没有过深的牵绊，这实属幸事。

    如果人性终将从我等心中消解，只愿那时，我们能更释怀地忘记这一切。

    汝安，我最后的祈愿，是希望你不要被记忆所牵绊。

    记忆，是自我塑造和辩白，是欢愉的嫁衣，亦是褪色的缟素。

    你初来此地，受到化神的影响，记忆凌乱缺失，深觉困顿，几近寸步难行。如果你真的认为，有些事你务必想起，吾未尝不可助你恢复。只是，恢复这些记忆的过程，亦是你将自我情感逐渐剥离的过程。

    曾经，我一度将弃皇视作我的信仰，不惜竭尽所能追随着他，守护着他，期盼他能像我爱他那样炽烈地爱我，占有我。直到有一天，我一觉醒来，发现他于我，如同星辰跌入凡尘，不再有丝毫异于他人的光芒。与此同时，我不再执迷于权势和财富，种种幻想妄念如同云开雾散，随风而逝，由此，我终于感受到天地的广阔恢弘，四时的绚丽斑斓，遂将自身沉浸于万物之中，汲取智慧和真理，为渡过那条最终的河流做好准备。

    汝安，这便是这一切的经过。

    梦，是清醒之人抵达记忆的桥梁。将你的梦，或脑中的画面告知于我，那个让你怀念的场所，我可指引你抵达。

    只要，你做好了将其割舍的准备。

    现在，若你下定了决心，便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