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结之绊

    1

    车舆虽行进地极其缓慢,也很快与高台拉开了距离。阿玘强迫自己平稳呼吸,十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覆在腿上的衣衫。

    那双眼睛,她明明一生都不可能忘记。可如今,她甚至想不起那人的姓名。

    眼前有她不得不面对的事情,她试图平息心绪,暂时将她目前无法理清的一切先搁置在脑海的角落,可是她总有一种感觉,如同心窝在萌芽,告诉她有什么人要来了,有什么事即将发生。

    车舆出城,人流渐稀。官兵在四下里拦截狂热的民众,只允许一部分身份特殊的人随车舆继续前行。待众人行至石门祭入口处,天边已晕染开一层靛青色的暮霭,岚琅山各处已点起琉璃灯火,夹杂着各色装饰,显得明灭斑斓。神女步下车舆,仅司礼近身陪伴,其余人等均须跪拜,以额着地,不可目视。

    亓珵谨慎地低着头走近阿玘,让她将左手置于他右手臂之上。他陪着她踏进石门,走过宽敞平坦的广场,沿着石柱道拾级而上。

    这条道路两侧坐落着很多低矮的伺殿,殿内黑黢黢的,还没有掌起灯火,亓珵事先交代过,伺殿内会有百越各族的族长、长老、高官、贵族,他们会在其中焚香祷告。阿玘虽然没有向两旁看,但是她能感受到从那一个个漆黑的洞窟中射出的灼人的目光。

    那是污浊感。

    贪欲。

    妄念。

    再圣洁的信仰也无法洗刷。

    阿玘试着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许是近日频繁清洁的缘故,石柱道在暮色中微微泛着白光,甚至可以让人嗅到岩石散发出的干燥的味道。她感到内心平静了一些,刚好这时,亓珵停下脚步。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极高处,即将站上高台。

    “阿玘,转身。”

    阿玘在石阶上回身,刚好看到辽远的天际处最后一抹红光在慢慢消散。近处,连缀成线的琉璃灯散发着温暖柔和的光芒。一只巨大的野兽在入口处的石门之上赫然伫立,背上沐浴着落日残余的光辉。她不禁惊呼出声。

    “那是什么……!”

    话音未落,野兽腾空而起,在偌大的石门祭中飞奔而过,沿着石阶,在经过他们身边时带起呼啸的风声,然后一瞬间没入神殿后的密林之中。

    阿玘不自觉地抓紧了亓珵的手腕,她十分震惊地看向他,却见他静静地看着她,露出温煦的笑意。

    “不可思议。”阿玘不由自主地惊叹。她好像感到一刹那的晃神,许是因为那一闪而过的巨大野兽,又许是因为她似乎从没见亓珵这样笑过。

    2

    登上高台后,左右两侧各伫立着一座神殿,左为像境,右为无名。无名殿的正门逼仄,内里昏暗,仅从最深处透出一点点红光,将一个女子漆黑的剪影勾勒出来。那身姿精致绝伦,修长曼妙,散发着凌厉摄人的气场。

    亓珵从一旁退下,只剩阿玘一人伫立于高台之上。不知不觉,石门已离得那般遥远,人们开始从石门涌入,从较低处的伺殿亦陆续走出相当多身着华服之人。那些人,还有他们枝繁叶茂的宗亲,他们占有着整个百越九成以上的财富和资源,亦是整个百越权力的顶层,是自认为最有资格靠近神的人。

    咚——咚——

    钟鸣再次响起,白日彻底湮没于时间之海,一轮荒月褪尽旧日的躯壳,在这片蠢动的大地上徐徐新升,恰是新旧交替之时。

    “恭迎神女,恭送先神!”

    随着祭司的一声高呼,一支烟火破空而上,霎时间映照得沉沉天幕亮如白昼。

    众人纷纷跪拜在地,一次又一次俯身叩首,仿佛一瞬间忘记了自己高贵的身份,恨不能将灵魂掼进大地里。

    石柱道两侧的火把瞬间点燃,不知从何处陆续涌出大量神使和舞者,神乐声,高呼声,歌舞声,纷纷交织在一起,所有人都以他们特有的方式迎接着这场盛大的仪式。

    在响彻山林的喧嚣声中,那个伫立在无名殿内的身影终于缓缓踱出,在高台之上显露出她的面目。

    那一瞬间,阿玘几乎忘记了呼吸。

    她无法形容那种冲击带给她的感受。

    那女子肤色苍白,有着一双灰色的眼睛,身后随意披散的月白色长发被夜风轻轻拂动着,最重要的是,她生着一对长角,直指向身后的夜空。她着一袭玄色华服,宽袖长摆,仪态贵不可言,可她的眼神又无比松弛,澄澈,含着深邃的领悟与洞察。

    那便是先代神女。

    随着最初的冲击和震撼而来的,是一种几乎刺激着她全身的熟悉感和舒适感,如同紧绷的枝叶迎接朝露,焦虑的池鱼游入深渊。

    她无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

    “汝安否……”

    女子的声音穿透漫长的时空,在阿玘最深处的记忆里激起水花。

    “汝安否?”她终于走到阿玘近前,微微俯身看向她,眼中尽是温柔和欢喜。

    “母亲……”阿玘的声音有些许犹豫,因为她实在不太习惯这个称呼。眼前的女子,正是她的生身母亲,她笃定无疑。

    女子伸出手,轻轻牵起阿玘的手。

    “别怕。”她轻声说。

    接着阿玘感觉到自己的手掌被放到了一个凉凉的东西上面。

    阿玘回头,正看到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散放着幽幽的光芒。

    正是刚刚在整个石门祭奔腾而过的巨兽。

    阿玘整个身躯都僵住了,只因那巨兽着实离自己太近,她全然不知它是什么时候来到二人近旁的,可直到它就在自己身边,她才意识到它究竟有多庞大——它的背脊几乎高过她的头顶。

    “这是狰,”女子轻轻地抚摸着那巨兽的背脊,“狰是神女的护卫,早些年已经绝迹,十余年前突然现世,宫里遂不问代价命人将它捉来,死伤难计,不想它竟毫无抵抗地臣服于我,想来也是一种因缘,如今,它将继续守护新任神女,或者说,它的守护即是对神女的认可。”

    十余年前……

    阿玘看着狰的眼睛,那赤色的双目中深沉宁静,令人丝毫不再感觉恐惧。只见那庞然巨兽,慢慢在阿玘面前俯下身躯。

    看到母亲轻轻点头,阿玘扶着狰的背脊一跃而上。

    所有在场的众人再次高呼。

    “神女降临,天佑百越!”

    “神女降临,天佑百越!”

    ……

    3

    贺兰箜牵着阿玘迈进像境神殿。

    殿内似是石山被凿空而成,殿顶高悬,四壁开阔,中央是一座巨大的石雕神像,鹿首人身,垂眸而坐,纤长的双手置于膝上。殿内四处掌着红灯,暗影重重,显得昏暗压抑。

    “为何是……鹿?”阿玘茫然地发问。

    贺兰箜轻轻笑了。她和阿玘一同看着面前的神像,眼神空净,又带有一丝细微的玩味。

    “汝安,你可知,贺兰氏实是葱茏血脉。我们不是鹿,神女也不是神,我们只是与他们族群不同而已。”贺兰箜有些嘲弄地笑了。

    “百越多山,山林多鹿,鹿本就是百越的信仰。”

    阿玘疑惑地看向贺兰箜。

    “没错,我们只是凑巧,成为了错误的替身。”贺兰箜眼中最后的笑意已经散尽,唯有黑色的暗潮在涌动着,仿佛能将所有靠近的事物吞噬殆尽。

    “百越人猎奇,人生兽角简直是让他们欲罢不能的存在。我幼时曾听族中长辈提起,在十分久远的以前,葱茏一族生活在百越某处的深山里,族中不论男女老幼,皆为人身兽角,后来意外被临近州的百越人发现,遭到围捕,被俘虏的葱茏人被当作奇珍异兽送往皇宫,被宫廷豢养,不知怎的竟开始与皇室通婚。而离散在外的族人为了避祸只能自断双角,伪装着过寻常人日子,直至宗族零落。后来,就仅有宫中一脉得以延续,不过血脉分散,久而久之,葱茏人不再生兽角,连月发异瞳都难以觅见。”

    这是阿玘第一次听到关于宗族的历史。

    “可是母亲,为何我没有生兽角?”

    女子笑了,张开双手将阿玘拥在怀中,用下颌轻轻摩擦她的头顶。她的身体柔软,散发着植物的清香,原来,这便是母亲的感觉。

    “贺兰氏不生兽角已逾百年,百越擅制毒,以奇毒激发,血统纯粹的贺兰氏便能后天生出兽角,我便是此类。

    “你经过化神,却并未生兽角,只因你的父亲,并非葱茏族人。”

    深宅旧院,空荡幽暗,暖意全无,稚子的啼哭久久回荡,却无人回应……阿玘流泪了,她握紧自己空空的双手,绝望的窒息感攫住了她。

    “母亲,这也是你离开的原因吗?”

    贺兰箜顿时感到一阵刺痛在胸腔里蔓延,她僵住半晌,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是的,母亲,我不是在怪你,连我自己也不知为何。”阿玘轻轻地拍着母亲的背,她分明能感受到几近决堤的痛苦,但那种感觉又十分的游离。

    “汝安,曾经的我为自己而活,无时无刻不清楚地知晓我到底想要什么,所以我不悔;如今,我借此将你引来此地,让你知晓这一切,进而明白未来的路在何处,所以我仍不悔。”

    贺兰箜认真地看着阿玘的眼睛。

    “我只是时常觉得深深的悲哀和遗憾。明明我们都试着在正确的时间做出正确的选择,为何结局还是引领我们抵达最终的谬误之地。”

    “谬误……母亲,你所说的谬误究竟是什么?”

    贺兰箜的双眸含着幽微的流光和暗影,如深渊般美得让人颤栗。

    汝安,你可知,化神后我们会逐渐经历什么。我们会慢慢忘却语言,散落记忆,直到能觉知万物,与天地相通,最终褪尽执念,人性消解,初心复萌。而唯有那时,我们会抵达那条唯一的指引之途,颠覆,或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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