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昧之初

    1

    亓珵喜欢这样握住阿玘的手腕。

    自少时起,在他们相伴成长的过程中,他曾一次又一次这样握住她的手腕。而每次他这样做,她都会顺从地站在自己身旁。后来,亓珵在她面前干脆学会了不讲话,只是握着她的手腕,她似乎就会明白他所有的想法。

    可这次,却和过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样。阿玘缓缓睁开双眼,看着亓珵的眼神涣散空洞,就像覆着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膜,让亓珵不自觉地加深了手的力度。

    阿玘微微皱眉,明显是感觉到手腕的疼痛。

    “兄长……”阿玘的眼神终于有了焦点。她有些不快地哼了一声,晃了晃手臂,亓珵才意识到自己一直颇用力道地抓着她,于是连忙松开。

    阿玘重新合上双眼,极度疲惫的样子。她侧倚着书案,以手撑颊,上身形成一个柔和的弧度。繁复的神女服已经褪去,只有薄薄的暗红色的绉纱笼着她。亓珵坐在她近旁,与她倚着同一台书案,可以嗅到她身上有一丝香灰的味道。

    此时的暖阁只有她与他,还有二人之间渐渐漫溢开的轻缓透明的沉默。他默默地看着她,渐渐体会到数月来那种紧绷的感觉慢慢舒缓开来。这种感觉会让人上瘾,他明白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与她的尺度。在如今的百越,一举一动可能都在不同势力的嗅觉范围内。可即便如此,哪怕片刻也好,他想就这样,仅仅是心无旁骛地与她在一处。

    就这样静静地待了一会,他好似想到了什么。

    “你现在,不怕我了?”

    亓珵的声音很轻,他眉头微皱,好像此话一出就有什么根本的东西改变了,那些对他来说意味着很多很多的东西。

    听到他的话,阿玘微微一笑,没有做声。她轻轻转动手腕,好似在驱散刚刚的痛感。

    他们之间的关系,何尝是一句怕与不怕可以道清。

    “我现在还记得有一次,你因为什么事与我赌气,每日出去与人宴饮,还遇到了人贩子。”念及此,亓珵不禁有些嗔怪地看着阿玘。那一次,若不是他及时找到她,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话语,在阿玘的脑海中漫游,仔细探寻着可以触发的记忆点,直到一个模糊的画面慢慢形成。

    “好像……确有此事。”阿玘轻微地点点头,仍闭着眼,没什么表情,像是在认真回忆,又像是根本就漫不经心。

    “我后来查过那伙人,是长期将长原年少女子贩到百越的惯犯,一伙穷凶极恶的歹徒。”亓珵轻咬牙关,目光透着狠厉。直到情绪缓和,才恢复刚刚柔和的神色。

    “我有时难免觉得,”他看着她幽幽地说,“或许我们注定是要回到这里的,或早或晚,殊途同归。”

    听到这句,阿玘这才再次睁开眼,认真地凝视着亓珵的眼睛。他的眼中,非常矛盾地糅合着笃定和动摇两种情绪。

    是啊,连阿玘都不禁要这样想。

    可是……她当时,究竟是为何来到百越的……

    在她的脑海中,渐渐弥散开漫天的红色。

    那是什么?

    晚霞。

    没错,傍晚时分漫天的红霞。

    不,好像又不仅如此。

    血。

    血雾。

    人们的鲜血蒸腾飘散在空气中。

    断肢残骸。

    黑压压的叫嚣着的士兵。

    高高竖起的旗杆,有什么被缓缓升至最顶端……

    一个人影。

    记忆戛然而止。

    在阿玘的脑海中,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

    “待这世间平靖,你便能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湖水平静无波,如同一个完整光洁的玉盘,盛装着透明的月光。

    “那你呢?”

    小腿微晃,清凉的湖水包裹着脚掌。

    “许是还在同样的地方。”

    男子濡湿的身躯近在眼前,反射着淡淡的银光。

    “我们,会在一处吗?”

    他淡淡的笑容几乎融化在月光里。

    “是否在一处,又有什么关系?”

    她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睛,像湖水一样泛着幽幽的墨绿色。

    “吾心深处,唯念汝安。”

    ……

    待阿玘回过神,见亓珵紧张地扶着她的肩,面色慌张。

    “兄长……?”

    阿玘感到莫名,轻轻将手覆在他的手上。亓珵神色缓和了些,但明显还十分担心。

    “你没事吧?”

    “我?”阿玘这才注意到脸上的凉意,用手背轻轻蹭过,不禁陷入短暂的恍惚。

    在亓珵看来,片刻间,她几乎是泪如雨下。他想问她是否想到了什么,又几乎无需再问。

    此时,却换成阿玘探询地看着他。她刚刚好像一瞬间入梦了一样,梦醒了,所有曾浮现的画面又消散了大半。

    “快更衣梳妆吧,别误了石门祭。”

    他看出阿玘想问些什么,几乎是落荒而逃了。

    2.

    亓珵骑在马上,随着神女的车舆队伍在霞萝城中最宽敞的大道上缓缓前行。沿着这条路,神女一行将直抵城外岚琅山,也就是石门祭所在之处。

    石门祭,就如它的名字一样,是在深山之中,由完整的岩石开凿出的露天洞窟。进入它的大门,首先是一片开阔的广场,接着便是通往不同殿宇的大路或小径,大路两侧伫立着成排的石柱,小径的表面则刻画着圆形或条纹做路引。在寻常日子,石门祭,是霞萝百姓祈愿祝祷之处,那里供奉着百越共同信仰的神祇,是所有百越人心灵的皈依之处。在整个百越大地上,散布着数不清的大小不一的石门祭。人们都说,这些是远古神灵的居所,因为没有人知道这些场所究竟产生于何时和何人之手。后人亦试图在类似的石山中仿造石门祭,却从未成功。因此,人们只能认为这些定是由神的力量打造而成……

    今日,是新任神女正式受封和接任的日子。亦是上一代神女,最后一次公开布泽的日子。在高台之上,新旧神女将正面相照,更替身份,对百越的子民来说,几乎是一生都难以遭逢一次的大事。因此,这一日的霞萝城街头人头攒动,喧嚣如沸,很多来自其他城镇,甚至百越其他部族之人,亦不远万里赶来一睹盛况。这其中,亦不乏相当的来自其他国家的游者、商贾……

    神女队伍艰难地在人群中穿行,越来越多的人赶来此处,想向神女祈福。有人向神女的车舆前抛掷圣洁的白花,有人向抬舆者的头顶淋洒花露,有人不禁在车舆两侧连连拜伏,更有患不治之症者自愿伏在车舆前行的道路上,被抬舆者踏死,祈求早日脱离苦海,换来生健康平安……

    鞭炮声在街道两侧炸响,更远处亦有与之呼应的鞭炮声响起,很快,缕缕青烟混着刺鼻的火药味在城中升腾而起,整个霞萝看似硝烟弥漫,像一座已经焚毁的荒城。

    一声两声百鬼惊,三声四声鬼巢倾,十声百声神道宁,八方上下皆和平......

    有老妇用浑厚低哑的声音吟唱着,声似寒鸦,使人闻之便联想到枯枝老藤在狂风中颤栗搅动的场景。

    看着眼前混乱的一幕幕,亓珵不露声色,心中的情感却剧烈动荡着。

    这里,本该是亓珵的故土,可他面对眼前的景象,不知为何却无法产生一丝一毫的共情,只有无尽的疏离和厌恶。看着人们脸上痴迷沉醉的样子,他只看到药物麻醉的滥用和对信仰的盲目趋附,在那几乎丧失掉人性的一张张脸上,看不到丝毫的清醒和尊严。而恰恰是这样一个国度,竟是他诞生的地方,亦是阿玘宗族的起源之地。

    这里的街道与惠安几乎全然不同,可亓珵还是试着让视线稍微模糊一些,好像在一瞬间,真的能看到惠安城的样子。那里,是他和阿玘的第二个家。他仔细地在记忆里描绘惠安城的街衢洞达和亭台楼阁,描绘亓府的大门,和门口数年如一日的商铺和人潮。那里的人虽也是艰难求生,但贵在坚韧、踏实,虽求神拜佛,但总归更相信自己的双手双脚,不会将性命这样徒然葬送……可如今,他和阿玘却在此处上演着这般诡谲荒诞的戏码。

    他不禁抬起头,看着稳坐在高高的车舆之上的阿玘。车舆四周以半透明的纱幔围拢着,透过纱幔,隐隐地显现出阿玘的轮廓。看到她,亓珵的心静了一些。他收回目光,继续在起伏的人潮中艰难前行。

    3.

    百越的气候十分湿热,尤其是在这样阴翳无雨的日子。间或有一丝微风拂过,却几乎穿不透眼前浮动的薄纱。隔着薄纱,阿玘看着四下里被挤得密不透风的街道,让她不禁感到胸闷和窒息。她只好将目光抬高,看向街道两旁那些外形奇特的楼阁。

    来到百越以后,让她感到非常奇特的事物之一,便是这里的街道和房屋。长原多平地,街道以直线纵横,市坊方正,房屋亦沿着街道规整地延伸。而百越则全然不同,这里地形复杂,多的是山地和丘陵,即便在城中,亦是高低错落,毫无规律,于是街道和房屋亦只能因地制宜。

    阿玘所乘坐的车舆极高,视野因之十分开阔,在她所能看到之处,远近不一地立着许许多多高台。在平常,那些高台是官兵执勤的场所,而在这一日,百越邀请了来自不同地域的舞者在高台之上向神献舞。

    在阴郁的天幕下,三两只玄色的巨鸟在高空翱翔,吹奏牛角的声音和低沉的鼓声间或响起,着素色服饰的舞者在那许许多多的高台之上忘我地献舞,共同形成一幅有一丝诡异又极具美感的画面,让阿玘不禁看到痴迷了。那一刻,她几乎可以感受到整个大地的呼吸和心跳。

    直到,当她的车舆靠近一座高台时,一位舞者毫无预兆地趔趄了一下。

    他与她之间的距离不过一丈,他抬起头,视线刚好与她平齐。

    阿玘整个人如遭雷击般颤栗。

    霎时间,漫天红雾遮蔽了她的眼睛。

    虽只有一瞬,也足以让她看清。

    他眼中,如湖水般幽深透明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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