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间——是他为教年幼时的岚幽以诸多术法，特意捏出的一方小世界。
磅礴自不分昼夜之云天泄下的灵泉水帘，汇聚长泽深潭，岚幽顽劣，喜好戏水捉鱼，他便在这净澈见底的池水里幻化群青，供她嬉闹；弥漫开的缭绕雾气环绕小岛，岚幽嫌岛上光秃秃实在无趣，便铺满盛放的鹭鸶草，当旋流拂过，一只只鹭鸶花展翅欲飞，恍惚迷眼，似那凤凰。
还记得那小家伙第一次到云水间时，惊奇瞪大眼睛，拴不住的四处乱跑，对幽庭边界好奇至极，他陪着小小凤凰飞了好久好久，直到连尾巴毛还没长全的鸟儿赖在他身上不肯再扑棱一下翅膀，蔫蔫却又满是崇敬，她说：
“徒儿愿创盛世幽庭以庇天下诸灵，师尊，教徒儿本领吧。”
他当时是怎么想的……
他根本没把小家伙无忌童言放在心上，宠得她恨不得连天上金乌银乌都逮下来哄她开心，见她愿意学本领，甚至将御龙道术倾囊相授。
总之，如今的他，后悔了。
他目光自指尖摩挲许久的鹭鸶草挪开，堪堪收回不知神游到哪里的思绪，高耸入水帘间不见树冠的梧桐，在悠悠落下金灿灿的叶。他安静注视着轻飘飘停在桌案玉简上的叶子，恍惚叹息一口，捏着叶梗，只一瞬，叶肉化作飞灰，留下丝丝脉络像极了那人的模样。
“师尊……师尊救救小狐狸吧，都是徒儿的错呜呜，徒儿不该逼小狐狸带徒儿去尘间玩……徒儿知错了呜呜呜……”
脉络上的人儿好似活了一般，在他耳边认错还聒噪着，他扭头看去，小白团子一身脏污，抱着血迹斑斑不省人事的白狐狸，跪在蒲团上哭唧唧。
“师尊……”
见他不言语，那小孩儿大着胆子近前来，扯着他袍角抹眼泪：“师尊……若非小狐狸保护徒儿，徒儿就死了，呜呜呜师尊……救救小狐狸好不好？”
他睨了眼趴在小岚幽怀里苟延残喘半死不活毫无意识的罹柘，又是一声叹息，伸手按在小孩儿头顶，将她满身尘埃悉数挥去，又拎着狐狸后颈皮将其放在桌案上，威容肃目：
“幽儿，你且记住此番。”
罹柘每次痛苦痉挛，伴随岚幽泣不成声的抽抽搭搭，等看她哭得差不多意识到自己问题了，他才出手。
“你的每一次任性，皆有心系之人付诸代价。”
小孩儿趴在桌边眼巴巴瞅着罹柘皮毛重新焕发生机，温柔小心的抚摸着，十分委屈：“徒儿知道了……”
“为师不希望再有下一次。”
“可是师尊，尘间的人族很好，是他们从蛇妖嘴里救了徒儿和小狐狸。”
罹柘迷迷糊糊抖抖耳朵，终于重新睁开眼睛，见岚幽乖乖跪在蒲团上认错时，伸出粉粉舌头舔舐着她伸过来的手心。
听到这句，他心思微沉，面不改色：“世间诸灵各有心思，尚非你可揣测琢磨，等你再长大些，明是非辨黑白，为师自会放手。”
“师尊，为何尘间灵气充裕，人族却无法修行呢？”
“人族良善，若可修行，也不会被他族压迫欺辱。”
“岚幽。”
他沉声打断岚幽碎碎念，眉间带了些许不自知的愠怒：“大道之下皆有定数，不可胡言。”
“师尊，既是不可违，岚幽又为何而降临呢……”
那小白团子抱着狐狸，稚嫩脸庞不解的微微歪斜着，瞪大眼睛求知若渴的望向他，他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水雾随气流上下旋转着，模糊了放眼所见的一切，也模糊了眼前人的面庞，眼看触手可及的身影在缓缓淡化消散，他急急伸出手去，只抓住了满手湿润。
“师尊，凰巢本不该有岚幽一劫的，若卜算得来皆为天意，又何能逆天而行？”
“师尊，你总说定数，可黑白是非何为定数？是无妄之灾？还是强加之罪？尘间千万生灵，何其无辜？”
“师尊，岚幽若有能翻天覆地，愿代价皆由幽所出，护苍天万物，护我心系之人。”
“师尊，徒儿心意已决，五司如何，凰巢如何，众神如何，天下如何，由不得天道定义。”
“师尊……”
他眼前好似一圈圈走马灯，轮番放着岚幽平日里如何忤逆他，如何趁他监管不严时偷摸占卜，又如何行逆天事、历遍生死去求那一点不可为而为，他眼睁睁看着，无异于抽筋扒骨之痛。
“师尊。”
他颓然睁开眼，眼前是亭亭玉立的姑娘，白羽霓裳，银铃绕踝，素手纤纤替他整理着案上凌乱玉简，那双看向他的毫无颜色的琉璃瞳，掺杂了太多莫名感情。
语气平淡，早就不见了童年时软软糯糯娇憨乖巧的模样。
“您梦魇了。”
“你来做什么？”
他收敛情绪，将方才阵阵心悸压回，见着让自己忧心犯愁的罪魁祸首，没有半点好脸色。
少女眉眼弯弯嫣然一笑，蹲下身，如旧伏在案上歪头看他：“师尊可是消气了？”
金灿灿梧桐叶落在她披散的银白发间，他没理她，却下意识伸手替她拂开落叶：“你来此，所为何事？”
“徒儿来求一物。”
“何物？”
他微微变了脸色，再保持不住坐怀不乱，岚幽得寸进尺，手撑着桌案向他压过身子，沁人心脾的幽香瞬间裹挟而来，她的声音好似蛊惑人心的魔，令他心甘情愿沉沦其中。
这小家伙早不知何时掌握了，让他无能招架缴械投降的伎俩：
“徒儿……求您龙角法蜕。”
桌案上玉简被劲风拂过，哗啦啦散落在鹭鸶草丛间，连带着那势在必得的小姑娘，依旧微微笑着，安然躺在被击退跌落的地方，盯看着不见四方的幽庭之天。
“胡闹！”
他站起身，望向小姑娘的目光痛心疾首恨其不能，哪怕气的浑身发颤，他依旧稳下情绪追问：“你可知……为师角蜕是何？”
他是御龙，司掌百川之寒，那角蜕是他原身每千年脱落一次的极寒圣物，远比世间精华蕴养的天材地宝霸道凶悍的多。
水火不相容，那司火的凤凰，又如何驯服得了一厘冰封万里的“御龙角蜕”？！
仰躺在鹭鸶花间的少女低低笑出声，眼角泪光被强行逼回，她伸出手，落在盛放在脸颊旁的鹭鸶花梗下，专心看它在自己指尖“展翅欲飞”。
“徒儿既然敢来求，自有应对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