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明媚与人界无异的常罹,千骨城才更像混乱无序,以强者为尊的妖界。
传言比圣古还要早很久很久,原初之火以气孕灵开天辟地,有灵伏于原火之渊本该化作四方神之一,却因无能掌控可媲美天道的力量而失控,力量逸散化成数条不相上下的御龙。
可源于一体的力量不需要过多主体,混沌里妄图成为唯一主宰的龙相争相杀,其中之一终剿灭其余龙种,成为至上。
而殒落的龙坠于長曌,腐于尘泥,经年累月风吹日晒下徒留苍苍白骨,便是而今千骨城由来——
嘛,千百年来一向不服输的蛇族是这么传的。
千骨城湿热阴晦,多有蛇妖在此定居,自诩龙脉,白逡夺位妖王后便将此城定为王都,此后蛇族年年盛会,庆贺终于掀翻异类修成正果。
可惜,不管蛇妖族群将千骨城吹嘘成什么风水宝地神灵龙脉,也没有多少知情人买账。
比如……从没被这般逼仄阴潮地方虐待过的狐族。
惨白肋骨接续横折,拉出前往宫殿的主路,当愚无君拉着黑脸穿过这传说中战败御龙的骨架下时,已是在心底不知第多少次发誓再来这鸟不拉屎鬼地方来世就当无毛狐。
王宫主殿内空荡荡,唯有妖王白逡如坐针毡端于上首,见门口进来的一身青碧手托明珠的少年,略有局促。
“妖君别来无恙。”
白逡微微挺直脊梁,向前倾了倾身子,努力摆出些许妖王气势。愚无将他的小心思一览无余,轻笑声,眸间迸发狠厉:
“妖王治下略有不太平啊。”
“妖君此言何意?”他没想到这位一上来就发难,实在困惑,快速将最近发生的乱事在脑子里过一遍,小心翼翼:“莫非是到此的仙界之人挑衅生事,惹了妖君不快?”
愚无微微挑眉,他怒气冲冲而来,只以为这妖王私藏祸心,想违逆神座置他愚川狐族于死地,却没想过会是盛仙比武会在即,有仙门作乱……
可那族妖虽是晚辈,天赋极强,堪堪也是人族仙境的修为,哪个仙家宗门尊长拎不清会在这关头招惹妖族?
“参与比武会的仙门到了多少?”
白逡哽住,这都是交给下人安排的,他怎么知道……
“你千骨城进了多少仙家人,你个做妖王的一概不知?”
白逡难得低头,支支吾吾:“只听闻洱山、长明宗与巫淮到了,岐绝崖大概也到了……”
“还请妖君详言?”
愚无闭目压了压火气,殿内气息阴沉:“吾至此前,有族中子魂火骤灭。”
洱山与巫淮被神座大人打压过,冲点将而来的那帮老东西不会不识抬举,莫不是长明宗?
一个不见经传的小宗小派,若有这实力早就撑起宗派与八门齐名了。
经灭门后他愚川族本就狐丁稀少,留下来的都个顶个狡猾……怎会轻易被人杀掉?
想到自己带来的那个东西,这小小比武大会卧虎藏龙,当真是愈发有趣了。
思罢,他轻笑一声,昏黄狐狸眼告诫似的瞄白逡一眼,实在阴晴不定:“比武会如常,可莫要出岔子,至于其他掺和进来的东西,自有人打理。”
说完就往殿外走,恨不得立刻撒丫子离开这晒不到太阳的阴暗地儿。
“愚无君!”白逡思来想去不知想到什么,匆忙唤住他:“莫不是……他下界了?”
愚无自是知道“他”是谁,也不怪白逡胡思乱想会想到他……毕竟那是对妖族而言最为恐惧战栗,可镇幼妖啼哭恶妖作歹之人。
可惜……
“若是他有所动作,神座自会知晓。”
王座上的妖一双竖瞳死死盯着匆匆而来又匆匆而走,神态里无不对千骨城嫌弃至极的狐妖,将杀意谨慎收回,他知道以愚无的狡猾程度,定不会放心他打理比武会一事,他只需表现出顺从无知便好,至于穿插在王庭的狐族细作,还不急清算。
冥界自成一隅,人界四下造反乱成那样都无人管制,这神座手段也就仅此而已了,既然“他”没有动作,那就由他白逡带着妖族,干一番大的!
——常罹,
她目光所及,在哪个物件上多驻留几秒,云鹤几乎下意识跟过去,将物件买下包好,收入乾坤袖,再故意挤开寻幽,侍立在她身后。屡屡如此,白苏倒也见怪不怪懒得啰嗦,心安理得把玩着四五颗玉瑛龟壳磨成的卜算珠子。
凤凰曾可谓天道宠儿,不论天赋如何,皆与灵相通相融,而九尾凤凰更深喑占卜之道,上晓天文下知地理,纵览历史横观未知。相比修炼数百上千年的凡人穷尽一生卜卦一瞬,她哪怕随意卜算一二,便将世间事物生死轨迹览于指掌间。
然未知之事天知地知她知,不可尽传。
故此,在她将人界诸象汇于卜卦上,细细解剖其中走势,在繁杂混乱的战争灾厄间现出生机时,惊得偷摸瞄了寻幽数眼。
数千年前为了扭转死卦,她冒险废黜旧五司,力排众议选定那五个被希望放弃了的孩子;为了改变,她不顾劝阻冒险下界游走各方教导凡人法术,除魔卫道以护佑诸族安顺;为了秩序,她亲自断送奇丘那位与天同寿的麒麟君,又亲手斩灭堕魔的灵神。她将希望放在无数次创造奇迹的人族身上,可贪婪盯着世间食粮,妄图染指一切净土的深渊,终究还是一步步蚕食了理智与情感,而她带来的术法,成为压倒原本并无多少破坏力人族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时,她绝望决定掀起“诛魔之征”时,无数次卜算到的结局只有冰冷十二字——深渊俱近,四象倾乱,長曌朽终。
天命如此,好似在嘲笑她无数次挣扎。
她所做的一切,都变成了最终斩向自己的刀,而深渊,却躲在天道背后,嬉笑她的欲望。
在她耳边低语:
她做那高高在上的神明就够了,尘间如何,诸族如何,与四方神毫无关系,又何必淌这摊浑水。若不是她,若不是她欲求予尘间万疆锦绣,奇丘麒麟君不会堕魔,深渊亦不敢染指神明。
一切走向,皆归于那声——“天命”。
天命如何?天命便可恣意断决生死?
她义无反顾,无怨无悔。
而那只不屑天命的凤凰穷尽所能谋划下的最后一计,便是以死为退,天道倾斜深渊,那便惑其眼,顺其意!
御魂术是先代凤王遗留禁术,而足以封印凰巢的泣血朝歌是她亲手所创,足以在乱世下留存余力,避开天道耳目。她将魂魄一分为二,其一附亡尸,神魂足以使那尸骸洗精伐髓,不出百年便可成一代翘楚,既然尘间要乱,那就让乱世出英雄,借此吸引天道与寂壤的注意力;而另一魂则由玖音带着,追寻深渊,玖音乃神魔混血,潜入魔界易如反掌。
封印深渊毁灭天道无异于灭世再创,在此灾难下护佑苍生并重铸秩序,付诸的代价难以想象,她早已做好将魂魄献祭的觉悟。
而漓千寂,该会在她葬天后,替她守住長曌崭新的秩序吧?
漓千寂本该是颗最完美的棋子,不知是她心底情愫作祟,还是那“御龙乃天道之眼”的卜言说服了她,她权衡百年,还是将他放下了。
可如今,筹谋已乱,局外人倾身入局,替她重新洗牌,编织了似是而非的路数,又在这乱麻间,寻到生机……
在她兴致恹恹随意溜达进一处首饰铺子,不知偷瞄了寻幽多少眼后,云鹤取过一对以鎏银海鲛鳞片雕刻成的耳饰,轻柔替她置于耳上,无意识触碰间,云鹤此起彼伏的心声传入她大脑:
【王天姿皎皎,这海鲛鳞倒还看得过去,算配得上王。】
【王一路兴致不高,莫非有何烦心事?】
【看了这么多眼……果然还是因为帝君吗?】
【难不成王要原谅他?不可啊,当年他惹得王这般伤怀,怎能如此轻易就原谅??】
【王,别看他了……】
她讶然抬头,正撞进云鹤清冽无辜装满她的眸子,温和而惊喜的笑着。
“很好看,谢谢……司音。”她摸了摸耳上悬着的鲛人鳞,不由哽住,感受到身后死死注视着二人举止的目光,嘴边话音一转变成生硬的称呼。
【王果然还是在意他啊,都不愿唤奴名字了……】
白苏:“……”
“不是……”
【那人倒是沉得住气,奴都这般僭越,居然还能在侧旁观……王可千万不要被他正人君子模样蒙蔽蛊惑,城府如此之深,指不定有什么坏心思!】
在认真思考当年教养云鹤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岔子的白苏:“……”
这孩子是怎么看出跟在后面的寻幽沉稳不乱的?这人明明都快六月飘雪脸黑的能结冰了好吗??
“云鹤……”
【王唤我名字了,他居然还不为所动!王看我了!王的脸好软好好摸,想亲……】
搭在云鹤手腕上的爪子立刻缩回并迅速拍掉这死孩子揉捏自己耳垂的手,白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后退两步,忐忑望向身后早已不甚欢喜的寻幽,生怕这人一个不开心把自己养了数百年的崽子宰掉。
好在,寻幽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事,见她颇有分寸感的与云鹤保持距离,只悠悠走近前覆盖掉耳垂上的温度,音色低哑:“在想什么?”
“在想……”
耳垂上温度寒凉,而后温润,白苏微微打了个颤,抬起头,审视目光自上而下扫过,认真道:“你知道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