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浓稠的墨铺展开来，北监狱的灯光在深山中格外亮眼，瞿自杨坐在黑色轿车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的路。
车灯的强光探视着前路，瞿自杨熟练地摆动方向盘将车子开上如蟒蛇般盘绕的山路。
车子很快在北监狱大门前停下，他打开副驾驶的杂物箱，一把左轮手枪正静静地躺在里面。
瞿自杨没有犹豫，一把抓起来，转身下车。
监狱的铁门开着，门卫室没有人。
瞿自杨加快步伐，穿过广场走到监狱内部的时候才看见了几个慌乱的人影。
他认出来其中一个是情报处的小李，不由分说就一把扯住了他的领子。
“怎么回事？！”
小李本来就不知所措，被他这么一蹬一吼更是丢了神，根本顾不上瞿自杨现在已经被禁止参与韩至风的相关案件，只能结结巴巴地回：“韩、韩至风出、出事了……”
瞿自杨看他这怂样也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不如自己直接进去看，便掌根发力将那个小李推了一把，扭头就走。
“一群废物。”临走时他只丢下了一个眼神，小李已经被他推得摔倒在地。
“……废、废物就废物……反正戴长官这次不会放过任何人……”小李像一滩烂泥，摊在墙边呐呐自语道。
韩至风被关押在最里面，瞿自杨沉默着穿过一圈又一圈的牢房。
走廊里没人，牢房里也黑着灯，但他却能看到牢房窗口处露着一张又一张兴奋的脸。
“喂，长官，是不是有人越狱了？”
“听说是那个韩老板啊！”
“我听见枪声啦……”
“越狱！”
关押在这里的犯人个个身怀重罪，“越狱”的话题和瞿自杨的出现彻底点燃了他们的好奇心，兴奋的狂叫此起彼伏。
越狱……
瞿自杨毫不理会那些犯人们的狂欢，只是死死盯着前方的路一直走。
真是越狱离开了，倒是好事。
可是……
世事向来难料。
转了一个又一个弯，瞿自杨的脚步停在审讯室前。
审讯室的门开着，里面乌泱泱站了十几个人。
有情报处的，也有几个狱兵。
所有人都沉默着，围绕着审讯室的中央站了一个半圆。
瞿自杨的脚步声很沉，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瞿少校。”有情报处的人注意到了他。
“瞿少校，你不该来这里。你还在停职。”
“事到如今，说这个还有什么用？”有人从鼻腔里哼了一下。
瞿自杨面无表情地踏进审讯室，大家自觉地从两边让开了一条道。
视野变得开阔一些，他的视线聚焦在不远处那个坐在审讯椅上低着头颅的男人身上。
男人背后的审讯墙上喷溅了大量猩红色的液体，黏稠、猩甜。
血液已经稍稍凝固，有些地方开始发黑了。
瞿自杨呼吸一滞。
目光滑落到审讯椅上的男人，他低着头，看不到表情。
但瞿自杨却莫名觉得，他最后一刻的心情一定是释怀的。
韩至风死了。
就这样，在露芙终于离开南京的晚上，死了。
——
邵常逸双手抱胸，歪着脑袋闭着眼睛靠坐在竹椅上。晚风习习，他隐约听见船只靠岸的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
船上下来了一个人。
邵常逸眯着眼适应了一会儿黑暗，认清来人正是瞿自杨身边那个小跟班，于是抬起手臂招了招。
小五立马小跑着到他面前。
“小子，你们这船开得也太慢了，我吃完晚饭就跑来等了……”邵常逸嘟囔着抱怨，还应景地打了个哈欠。
“邵哥，已经尽量开到最快了……”小五无奈地回。
“行了……我懂，坐火车人多眼杂，不安全。”邵常逸拍了拍小五的肩，抬脚往那艘刚刚靠岸的船走去。
“韩小姐呢？”邵常逸一双长腿走得快，三两下就走过码头上了甲板。
“嘘——韩小姐还在睡。”小五赶紧拿手指比了个“一”放在唇上。
“？这么能睡。”邵常逸满脸问号。
小五压低声音回道：“老大送韩小姐来前，带她去看了大夫，韩小姐吃了药之后就一直在睡。”
“韩小姐身体不舒服？还是说吃了点儿安眠药啊？”
“不知道……反正她又晕过去了……”
“算了，总之先把她带回去休息吧……”
……
“快些离开吧……露芙……”
“走得远远的……”
“露芙……”
“我的女儿……”
躺在血泊中的男人奄奄一息，身上的衣衫也沾满了血迹，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执着地看着被拦在铁网后的她。
父亲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沉着，没有悲伤，没有愤怒。
她突然想起那个下雪的日子，爸爸带着她和阿槿去参加宴会。
她和阿槿吵闹着下楼，爸爸穿着深色的长衫，围着黑色的长围巾，看着不像做生意的大老板，倒像一个读书人。他就站在门口的车子前，转头笑吟吟地看她们走来。
目光依旧，只是这次他等不到她跑到自己面前了。
“咳咳咳咳咳——”
韩露芙觉得胸腔里像是被棉花塞住，堵得难受，剧烈地咳嗽起来。
又做梦了。但是这次的梦不似之前悲伤，倒有些淡然。
……难道是因为这段时间都做类似的梦，自己已经免疫了么。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支撑着自己坐起身来，忽然觉得自己身处的环境有些陌生。
窗外隐隐透过来黎明的白光，韩露芙望向窗户的方向，在看到那扇精美的欧式窗时有些怔愣。
这不是瞿自杨的公寓，也不是韩府……
脑海里自己昏迷前的画面还是自己抓着瞿自杨往公寓里走去，如今一睁眼怎么又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韩露芙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下床，脚踩在实地上的时候，她却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头昏昏沉沉的，意识不稳，她差一点就往前摔倒在地。
韩露芙急忙伸手扶住一旁的床头柜才勉强站稳。
脑袋像是灌了铅一样重。太阳穴也隐隐发痛，刺得她难受。
……看来是又生病了。
韩露芙叹气，轻手轻脚地走到房间的门前，扭动了门把手。
视线随着门开启，有一个人双手抱胸正坐在门边的椅子上歪着头打瞌睡。
“小五？”韩露芙轻声唤他名字。
不得不说，她看见是小五，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
有小五在，至少这里不会是什么危险的地方。
小五没有反应，大概是累得慌，睡得很沉。
韩露芙没有再继续叫他，只是伸手轻轻揉了一把小五的头。
“小五，辛苦啦。”她轻声说。
“这小子犟，我叫他去房间睡，非不。”
一道似曾相识的声线接上她的话，韩露芙抬起头，有些惊讶。
邵常逸穿着一整套米白色的宽松睡衣，头发还有些乱糟糟的，看起来也是刚醒。
“……邵公子？”韩露芙愣住了。
邵常逸挑眉，算是应答，随即说道：“怎么这么早醒了？你还在烧吧？我去叫人给你煮点粥吧。”
“……我现在是在上海？”韩露芙拉住马上转身想下楼的邵常逸。
“对啊。”邵常逸疑惑地回头，“不是，瞿自杨他送你来上海，难道不是你同意的么？”
韩露芙心里顿时升起一阵不安，她犹豫了一会儿才道：“……他没有跟我说过要送我来上海。”
“瞿自杨这杀千刀的……”邵常逸即刻就骂了起来，“没问过你就让你来了？还趁你生病的时候……等他回来接你的时候我非揍他一顿不可……”
韩露芙扯扯嘴角，笑了一下。
邵常逸看她神色尚可，赶紧回想了一下瞿自杨给他发的电报内容，然后开口给他找补：“没事，韩小姐，我这儿你就安心住着，先把身体养好。我上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没现在这么瘦呢。我看大概是南京太多事儿了，瞿自杨怕你继续在南京呆着撑不住。”
韩露芙垂眸，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点头。
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她又抬眼：“那……唐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啊……”邵常逸倒是真没有想到她会问起唐楚君，闻言不禁伸手挠头，“楚君她和瞿自杨解除婚约之后，南下去广州了。”
“你不用担心，上海不会有人找你麻烦。”
邵常逸看她表情略显僵硬，怕她担心太多，赶紧又补了一句话。
韩露芙点头：“……唐小姐也开启新篇章了啊。”
邵常逸一愣。
开启新篇章……
是啊，唐楚君离开了，去了别的地方开启新的生活，怎么不算是新起点呢？当时瞿自杨回来上海和唐楚君解除婚约的时候，瞿姑姑和唐家都不同意，但是唐楚君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她甚至早早地就打包好了行李，要南下广州。一和瞿自杨解除婚约，她就带着两个家仆离开了上海。
她终于选择了现实，选择去广州寻找瞿自榑真实存在过的痕迹，而非继续和瞿自杨演自欺欺人的戏码。
“……韩小姐，你知道瞿自杨和唐楚君之间的故事么？”
沉默良久，他才终于问出这句话。
那次在梅花山，其实他想告诉她的。
可惜后来在医院，他还是没能说出来。
韩露芙神色淡然：“不知道。”
邵常逸有些讶异：“那你怎么……”
“很多事情不必摊开说得太清。”韩露芙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我不想对过去耿耿于怀。不过如果瞿自杨想说，我也会好好听的。”
邵常逸沉默。
韩露芙远比他想得要豁达松弛，这么看来，南京的那些流言蜚语在她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倒是他和瞿自杨都低估了这位小姐。
那么她如今病成这样，又是因为什么呢。
邵常逸略带担忧地看着韩露芙。
“邵公子，我想联系瞿自杨。你这里有电报或者电话么？”
邵常逸回神：“啊，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