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景文？”
来人正是段景文。
他还是戴着那副银白色的半框眼镜，透过镜片，她可以看见他眼底下一圈淡淡的青黑。
段景文像从前那样冲她温和地笑了笑。
“露芙。”
韩露芙冲他轻轻点了点头：“段……老师。是找我有事么。”
段景文听见她只是喊他老师，表情僵硬了一瞬。
不过这表情过去得很快，他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那笑意。
“没有。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段老师想看我可以正大光明地来找我，不用偷偷摸摸的。我不喜欢被人跟着。”
韩露芙把头别过去，不看他。
“……”段景文一时有些尴尬。
“……对不起，露芙。我本来没想着要跟着你的……”
韩露芙低头看着地面，没有回答他，像是在出神。
“露芙？”段景文弯腰凑到她跟前。
“……段景文，我爸爸已经入狱了，政府的人每天都在盯着我。”
“哪怕我要和瞿自杨结婚，他们也会盯着我。”
“现在连你也要盯着我了吗？我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值钱，能让你们都那么锲而不舍地守着？”
韩露芙骤然抬起头来，眼眶隐隐发红，眼神看起来哀伤又愤怒，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狮子。
段景文被她这个样子吓住了。
那些他今日想来找她说的话，此刻一句也说不出来。
“露芙……你别……”
他只好机械地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她的肩，试图安慰她。
韩露芙却像触电般猛然往后退了一步，不愿意让他碰。
“露芙，真的对不起……”段景文有些苦涩地说。
“段景文，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我不可能再回书院，我们两个以后也不会再有交集了。我不想承担你对我的歉意。因为那对我来说没有用。”韩露芙的眼睛始终垂下望着地面，长长的睫毛一如往常覆盖住她的双眸。
段景文哽住了。
“段老师今天来是为了什么？如果只是来看我，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我会生病难受。以后也请不要再挂念我了。”韩露芙见他半天没有声响，心一横就要走。
“等等！”
段景文却像是大梦初醒般，反应过来后赶忙抓住了她的手腕。
“露芙，你说你不想再被那些人监视，那我……那我带你离开南京好不好？我带你离开南京！”
韩露芙终于回过头去对上他的视线。
“……段景文，你为什么也和他们一样……”
她此时已经顾不上生段景文跟踪她的气了。
“你们还不懂吗？我只是一个名声狼藉的‘乱党’的女儿……我在南京城里毫无势力，能攀附的人只有瞿自杨，只有攀附他我才能靠着他的力量勉强保住我爸爸的命，不然我找谁帮忙去呢？”
“你们都要我离开瞿自杨、离开南京……可是我只想要我爸爸能活一天是一天……”
“哪怕我爸爸这辈子也出不来了，我也要留在南京，给他收尸的。”
“我不可以……把我爸爸一个人留在南京的。”
韩露芙的声音酸涩，语气却坚定，说完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车里。
隔着车窗，段景文可以看见韩露芙苍白的小脸和猩红的眼眶。
他开始懊悔自己那头脑一热的、愚蠢的想法居然又惹得她崩溃了。
明明他的来意只是想再好好看看她的。
“段景文，不要再想着我了。”
“谢谢你。”
车子发动前，段景文看见她朝自己虚弱地笑了一下。
于是他明白了这或许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下一秒汽车开动，他只来得及看见尾气扬长而去。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自己连句像样的告别都没来得及跟她说。
——
韩露芙回到公寓楼下时，发现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你怎么在这儿站着？”
她下车，一步一步走向站在门口的瞿自杨。
瞿自杨也注视着她朝自己走来。
韩露芙的整张脸都毫无血色，走过来时的步伐也不太稳，整个人虚弱得简直像一张纸片。
他再也忍不住，在露芙离他还有两步的时候伸手拉住她拥入怀里。
“……嗯？”怀里的人有些疑惑地抬头，瞿自杨却只是低头把下巴抵在她头顶，空出一只手揉了揉她的长发。
“……回韩家了？”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韩露芙的头埋在他胸膛里，他听见她闷闷的应声从骨头传递而来。
“……瞿自杨，我累了。”韩露芙伸出一只手指戳了戳他的腰。
“嗯。”瞿自杨稍稍松开韩露芙，她抬眼冲他笑了一下。
那笑容里蕴含的情绪瞿自杨看不清楚，却实实在在地被她扯动了心弦。
这几日她的笑容都是一样的勉强，也不晓得她自己知不知道。
可就算是要这样对着他演戏，她也不愿意多说一个字。
南京的夏天很热，他在此刻清晰地知晓这个夏天灼烧的不仅仅是皮肤，而是他和露芙的心。
那些不堪的谣言和谩骂他这几日也有所耳闻，所以他总是让小五帮忙看着露芙，叫她少到街上去，也不许小五给她带报纸。她因为父亲的事情已经元气大伤，他不忍心看到她知道谣言后会更加伤心。
可是她还是知道了。
他的“保护”是这么幼稚又不堪一击，他恨自己没有能力救出韩至风，恨自己没有办法慰藉深夜梦魇的露芙，恨自己明明是罪魁祸首却让她独自承受了被人唾骂的结果。
到头来他却只是被戴宗停了职。他怕露芙知道了担心，还是天天回去科室里磨戴宗，再私底下继续偷偷地找线索。
韩露芙不知道他心里面这么多事，见他扯着自己胳臂不愿意放手，只好也拉着他一起往公寓大门走。
瞿自杨深吸了一口气，趁韩露芙转身背对他的时候赶紧揉了揉眉头。
……还是别让她发现吧。免得多想。
放在眉间的手撤下来，另一只手却骤然一紧，像是手上拿着的什么东西在往下掉。
？
瞿自杨睁开眼睛，走在前面的韩露芙已经像脱水的鱼一样软绵绵地往地上倒了过去。
——
“叮铃铃——”
刺耳的电话铃声响起，瞿自杨皱着眉睁眼。
客厅还亮着灯，一下刺得他没法完全睁开。
……他连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是谁打的电话……小五把人送到了？
“叮铃铃——”
电话还在响，他眯着眼睛撑开一条缝，俯身拿起茶几上的听筒。
“小五？”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小五的声音。
“什——”
电话那边只说了一句话，就让瞿自杨像被人泼了一盆冷水般清醒过来。
——北监狱
“你们，什么人？”值夜的狱兵嘴里叼着烟，抬眼看向铁门外的三个人。
“情报处。来审韩至风。”领头的人说。
“噢，又来……”狱兵捻下嘴里的烟，低头嘀咕了一句。
“有证明不？”狱兵一边翻开那本记录出入人员的册子一边问道。
随即一张证件就递到了他眼前。
“……行，王长官，请进来吧。”狱兵扫了一眼。
“不用打电话给狱长确认？”领头的人问。
“嗨，您们情报处的人这几天天天来，我们狱长都给烦死了，直接给我们说不用给他核实了，您们有证件就行。”狱兵呵呵笑了两声，把那册子摆到“王长官”跟前。
“王长官，签个名字作记录。”
名字很快签好了，狱兵收好册子，打开了沉重的铁门。
“跟我来吧。”狱兵招招手。
队伍最后的人默默压低了帽檐，沉默地跟着前面的三个人穿过长长的石壁走廊。
“王长官，到了。”狱兵停住脚步，转向“王长官”。
“辛苦了。不用叫长官……”那个“王长官”温和地冲那狱兵笑笑。
另外一个人神情一僵，但却没说什么。
“哪里哪里……您是情报处的人，当然是我们这些小喽啰的长官咯……”那个狱兵连忙赔笑。
“您们才辛苦呢，没日没夜地来审这个姓韩的，上一波人刚刚在休息处睡下，您看您们这一波后脚又来了……”
“行了，我们情报处的事，你们也少打听。”另一个人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那嘴碎的狱兵。
“行行，那我先走了……长官们有啥需要的，叫一声。”那个狱兵尴尬地笑着转身离开。
狱兵搓了搓手，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三个人。
没成想那个打断他说话的高个子男人也在看他，眼露凶光，他又赶紧把头扭了回去。
这几个新来的爷真是抠啊……前几天来的那些，好歹还给两根烟抽抽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总觉得走在最后面的那个人长得怪眼熟的。
他想回头再看看，可是一想到那个表情不善的男人的眼神，就又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算了，夜还长着呢，回去跟弟兄们打牌好了。
哼……看他今晚上大杀四方把前两晚输的钱都拿回来……
他幻想了一下自己赢钱的样子，满意地哼笑出声。
下一秒他却觉得脖颈处被人一掌劈下，痛感如洪水般袭来，他两眼一黑就扑在地上，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