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自杨睡不着。
兴许是客房的床他还没有睡习惯。
露芙虽然是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搬来了他的公寓，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得寸进尺。说什么也要等到自己可以娶她的时候。
夏夜特有的闷热让他失眠的烦躁更添了一层楼，瞿自杨又在床上翻了两次身，还是决定起来抽根烟。
于是他伸手向床头柜子上摸去，抓起打火机和烟盒便毫不犹豫地从床上起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此刻约莫凌晨，正是天最暗的时候，外面也是寂静一片。瞿自杨敛了步声，一边悄悄地向露台挪去，一边还熟练地怼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啪”地把火点上。
其实之前他胃疼疼醒的时候就喜欢爬起来跑到露台上，静静地抽一根烟，然后再回去睡。
烟草的气味总使他感到不可言喻的心安。
这么晚了，外面的车流早已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缠绕在这几栋公寓楼上的五颜六色的灯带在无声闪烁。借着这些斑斓的灯带，他可以看清对面楼上挂着的广告画幅，上面是一个女子露着牙齿在笑，头发也卷成时兴的模样，不过在瞿自杨眼里这团乱卷的头发并不好看，但他到底怎么想这发型这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那排光洁的牙齿，毕竟那是在卖“国富牌”牙膏。
瞿自杨鼻腔里喷出一团烟雾，收回了视线和思绪。
一根烟很快便抽完了。
瞿自杨在某些事情上倒是有原则得很，说抽一根就真的只抽一根。
他低头把玩了一会儿那烟盒，转身走回客厅里，正当他弯腰把抽完的烟屁股掼在烟灰缸里时却听见了主卧里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啜泣声。
是露芙。
红光霎时在烟灰缸里灭去，瞿自杨转头奔向主卧时扬起了一阵微风，缸里的烟灰便浮起来，静默地飘落在地上。
瞿自杨不确定露芙是否醒着，但贸然闯进去终归不太好，于是只能小心翼翼地叩门问道：“露芙？你在哭吗？”
没有应答。瞿自杨急得把耳朵往门上贴，还是能听见韩露芙时有时无的呜咽声。
大约是做了什么噩梦，才哭得这样伤心。
门把转动，拉出一条细长的门缝，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从门缝里能隐约看见在床上蜷成一团的女人，像一只蜗居的小动物。
他忽然想起来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把喝了酒之后发烧的她送回家的时候，看见的也是这样的睡姿。
他静悄悄地踏进房间，径直走到床边。蜷缩在被子里的女人还在啜泣，一阵一阵地传进他耳朵里，听得他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的。
她在被子里蒙着头，所以呜咽声传出来也是闷闷的，瞿自杨怕她哭得喘不上气来，大着胆子伸手掀开了一个小角给她透气。
瞿自杨这么一掀，韩露芙倒是停住了哭泣。
瞿自杨微微一哂，把脸凑到她跟前细细地观察起来。
她睡前没有关窗，银白色的月光安静地洒进来，落在她紧蹙着的眉头和挂着泪珠的睫毛上。
那时她也是这样，车窗外的光影在她脸上留下斑驳的印迹，现在则是月光。她因为身体不舒服所以紧皱着眉头，感觉拿熨斗也熨不平。那现在呢？又是因为什么才把眉皱得这样紧？是因为那时的痛苦只是身体上的，而现在的痛苦却是心理上的？
熨不平的是心。
她的脸上还纵横着几道乱七八糟的泪痕，瞿自杨没忍住，拿拇指的指腹给她轻轻地擦了几下。
“露芙，你别担心。”
“一切都会好的……”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不敢打破这宁静的夏夜。
他的手还虚虚搭在她的脸颊边，韩露芙像是听见了他的低语一般，将脸歪向他，轻轻蹭了蹭他的指尖。
瞿自杨呼吸一滞。
“……晚安。”他低笑。
韩露芙被窗外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吵醒，挣扎了几分钟才把眼睛睁开。
房间早就被明亮的阳光装满，亮得叫人不知所措。
她把脸转到背对阳光的那一边，脸颊却感到一阵不适。
韩露芙顺势坐了起来，去看那枕头上的布料，赫然望见上面淌了一道道泪痕，虽然早就干了，但是眼泪中的盐很明显让上面的布料变得有些干硬，所以她枕着不舒服。
……昨晚又哭了。
她垂头看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泪痕，无意识般伸手去抚摸。
她已经忘记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噩梦才会又哭成这样，但当她的指尖触碰到泪水的痕迹时，她还是能清楚地回忆起梦里翻涌的、宛若洪水的苦楚。
沉浸在这样的状态里不好，她心知肚明的。
可是她真的没有办法挣脱。
韩露芙叹了口气，停止了自己的思绪。
还是不想了。
韩露芙起床简单洗漱之后，便把枕头套子拆下来洗了。她不想让瞿自杨知道自己把枕头哭湿了。
她搬来这公寓没有多久，有些东西也没有带齐，看外面日头还早，便想着回一趟家。
韩露芙特地挑了件不太打眼的长裙换上，抓起钥匙就下楼。
韩露芙专心盯着脚下的楼梯，一阶一阶地走。
其实她不喜欢这栋公寓楼。看似光鲜亮丽，但是楼梯又长又昏暗，她总觉得自己只要一不留神就会从台阶上狠狠地摔下去。
她一推开公寓楼底下的玻璃大门走出去，便立刻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这几日都是这样，总有政府的眼线在这大楼附近徘徊着监视她和瞿自杨……好吧，主要的目标应该还是她，毕竟她可是韩至风的女儿，哪怕她要和瞿自杨结婚也逃不开他们的监视。
连她都感觉得到，瞿自杨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他也没有办法。
虽然瞿自杨没有再提过爸爸的事情，但韩露芙还是看得出来瞿自杨一定因为这件事受了牵连。他作为行动处的负责人，之前一直都忙得团团转，半年前还经常一个礼拜都见不到人影，自从和她一起住之后倒是天天准时上班准时下班的。任她再笨也知道瞿自杨估计掉了职位或者是少了实权。
不过瞿自杨不说，她也懒得再问了。
她知道他是不想让她担心吧。
想来也出奇，她从没想过瞿自杨会如此紧张她。
那个说话总是轻飘飘的、嘴角总是挂着轻佻笑容的瞿少校……是什么时候和她一样陷进来的？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向停在公寓楼门口的人力黄包车走去：“师傅，去韩家。”
人群中的视线这次有些尖锐，她原本想走回去的，就当散步散心了。可是那目光实在是太焦灼了，比这大日头还让她觉得烧得难受。
人力车很快就把韩露芙送到了韩家门口，她低头数了钱给车夫，抬头时余光瞄到了转角处停着的另一部人力黄包车。
韩露芙皱眉，但暂时还不想惹那些盯梢的人，只好装作没看见，转身掏钥匙开门。
她刚把钥匙插进锁眼，大门就从里面拉开了，韩露芙有点楞，站在对面的老刘也愣住了。
“……刘叔？你怎么没有走？”韩露芙呆呆地开口。
“小姐……”刘管家眼里立刻就噙了泪，说话也颤颤巍巍的。
“我怎么舍得走呢……？我给老爷当家几十年了呀……老爷都还没走，我怎么敢走……”
刘管家说着说着，就从眼睛里掉下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打在地上。
“我要为你和老爷……守着这个宅子的呀……”
他哭得声泪俱下，韩露芙也跟着难受起来，她伸手拍了拍刘叔的肩，低声说：“谢谢你，刘叔。”
“小姐……你真的、真的不回来了吗？你真要像他们说的那样嫁给瞿少校？”刘叔一边抽泣着，一边抬起手拿袖子擦脸。
“……”韩露芙不予置否。
“小姐……你走吧……老爷不是说过吗？小姐，你走吧，离开南京，离开南京……”
“瞿少校那种人可不是良配啊……小姐。你要是为了老爷而去牺牲自己嫁给他，也不是老爷想看到的呀……”
“小姐，你快离开吧……你都不知道外面都把你传成什么样子了……我听不下去了，我看不得小姐你受这种委屈呀……”
“算是刘叔求求你，好吗？你去别的地方好好活着，等老爷放出来的时候，我就告诉他你去了哪儿，我和老爷一起去寻你，好么？小姐……”
刘管家已经不流泪了，但是还在絮絮叨叨。
韩露芙却始终无动于衷。
“刘叔，我不走。我不能走。”
“我管不了外面怎么说我，怎么把我和爸爸说得一文不值，又是怎么看我和瞿自杨的。我没有力气去理会了。我就想这样活着，刘叔。”
“小姐……”
“刘叔，我要进去拿点东西，然后就走。”
“好……我帮小姐收拾着……”
其实韩露芙已经忘了自己到底想拿些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往箱子里塞东西，好像这样就能把缺失的东西填满。
刘管家看韩露芙简直像被抽了魂，担心她自己一个人回去要出事，于是打算走出门去开那辆黑色的轿车，好送韩露芙回去。
不过他却在门口见到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您……”
韩露芙正巧走出来，就看见刘叔站在门口正面对着什么人讲话。
……是刚刚那个跟着她的人么？
竟敢这么猖狂……
整天被人盯着，她本来就不高兴了，这下是彻底恼了。
“谁？！”她怒气满满地冲着门口的那人大喊道。
刘叔和那人被吓了一跳，那人从门后走出来，韩露芙看清他的脸，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