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自杨退出戴宗的办公室，动作娴熟地替戴宗带上了门。
“啪嗒”一声，门关好了。
瞿自杨的表情放松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戴宗对于韩至风的态度依旧没有任何松动，不过这也是他能猜到的。
瞿自杨转身就要离开，握在门把上的手也随之放下。
“哟……是瞿少校？”
瞿自杨都不用抬眼确认来者何人——肯定又是那个老是莫名其妙对着他阴阳怪气的情报处副处长。
“您怎么来了？最近又有新情报么？”瞿自杨不经意地抬眼冲来人笑，语气轻松如常。
“是啊，这不韩至风最近入狱了嘛，我们情报处的人可是日日夜夜不着家地审着呢……”那副处也冲着他笑，瞿自杨看着他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胃里直犯恶心，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几步。
“您辛苦了。戴长官不许我再插手韩至风的事了，在下就先走了。”瞿自杨脸上倒还体面地挂着笑，心里只想着赶快走。
“哦？——哦，是啊，瞿少校上次又没看好贺旋，这次又为了那个韩小姐而顶撞戴长官……”那副处脸上的笑意这才变得真切起来，戏谑之情溢于言表。
“……”瞿自杨也学着他的样子，扯出一个假意的轻笑，还点了点头，却没有再说话。
情报处副处见瞿自杨不为所动的样子，心里有些愠怒，但又不敢再说什么过分的话，只好腹诽了几句自己一拳打到了棉花上，自觉没劲，便没再拦他。
瞿自杨趁机快步走了，也不管下楼路上又遇到了哪位看得顺眼或不顺眼的科长还是处长，通通被他无视。
瞿自杨刚走出政府大楼小五便迎了上来，瞿自杨皱着眉点了根烟，问他怎么来了。
瞿自杨因为上次韩至风的事就已经让戴宗不快，结果现在瞿自杨还真的要娶韩露芙，戴宗没想到他真有胆量这样做，被他气得砸了杯子，干脆停了瞿自杨的职，连带着小五也没事做了。
小五立正：“报告老大，韩小姐问你今晚要吃什么，她想自己做一顿。”
瞿自杨呆呆地看了小五半天，直到烟慢慢慢慢烧到两指指缝间害他被烫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小五在说什么。
“露芙？做饭？”瞿自杨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啊。”小五猛地点头。像拨浪鼓。
“噗。”瞿自杨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老大你笑啥。”小五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瞿自杨还在笑。
“那我们回去呗……”
“嗯。”
瞿自杨跟在小五后面，走了几步，还是在笑。
瞿自杨笔直地站在门前，手悬在门上，却没敲下去。
小五站在他后面，看他半天没敲门，才疑惑地凑上去看了一眼，才发现老大的嘴角上扬起了一个诡异的角度。
……还在笑。
小五差点就要“咦”一声出来，瞿自杨却用余光瞄到了小五凑上来的头，瞬间收敛了神色。
“干什么？”
“……没事。”小五也像他一样立刻收起了鄙夷的表情，眨眨眼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瞿自杨：“……”
这小子真是好的不学，净会学些……
瞿自杨还没来得及开口骂小五，门就从里被人推开了，硬木门脊“砰”地一下就撞在他鼻梁上，痛得他眼前一黑。
“哎？你怎么站在外面呀？小五你们怎么到家了也不敲门？”
瞿自杨闭着眼睛，黑暗中闻到韩露芙伏上前而飘来的淡淡花香，忍不住又嘴角上扬。
“瞿自杨，痛不痛？”
她的手在他脸上一顿乱摸，最后才揉了揉他的鼻梁，疼得他想嘶嘶叫。
“你说话呀，瞿自杨。”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着急，瞿自杨忍着鼻梁发麻的感觉，心里却不觉得痛了。
“瞿自杨……？”韩露芙已经开始怀疑他是被撞坏脑子了，伸手就要去脱他帽子，嘴里还念叨着：“这帽子还硬挺挺的呢，不像是被撞了呀……”
瞿自杨终于忍不住弯腰一把抱住了她，扶着她的头轻轻靠到自己肩上。
“……没事。”不知为何他觉得连自己的尾音都颤动着笑意。这是他从没有过的心情。
韩露芙怔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这货完全是装的。
“瞿自杨，你又耍我。”她假装愤愤地一把推开瞿自杨，转身就要走。
“哎……我没有……”瞿自杨赶紧伸手抓住她手腕，语气软软的。
韩露芙叹了口气，转头丢给他一个无奈的眼神。
“那吃饭呀。不饿吗？”韩露芙没有挣脱他的手，反倒是反过来捏了捏他的指节。
“唔。”瞿自杨垂眼看她捏自己的手，黏糊着不说话。
“……你不吃，全部留给小五吃。”韩露芙猛然加力，狠狠地搓了一下他的指节，瞿自杨又“哎”了一声。
“小五，进屋呀，别在外边站着了……瞿自杨，你别占着位置不动，你快让小五进来……”
……
出乎瞿自杨的意料，韩露芙虽然是千金大小姐，做饭的手艺却还不错。
米饭白花花的冒着米香气，还有几碟小炒和一道汤，正好适合炎热的夏天。
她做的菜不多，基本都是普普通通的小炒，口味也不会过于清淡或者浓烈，总的来说很合胃口。
瞿自杨一边在心里偷偷评价着，一边拿眼睛偷瞄坐在对面的韩露芙。
灯光照在她脸上，她神色平静，正夹了一筷子莴笋到嘴里。
像是感应到他的目光，她抬眼向他看来。
“怎么了？”
瞿自杨又勾起嘴角，看起来却并不打算回答她的问题。
“……不好吃？”韩露芙清秀的眉蹙起来，语气柔和。
“好吃啊唔，怎么不好吃了！”小五听见他们俩讲话，才把脸从碗里抬起来，左看看老大、右看看韩露芙，最后嘴里黏黏糊糊地嚼着饭插嘴回答。
小五话音刚落，瞿自杨和韩露芙便齐刷刷转头看向坐在中间的他，表情倒是一致的宠溺。
“你就吃吧饭桶小子。”一巴掌轻轻拍在他脑壳上。
“小五多吃点。”一筷子肉夹到他碗里。
小五的眼珠子在这两人之间转了好几圈，半天才咽下刚刚那一口饭。
“……你、你们也吃。”
嘴笨。到底是小孩子。
瞿自杨和韩露芙相视一笑，没有再说话。
瞿自杨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开心。
因为这样的日子。这样轻松的、不用考虑出生入死的日子，这样在一个平静的午后他可以晒着太阳回到“家”的日子。有她的日子。
他忽然想到自己以后也会和露芙生一两个孩子，或许会搬回到上海住。
现在韩至风的案子还没结束，他还不能立刻就带露芙走。
可是韩至风究竟会是个什么结局，他无法确定。
想到这里，他的心又沉了下去。
夏日的天黑得晚，他们吃完饭后夜幕才渐渐落下，瞿自杨和小五两个人被韩露芙打发到厨房里洗碗，她就自己一个人站在那扇高大的落地窗前看夜色和灯牌下的南京。
瞿自杨住的公寓楼地段很好很繁华，和韩府那种僻静幽雅的地方自然是大相径庭。
远处近处的车流都在这公寓楼底下的十字路口处像水流一样汇合又散开，让她想起从前在法国读书的光景。那时她也住在洋楼的高层之上，看着那些与她无关的车流和人群。她回头，房间里陪着她的只有放在书桌上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法语书。
那个时候她从父亲寄来的书信和街上叫卖的报纸中得知一些国内的情况，所以她常常觉得自己被一股无力感裹挟着，她孤身在异国他乡，国内的情况却不容乐观。她明白父亲希望她在安全的地方长大的苦心，却还是忍不住一再叹气。
如今也一样。若不是那次梅花山她猜中父亲和地下党的关系，恐怕父亲还是会像之前一样要她继续活在他为她建造的无忧世界里。她只需要像父亲希望的那样在书院做一个老师，平平安安地按着众人认可的人生轨迹走下去。
可是那样的日子又能持续多久？
瞿自杨迟早会抓住父亲的把柄，最后总是免不了落到像今天这样的田地。
就算没有瞿自杨也一样，戴宗手下总有人会查到父亲身上。
这不是她能左右的。
她和瞿自杨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感情，都无法改变父亲如今的困境。
哪怕瞿自杨一直在为父亲求情，她也知道一切都只是徒劳。
就像贺旋跟她说的一样，不要再起任何不切实际的妄念。她什么都做不了。
而瞿自杨更是因为身份的阻碍而不能再插手这件事。
他已经被戴宗停职了，这她知道。
这是一个几乎无解的死局。
眼前的落地窗就如一层无形透明的穹顶一般，封闭住她呼吸的空气，也锁住她的心。
韩露芙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悲意上涌，她禁不住弓起身子咳嗽起来。
“怎么了？”瞿自杨正好干完活走出来，正看见她咳得厉害，快步走过去扶起她。
“……没事，刚刚忽然觉得有点不舒服……”她轻轻摆手，声音细若蚊蝇。
瞿自杨一只手抚着她的背，一只手摸到她冰冷的手，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露芙，你手冰。”他有些紧张地盯着韩露芙的脸。
“唔……真的没事，我向来有些体虚……”韩露芙有些勉强地冲他笑着。
瞿自杨懒得再跟她掰扯，抬手撩起她的额发，再双手箍住她不让她动，轻轻地把自己的额头抵了上去。
“……奇怪，也没发热，脸色好像也没发白。”瞿自杨小声嘀咕。
“都说了我没事……”韩露芙无奈地笑了。
“算了，早些休息吧。明天我买些红枣阿胶之类的回来给你补补……”
韩露芙只是不予置否地笑。
她知道自己的病，但那绝非是药材或者补品可以治疗的。
但她还是不忍说出拒绝的话。
既然不能撒谎，那就沉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