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已入夏。
韩露芙从那股闷热中大汗淋漓地醒来，才发现自己是被被子蒙住了头才呼吸不顺。
昨晚睡觉时又忘记关窗了，叽叽喳喳的鸟鸣声时不时传入她的耳中，她有些恍惚地开口大声喊了刘叔。
刘管家应得很快，她听见他急促却又稳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她的门前。
“怎么啦？”刘管家的声音很快便隔着木门传来。
“……”韩露芙下意识想问今天是不是周末，父亲有没有去商行。
可是周末已经不再重要，商行的生意也不用再考虑，因为父亲入狱了。
她也终于知道瞿自杨为什么不敢答应她救出父亲了。
……因为那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父亲所谓的“罪行”，不是能轻易被“饶恕”的。
她又抬头看向窗外，屋外的树已经飙出了新芽，正喜滋滋地享受着南京的阳光。
房门外的刘管家见她久久不应，有些焦急地又敲了一遍门：“小姐？你醒了？早餐想吃些什么呢？”
韩露芙飘得悠远的思绪被抽回，她收回目光，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刘叔，我不饿，吃点粥就好。”
白色陶瓷碗里盛着满满的浓稠的粥，黄色的玉米粒和粉色的肉沫在米白色的粥水和米粒中翻滚，韩露芙坐在桌前盯着陶瓷碗，抓着勺子缓缓地拨粥。玉米粥是她一贯爱吃的，但是此刻她却丝毫没有要吃下去的欲望。
韩露芙的眼睛呆呆地盯着眼前的玉米粥，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那天晚上见到的父亲的模样。
灰暗的监狱，花白的头发，血色的衣物。
她已经连着好几天做了一模一样的梦了。
父亲发红的眼瞳就那样无言地望着她，她却只能站在那道铁栏杆前。
这次她没有发疯似的想要打开铁门，只是还在努力地做着思想斗争。
她知道爸爸要她走。
“小姐，外面有人找。”刘管家的声音忽然在她面前响起。
韩露芙回神，有些疑惑地蹙眉：“不是说瞿自杨来找的话，不要再理吗？”
从北监狱回来之后，瞿自杨曾试图再与她取得联系，但是她不愿意再见他了，并吩咐了刘管家不许替瞿自杨传话，也不许向瞿自杨透露任何有关于她的信息。
“小姐，不是瞿少校……”刘管家的脸色沉着，韩露芙的眉越发皱起来。
如今这样的形势，还有谁会来找她？
韩露芙也没心思再吃，直接丢下勺子就起身要去门外一探究竟。
她走得极快，刘管家不敢吱声，只好跟着她走去。
韩露芙很快就走到了大门处，没有丝毫犹豫地拉开了门——外面却没有人，迎接她的只有空荡的街道和路边逐渐茂盛的树丛。
“……”韩露芙回头看了一眼刘管家，刘管家的表情很明显空白了一瞬。
“刚刚确实有人说要找小姐你的……”刘管家汗颜，伸手挠了挠鼻头，又跻身出去在外面转了一圈，还是没发现任何人的踪迹。
韩露芙没有作声，原本一直放在门上的手也收了回去。
刘管家还是不信邪地一边在嘴里念叨着“奇怪”，一边在门外的路上来回走，像是非要找出来那人不可。
韩露芙无言地在门边站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刘叔，别找了，说不定是找错地方了。”
刘管家听了她这话才慢吞吞地走回来，脸上的表情还是不解。
“莫不是闹鬼了？这大早上的。”他还在絮叨。
韩露芙听着也无奈地笑了笑，在门内等着刘管家：“刘叔，你放心，不是鬼。哪有鬼在大太阳底下出来？”
“那那个人怎么就不见了呢？我可叫了他一声等着的呀。”
韩露芙看着刘管家一关好门，就连忙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刘叔，有人来我们家找我这事，你可不能对外说。”
刘管家抬头，小姐的眼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坚毅起来，话里也开始带着不容置否的意味了。
像老爷一样。
“当然，小姐。”他严肃地说。
老爷在出事前也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过，要是有什么意外，一定要好好护着小姐。
如今真的出事了，小姐最近每天都食欲不振，他还一直担心小姐会折腾坏了自己的身体。
他并不清楚老爷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根据这次众人的反应和以往的事也能隐隐约约地猜出来一些。
老爷这次是救不出来了。
他作为这个家的管家，最该做的大概就是送走小姐，让她离开南京。越快越好。
刘管家于是敛了神色，对她低声道：“小姐，你还是……快些离开南京吧。老爷进狱了，现在的局势……”
韩露芙脸色沉了下去，眼睛却像被点燃了一般亮了起来。
“还不是时候。”
她松开抓住刘管家的那只手，“嗒嗒嗒”转身走回了楼上的房间。
还远远不是时候……
她锁上门，又打开那张被她藏在手里的纸条。
那是她打开门时看见的。
“速离南京。若有需要，可于明日午时来商行对面的饭店找一个叫老何的厨子。”
老何……
韩露芙默默攥紧了那张字条。
——
瞿自杨猛地睁开了眼睛。
今年南京的夏天有些闷，总是叫人无端喘不上气来，还害他总梦到从前的事。
他不喜欢这样的日子。
瞿自杨呆坐在床前，脑子里又浮起韩露芙哭泣的小脸。
……真该死。
他那样自作聪明地说要带她去见爸爸，结果却是害她在北监狱里吓得哭成泪人。想来真是他太该死。
露芙兴许是真的以为她爸爸还能被释放，但是他这样一带她去看，不知道的也知道了——释放几乎是没可能的事。
……该死。
这和给了人希望又亲自掐灭有什么区别？
瞿自杨垂着眼看被洗得泛白的床单，有些懊悔地捶了一拳自己。
这几日露芙不愿见他，他一回想起前几日她窝在他怀里哭，就觉得心一抽一抽地疼起来。
她在北监狱时情绪波动太强烈，他一直试图让自己不要再去回想她再狱里说的那些话，可是他越是强迫自己这样，就越是会想起那些话。
我这样不堪的人啊……
瞿自杨闭上眼，耳畔仿佛又响起了她哽咽的声音。
他的心因为她化成柔软的一团，又被她猝不及防地再扎一下。
瞿自杨长叹一声，觉得心里麻麻的，不是滋味。
他起床，抬眼看见落地窗外明媚的阳光，忽然很想见她。
很想见她。
但是露芙自从那天之后就又开始闭门不出，还亲自吩咐了刘管家不许徇私，让他打听不到一丝关于她的风声。
他担心她想不开。
瞿自杨想到这里又无奈地伸手抓了抓头发。
无论如何，去看看她吧。
哪怕是吃闭门羹也好，他想确认她真的没出事。
这么想着，瞿自杨动作便利落起来，不出多时就收拾好了出门。
瞿自杨刚下楼，就看见小五在楼下的大门处，表情慌张，看样子是想上来找他。
“小五？”瞿自杨眉头微皱，心下觉得不妙。
小五一看到他就赶紧开口：“老大，情报处有人说蹲到贺旋的行踪了！他没有离开南京！”
“贺旋？！”瞿自杨瞳孔骤然缩紧。
贺旋出逃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将近半年，瞿自杨派在各大码头、车站的盯梢都一无所获，他也一度以为贺旋真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离了南京，没想到时至今日他还能再听见这个名字。
韩至风被捕不久，贺旋的踪迹又开始显现……
瞿自杨皱着眉一声不吭，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极差。
这不是好兆头。
刚刚才安定下来的南京城，不知道又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再出演一场出逃戏剧……？
如果韩至风真的出逃了，那露芙就必然会陷入险境之中……
露芙是韩至风唯一的软肋，戴宗不会放过的……
等等……？
戴宗不会放过韩至风的软肋。
瞿自杨的思绪忽然一顿。
他还沉浸在自己的各种预想时，小五又说了一句话。
“老大，我偷听到他们说贺旋出现在了韩家门口……”
所有的疑惑在此刻骤然被击碎，瞿自杨的额头不自觉淌下汗来。
戴宗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放过韩露芙。
戴宗要借韩至风入狱，韩露芙一人伶仃在外之际，引出地下党。
不管是韩露芙选择留在南京救父还是离开南京，那些人都会出手帮她……虽然他们应该会直接找机会送走韩露芙。
只要他们一出手，就不会再一直躲在角落里，戴宗只要看见他们的影子就可以扼住他们的喉咙。
这才是戴宗真正的想法。
韩露芙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引子。
他瞿自杨也是。
想到这里，瞿自杨便不安起来。
现在贺旋出现在韩家，露芙的境地真的危险了……他必须找个理由护住她。
如果露芙也落进戴宗手里，他恐怕也无从下手。
“快，”瞿自杨向小五喊道，“我们去韩家！”